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破冰聚会

7破冰聚会

时间是晚上九点。

赵银河在警戒线外等了阿七差不多半小时,后者才推着空空如也的售货车出来。

地点是距离舞台稍远的一处斜坡,这里有个狂欢者搭建的营地。

阿七把她带到了这里:“我还得耽搁一会儿,要去店里再做些喝的,大概一小时吧,等会儿我会给你带件衣服,你跟我一起送东西进去,行么?”

表演午夜十二点开始,乔治作为压轴嘉宾,怎么也得两点才登台,时间足够,况且,李俊彦那边搞定供电也得花些工夫。

赵银河点头,并再次表示感谢,询问是否需要自己帮忙。

“帮忙就不用了,你就在这儿坐会儿吧,这是我们的营地——老五,上钟了!”

后半句话是对营地里一名光头大汉喊的,后者招手回应:

“在嘞!”

这是个外国男人,金色的头发,浓密的络腮胡,健硕的肌肉,他年龄应该不小,粗犷的外形看上去给人些许距离感,但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却有几分质朴,让人顿生亲切。

上钟?

阿七像是看出了赵银河的疑惑与戒备,笑道:“不是你想的那种上钟,这只是我们招待朋友的意思,也不是你想的那种招待,这位是老五,我的‘爸爸’,你叫他五哥就行。”

爸爸?就是那个收了她50万的上线?

“啥五哥不五哥,我们不讲究那些,叫老五。”

“这位是赵小姐。”

阿七介绍了赵银河,却完全没有提及她们是怎么认识的,赵银河来这儿想做什么,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赵小姐,然后拍拍她肩膀,侧耳道:

“看到那边那俩姑娘没?就是帐篷门口那里,那俩是P——我们一会儿见啊,哈哈哈哈哈~”

P?

有那么一瞬间赵银河没转过来,但马上她意识到,奶茶店初见时自己穿的是短风衣牛仔裤,而现在……一身西装,所以她以为我是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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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儿,我找到总闸了,就在海湖酒店背后,没人看守。”

临时批准、临时布设的电网,没人守不奇怪,神州治安良好,这种普通街区的电力节点,本来也不会专门让人盯着。

“舞台搭建委托的是荣氏建工的一家分公司,他们有维护人员在里面,我这里可以复制出建筑工人的通行证,你现在绕到后门……”

赵银河轻点手表,回了个‘不’字。

来此处的目的就是混进后台,不管用什么方法把乔治带走。

李俊彦有了更快更高效的路子,照理说不该拒绝——在这儿等阿七,还得等至少一个小时。

虽然时间完全充裕,但是……

“头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委托人回话没有?”

……

赵银河没有应答,只是在手表上输入了‘别说话,等着’几个字。

这边,老五已经引着赵银河来到了营地里。

这里,的确是赵银河想象中的互助营地。

篝火边搭了一圈帐篷,穿着朴素,留着大胡子的男人与头戴花环的女人席地而坐。

有人聚在一起聊天饮酒,不时发出阵阵大笑,有人在下棋,抚着额头冥思苦想,还有人抱着吉他,自己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轻声哼唱,不知是在唱歌,还是写歌。

——禁药、滥交、刺耳的电吉他与躁动的鼓点,这些只是表象,或者说,某种必须成立的谎言。

没有人可以一天24小时嗑药滥交,科学上根本就没那么多体力,所以在疯狂背后,在这些自诩和平主义者,号称‘不要战争,要做ai’的嬉皮士静下来时,他们会做什么?

他们会像芸芸众生那样生活。

老五引着赵银河在篝火旁坐下,众人朝她投来友善的笑容,他们看上去都很年轻。

赵银河看着那一张张青涩的脸,看着那些澄澈的眼睛,看着那些眼睛里未经社会毒打的纯真,实在难以将此处的宁静与外面的狂欢联系在一起,但她心里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没有像外面那样的,通俗意义上的‘腌臜之事’,只是,此时此刻,没有。

左手边的姑娘朝她递来花环,就是刚才阿七跟她说是P的那个。

她犹豫了那么一刹,接过,戴上。

这也许,便算是一种‘加入’的仪式了吧,她心想。

接着右侧的男人用胳膊碰了碰她,递出手中未打开的啤酒,投以礼貌的,询问的眼神。

这是想让自己喝一杯,赵银河不是不喝酒,但今天这种场合,还是算了吧。

她礼貌挥手摇头,表示拒绝。

“好了,”老五拍拍手,“家人们,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他完全没有介绍赵银河的意思,自顾自的,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讲到您欠了一屁股债,被神禄辞退了~”

“然后呢?五哥,那之后您戒赌没?”

