第63章 最后的话务员(上)

60最后的话务员(上)

这是4103年9月的一天。

海湖温泉酒店——这时,海湖社区还不存在。

王皆美抱着浴巾,穿过没有什么客人的更衣室,走进女宾澡堂。

理查德跳楼的当天中午,上级就给她放了个带薪假,赠送了她一张海湖温泉酒店的套票,说是犒劳她这段时间以来的辛勤工作。

她知道,事情闹大了,这与其说是放假,倒不如说是……软禁。

她接受了软禁。

她不在乎了。

什么都不在乎了。

此时此刻,她身心俱疲,只想泡个澡。

……

从来到神州的那天起,田畑皆美就给自己取了个夏人名字,叫做王皆美。

她想留下来,留在这个世界第一强国,人类灯塔。

为此她玩了命的卷,但遗憾的是,还是卷不过那些神州的天之骄子。

以专业排名前2%的成绩毕业,因为是没有背景的外国人,所以没能争取到留校名额,而所学的专业又是个看起来很好,实则屁用没有的文科,校招时高不成低不就,原本有的几份入职邀请也在挑挑拣拣中错过了。

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眼下的问题根本不是找个什么工作,而是签证马上就到期,如果不去餐馆端盘子拿到工作证明,就会被驱逐出境。

长衫,总是难以脱下的,她无法想象自己远渡重洋来到这里,玩命苦读,背的书摞起来比自己人还高,最终,竟然是要去做白痴也能做的服务员。

但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留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她运气不错——她曾以为,自己,真的运气不错。

某位导师兼着三藩精卫的职,听到她的困难,表示如果愿意,他可以提供一份实习工作:

“这活比较苦,但你可以先做着,要是有了别的出路,随时可以离开。”

而这一做,就是整整一年,期间她不断尝试去找别的工作,可如今经济下行,似乎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找工作。

接着,她总算明白了好心前辈那句‘这活比较苦’是什么意思。

这份工作名义上是三藩精卫的合同工,但实际上,就是个话务员,包住,薪资只比三藩最低薪酬水平高一点点,在这样的大城市,除去生活开销,根本就剩下不了什么。

但钱其实还在其次,反正自己还年轻,有吃有住,苦一些也没什么。

真正的问题是,工作压力。

从她入职那天起,几乎每周都有人离职——这份工作的本质,就是接电话,用自己所学,去宽慰、安抚那些失意者、自杀者。

通话内容负能量爆炸,不是接了对面不说话,就是不知所谓的呓语,要么就是歇斯底里的发泄和辱骂……这种电话,你一天能接几个?

答案是平均一天一百个,从早上八点上班开始,一直到下午五点,电话铃声不会停,每当你想按时下班,可听到那刺耳的电话铃,你会想……再接一个吧,或许,这就是一条命。

所以即便规定工作时间是9小时,可这个办公室平均加班时长超过了7个小时。

而且,是真的自愿加班。

神州是现代精神病学的起源地,亦是当代社会精神卫生的前沿阵地和教学范本。

办公室的前辈告诉她,三十年前,神州设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心理援助热线,那时这里几乎有一整个工作组,他们有许多人,兢兢业业的履行着这份算不上责任的责任,他们做的事几乎无人所知,但他们拯救的生命不计其数。

可直到十年前,受玉贞新政的影响,三藩精卫部分私有化,话务员的福利遭到削减,进而是剔除编制,接着是降薪……

人开始招不到了,因为如果连薪水都成了问题,哪里会有人愿意做这样一份艰难的工作?

“这是个专门为实习生设置的岗位。”前辈告诉她。

热线是绝不可能停的,帝国存在一天它就得开着一天,如果没人愿意做,就从实习生里调配一批人过去,上面不在乎他们的专业性,只要电话在上班时间能打通就行。

只要能打通,就行。

而去接电话的实习生,也是分种类的。

少部分注定能获得编制,以此为跳板,接上一段时间电话,自然会被调到其他岗位。

大部分,就是王皆美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获得编制,最终,他们自己会走人的。

而用不了多久,这个岗位连实习生都不会收,因为前辈还告诉她:

“荣氏打算将谈判专家和心理咨询师职业化,叫做‘劝导员’,很快就会有大批人被培训上岗。”

“可是,专业性呢?”王皆美问。

几周的培训,就能胜任这样人命攸关的工作?

“那不重要。”前辈说。

随着话务员的减少,工作越来越繁重,进而便是越来越高的离职率,从半年前开始,整个三藩市两千万人,只剩两名心理援助热线话务员了,王皆美就是上晚班的那个。

接着,唯一的同事也离职了。

王皆美从晚班改到了早班,上级告诉他,下午六点自己下班就行了,不会有人管她的。

但每到下班时间,听着办公室里响个不停的电话,她又会想……

再接一个吧。

最后一个。

……

桑拿房里,蒸腾的水蒸气给人一种窒息感。

但这反而让王皆美更加舒服了,真的胸闷后,就不会时刻都感觉到胸闷了。

她浇了一瓢冷水在自己头上,凌冽的寒意驱散脑中的混沌,清醒,让她想起了无数个深夜,自己对着电话吐出的恶毒之词,所以她又开始头疼……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密封袋里的手表震动起来,那是一条短讯:

“东西我收好了,你什么时候来拿?”

看着短信,王皆美有些失神,这段恋情从半年前开始,就陷入了一种宛如发疯般的折腾,吵架分手,分手复合,复合吵架,吵架分手……反反复复,无穷无尽。

第一次分手是她提的,那时觉得他幼稚烦人毫不体己,明明自己已经上了一天班,回家就想刷刷剧发发呆,他却非要拉着自己聊天打游戏,明明难得的假期只想要窝在被子里睡到月亮升起,他却起了一大早把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带着好吃的来到宿舍楼下给自己打电话,说今天阳光很好他从谁谁谁哪里搞到了两张票……

于是她会说:“真是烦死了,你能不能注意一点边界感?”

结果收到的回答是:“那你什么时候可以让我陪陪你2333”

陪?

真是有大病,我需要你陪吗?管用吗?你是不是有些自我感动了?

情绪在瞬间炸开,只觉得连他在内,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死了就好了,都他妈的别烦我,累了,毁灭吧。

我们真是三观不合,如果我找个男朋友结果他却让我不爽那我留他何用?

于是‘争吵’便会在此时发生:

“天气很好多出去走走?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下头?”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也没看,清屏了,再说拉黑。”

“你什么意思?你更有品味所以我不珍惜你是我有眼无珠?怎么,PUA我?”

“灵魂伴侣?你和你所有前女友都曾是灵魂伴侣么?”

“X你妈X!你连骂人都不会吗!?我只要你陪我骂!骂啊!骂!!!!!!!!!!!!!!!X你妈X!”

……

她并不是故意的,但也可以说,她就是故意的。

精神分裂症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被害妄想,不管有没有发病,那种妄想始终潜藏在她的脑海里,让她变得偏激与攻击性十足。

而对王皆美来说,攻击,也意味着想将对方推走。

因为我,不值得,不配。

大多数时候,王皆美只会收到一个表情,也许是「笑脸」,也许是「OK」,也许是「抱抱」,但也有时,对方会像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一样一蹦三丈怒不可遏,然后指责自己为什么如此冷血无情毫无温度——说得他好像很有温度一样。

所以半年前的某一天,王皆美决定要分手。

倒不是因为那个人真的有多糟糕多恶心,而是爱情这玩意儿毫无疑问是需要承担一些责任的,而如此丑陋的我,只是在害人害己。

作为专业人士,王皆美很清楚这段感情,以及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她很清楚,在某些情况下,自己真是个十足的恶人。

她年少时也曾幻想着白马王子与盛大的婚礼,觉得爱这种东西可以使人跨越千山万水,但现实告诉她,生活中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自己真正能控制的,连一个也没有。

我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又有什么能力去爱人呢?