神禄?

神州天禄投资银行?

这可是世上首屈一指的投资银行,这么说这位老五先生,曾经是个金融精英?

“没有,”老五摊手道,“我头天搬出公寓,第二天就飞去彩虹岛了,然后我明白了一件事。”

“啥事啊五哥?”

“想要赌狗戒赌是不可能的,除非输到一无所有。”

老五笑着,举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上缺了三根手指:“我在彩虹岛待了半年,一度打到了一千一百万,但最终,我只在那里留下了三根手指,还好我的神州护照救了我,否则,我今年恐怕和诸位差不多大了呵呵呵呵~”

语气轻松还带有几分调侃,可一个烂赌狗的形象已然在赵银河脑中浮现。

他竖起仅剩的两根手指,侃侃而谈:“回来之后我被老婆扫地出门,婚也离了,当然,她做得完全没错,我流落街头,打野为生,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作为一个基金经理,我应该是个风险厌恶者,为什么会跑去赌,还玩得这么大?”

“我想了很久,觉得这应该是作为一个基金经理,我还是个利润追求者,这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本能。”

人群中有轻微的笑声响起。

老五也笑了:“对,那时候我还甩锅职业,觉得这是我身处的环境使然,老五我啊,小时候穷,哪儿见过那么多钱,在神禄的时候,那可是真爽,高楼大厦,香车美女……但是……”

他顿了顿,认真道:“那不是真的爽——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那不是真的爽,那种爽就像是……就像是……裹在糖果里的一粒辣椒,刹那的刺激后,便被甜蜜所消解,然后便是更大的空虚,需要更大的刺激,而真正的爽……真正的爽,应该是让人感到充实与满足的。”

“可是那种爽在现代社会并不存在,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蜜罐里,我干的那些魂淡事当然是我全责,但我也意识到即便时光倒流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就像我现在还想赌一样,所以我想……”

“也许需要改变的并不只有我自己,还有别的什么——当然,你们也可以把这理解为是在甩锅。”

人群中再次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那五哥你现在还完钱了吗?”

“年前刚还完,”老五感慨道,“十八年啊,终于还完了,诶,你看我有多大?”

“四十?”

“五哥我啊,快五十了,要不怎么叫老五呢?”

“五哥保养得真好!五哥你是怎么还完的?那得有好几百万吧!”

“卖保险啊~骗啊~虽然不在金融圈混了,但以前的朋友还是有一些的。”

“五哥这么厉害,为啥不东山再起呢?”

“老啦~哪儿卷得过现在那些小崽子~”老五笑了笑,然后脸色一凛,“再说,金融,是一门邪恶的学科,无论神禄的那帮精英说得多么漂亮,可商业的底层逻辑就是信息差,而信息差无限接近于诈骗,所以成功的商人必须学会骗人,成功的金融家一定要懂得如何包装骗术。”

“而我呢,活了大半辈子,你要问我认可什么,我可能说不出来,但问我不认可什么,我很确定,这套规则与逻辑,是我不认可的,所以你们今天才能见到我哈哈哈哈哈~”

众人皆笑,频频举杯。

这时,老五将目光投向了赵银河右手边的男人:

“到你了,这位兄弟。”

原来如此,赵银河心中了然,这是一场新人的破冰聚会,我身边这几个——包括我在内,就是新人。

那位阿七姑娘,还真是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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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瞪着眼,血色上涌,已然有几分醉意。

他张口,喉头涌动,半晌,却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所以他又拿起了酒瓶,吨吨吨灌了几口,晶莹的酒液从他嘴角溢下,他深吸一口气,开口……可还是没说出来。