——生活中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所以,分手之后,又会在各种‘机缘巧合’下再续前缘。

真是,瞎折腾,呵呵。

……

“东西我收好了,你什么时候来拿?”

短暂的失神后,王皆美貌似自嘲的笑了笑。

“好,我今晚来拿……”

她顿了顿,然后点击手表屏幕上的删除键,把自己已经输入的文字一个个删除,就像是要删掉所有不堪回首的记忆一样,可删到最后一个字,她停住了。

“好,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

删掉。

再次输入。

“好,但是我这几天没空,我……”

删掉。

再次输入。

“能不能不要分……”

删掉。

再次输入。

“我们以后还会是朋……”

删掉。

再次输入。

“对不起,我不想这样……”

删掉。

再次输入。

“哈哈哈哈哈,都可以啊,要不你给我送过……”

删掉。

再次输入。

她不记得自己删了几次,又输入了几次。

最终,她在聊天框里键入了一个表情:

「龇牙笑」

这一个小小的笑容似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瘫倒在桑拿房的地上,直至眨眼之间,手表再次震动。

她好像没有感觉到,又或是感觉到了,却不敢去看。

良久,她拿起手表。

“我这段时间会出去走走。”

“东西我放门卫了,你有空自己拿。”

不带温度的语气让人有些陌生,王皆美咬咬嘴唇,键入文字:

“什么时候走?”

“要不要出来坐坐?我刚好休假。”

这一次,轮到网络的那头沉默良久,接着,王皆美看到了如是文字:

“就这样吧,给自己留点体面。”

哈~

她哑然一笑。

看样子这次,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挺好的。

桑拿房里,王皆美正愣愣看着短信,突然接到了个电话,是当时介绍她入职的前辈打来的。

“小王啊,你怎么搞的!你知不知道拷贝电话录音是多大的事!?”

“前辈,我,我没有……”

“什么叫没有!?监控拍得清清楚楚!谁让你干的!”

“我真没有!”

差不多一年前,王皆美还对他感恩戴德,可真在那里干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这里面弯弯绕绕太多了,哪儿有什么好心?

“没有?王皆美,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这行为往大了说是泄露国家机密,是犯罪!要坐牢的你知不知道!?”

泄露国家机密?犯罪?坐牢?

王皆美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你在哪儿!?”

“我,我在酒店……”

“原地等着,我让人来接你,马上回院里!”

电话挂断,王皆美愣愣出神。

她到底有没有拷贝通话录音?

有。

为什么?

因为她已然发现了这件事情不对劲,她亲眼看到了理查德从天台上飞下的身体,看到了,那片血肉模糊的景象,看到了,爆裂而出的,盯着自己的眼珠。

她从未见过理查德,但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她很清楚的记得,这个人在一周前的凌晨打了三次电话,并且也记得,自己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她记得,那段时间里的每一通电话。

三藩精卫出现了重大的公共事故,预防自杀爱心热线的话务员恶语相向,暗示来电者自杀……这种事情其实很难界定,因为通话录音模棱两可,可以作各种解释。

可部分录音,真的,不堪入耳。

上头不会让录音曝光的,可他们会保我吗?凭什么保我?

况且她很清楚,这里面,当然有自己的责任,自己,的确说了不该说的话。

所以当理查德死在三藩精卫门口时,她怕了。

突然被休假,被她解读为上面打算将责任全部推到她头上,所以离开前她拷贝了电话录音。

而其实更早之前,她就注意到三藩精卫没有给自己续工作签,直到今天都没有。

所以拿录音,是为了给自己留一个筹码。

这份录音是自己的‘罪’证,但它同时也可以把三藩精卫拉下水,证明这间精神病院存在严重的管理疏漏!

如果到时候上面要把责任推给自己,那么……大家一起完蛋!

即便今天没接到电话,她也打算打过去,然后谈判。

这是她原本的想法。

但是今天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她收到了彻底分手的短信,老实说,心中确是有不舍的,可这样的结局也不是不能接受,就这么,结束吧。

随之而来的,便是心境的变化,心境,决定了行为。

刚才发呆时她还在想,也许离开也是种不错的结局,她开始思考,是不是放弃自己留在神州的执念,回家吧。

过去在这里求学和工作的五年里,拼了命的卷,是因为她对这片土地有梦,有憧憬,还有个想要与之长长久久的人。

但许多东西,好像随着时间,渐渐一去不复返了。

自己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所以其实刚才她在想的,是要不要马上买张机票,反正签证今天也到期了,那什么录音,什么谈判,她不在乎了。

她将永远忘记这里发生的事,今生不再踏足这片土地。

可紧接着,她接到了电话,劈头盖脸的怒骂指责,与她想象中的轻声谈判不同。

什么泄露国家机密,什么犯罪坐牢,她听不懂。

她只听懂了居高临下的蔑视,与肉食者无所顾忌的鄙夷。

怒从心头起。

怒,发冲冠。

她紧紧抓着手表,起身,穿上衣服,朝着电梯走去。

她要回到自己的房间,电脑里早就已经列好了一大串邮箱,那是全世界各大媒体的爆料地址。

毁灭吧。

大家一起下地狱!

接着,在电梯门关上时,她看到了门上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其实算不上美丽——哪怕没有此刻这般憔悴,也不美丽,脸颊的两侧,稍稍有些婴儿肥,恍惚间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们小美啊,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胡说八道,假惺惺的,一点都不真诚~”

“哪里?我才没有不真诚呢~”

门上的倒影旁,仿佛出现了另一个人,他于海滨深情拥抱那个虚影——那是,记忆中曾发生过的事情啊。

“我们小美,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真的。”

……

酸楚,从灵魂深处冲来,盖过了一切愤怒。

她想起了五年前从飞机上俯瞰这片大地时,心中的那个声音:

我要扬名立万!

她想起了无数个夜晚的苦读,想起了忙里偷闲与心爱之人相见时疲惫中的激动,想起了或是独自一人,或是成双成对行走于这座城市时,看着云端的繁华……

我要,扬名立万!

我值得。

我和他,都值得。

我将,不,我们,将用双手铸就伟业,获得自我的成功,实现万众的福祉!

因为这里,可是神州啊。

天命之国,人类灯塔。

……

王皆美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变得如此丑陋,如此扭曲。

她绝无可能接受,这一年来,自己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于是,当电梯门打开时,她已泪流满面。

“八楼到了~”

清冷的机械声响起,她像个死人般僵立,直至电梯门缓缓合上,行尸走肉伸出手,拦住门,然后跨出了自己的一小步。

这一步之后,所有的意义皆已消散。

由怒转哀进而转死,仅在不到十秒的时间里发生,而比那更快的,是一个人刹那间精神的崩溃。

她并不是因为失去爱情而悲伤,而是因为悲伤,而失去了爱情。

当生活中的所有事物开始崩塌时,最亲密的私人关系往往是最后一块坠落的积木,爱情很美好,但爱情当然不是生活中的全部,由爱所抵达的痛不欲生很可能不始于爱,而是最后一块积木坠落前,自己亲手毁掉的一切。

眼泪无法控制的静默奔涌,她僵硬的走向自己房间,木然的脑袋里仅剩一个念头。

她不愤怒了,不想寻求什么公正了,亦失去了梦与憧憬,她不会做任何事,她不会爆料,不想谈判,也没有了回家的念头。

世间爱憎,喜怒哀乐,都已毫无意义。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的离开。

哀莫大于心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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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仍未知道旧时代是如何毁灭的》

14、4103年8月14日三藩市精神卫生中心紧急心理援助热线电话录音-理查德·琼斯-第三段

“您好,这里是三藩心理援助热线~”

是个温柔的,清甜的声音。

他没有说话。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我……我……我想说说话。”

“X你妈X!臭傻X!你他妈有完没完!滚远点啊!!!大半夜的跟这儿搁我玩躲猫猫,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啊!X你妈个烂X!贱X!臭X!去死吧你个狗X玩意儿!去死啊啊啊啊!!!”

电话挂断。

嘟~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