赵银河感觉到他的呼吸在加重,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变得更加湿润,他好像,就要哭出来了,一直压抑着。

此间的气氛不再欢快,众人受他的情绪感染,也变得有些低落——尽管没人知道他有什么情绪。

“嘿~”老五轻轻唤了一声,握住了身旁同伴的手,认真看着他,“没关系,这里不是外面。”

围坐在火堆旁的嬉皮士一个一个牵起了手,赵银河感觉到身旁的姑娘握住了自己的左手,然后,她顿了顿,伸手向一旁的男人,也握住了他的手。

凉中带颤。

这般大家围着火堆手牵手的行径似乎给了他力量。

深吸一口气,他缓缓开口:“我,叫邱恺,27岁,是一家外贸公司的业务员……”

但这一句话似乎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他又僵住了,赵银河只感觉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变得越来越用力,他好像在无意识间,紧紧攥着自己。

“邱恺,这名字好普通~”老五笑着挤了挤眼睛,“那么邱恺,工作怎么样?”

“还,还不错,”邱恺说,“我刚升职了。”

“加油,邱恺~”老五说。

众人也投来了鼓励的目光。

“加油~”

“加油啊邱哥~”

……

“但我……我想辞职。”

似乎是那些亲切的话语给了他力量,这一次,无需老五引导,他自己就说下去了。

“一年前就想了,我想回老家,开一个水果店,为此我和母亲吵了一架,他质问我,你还这么年轻,就想着回家养老,那我这么多年培养你的意义何在?”

“这话让我很破防,所以我一年没有回家,也一年没有和她说话。”

“其实我们从小关系就不错,我不是不想回家,我,我也很想她,但她说得没错,意义何在?”

“我好像什么都有,父母双全家庭和睦,人生也很顺利,就好像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考上了最好的学校,进了最牛逼的学院,选到了最优秀的老师……接着在毕业后拿到了最一流公司的聘书,工作内容就像五哥您一样,高楼大厦香车美女……看起来光鲜亮丽意气风发,往来者不是这家公司的高管,就是那个国家的政要,嘴里聊的也是成千万上亿的生意,但我,我……”

他又停住了。

“唔,很成功的人生,邱老弟。”老五开口道。

于是邱恺接着说:“但我……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那些精致的工作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换谁都能做,业务谈成谈不成都由我头上的招牌决定,我每天这里飞那里飞,有时睡觉都在天上,但挣的却不多——可能在我父母眼中已经够多了,但他们并不知晓三藩市的生活成本,以及维持一个体面表象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这些年经济环境不好,西洲人不知道哪儿那么大的仇,成天打过来打过去,畅通的贸易线路屈指可数,桑海人家里有矿,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能从国内发货承担巨额税费……公司为了开源节流下了硬指标,渐渐的,我连在天上都睡不了觉了,业绩每增长一点,我的血尿酸就会拔高一大截,有时我想,要不摆烂吧,混过这个季度等下个季度的裁员名单,但是呐……可笑,真可笑。”

“可笑什么?邱老弟。”

“可笑的是,我不是被这么教育的,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勤劳刻苦,我倒是想摆,但起床工作已经成为了肌肉记忆。”

“所以,我想,我是没法让别人劝退我的,我只能自己劝退自己。”

“所以我跟我妈商量,要不把在老家准备的婚房卖了,我自己再出一部分,开个水果店,这样我也能多陪陪他们二老。”

“但我也清楚的明白,我那位老妈啊,是不会接受的,因为我从小就是她的骄傲。”

“吵完之后她还安慰我,说我们家恺恺啊,打小就聪明,别人都比不上,现在只是属于我的时候还没到,男人啊,要沉得住气,我……我……”

他又说不下去了,这一次,火堆旁的气氛有些压抑,因为从他那急促的讲述,似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望子成龙的窒息。

“很无力,真的很无力,五哥。”

他又灌了口酒,擦擦眼角:“刚毕业时我也雄心勃勃,以为自己是头凶悍的野兽,谁都不怕,谁惹我我就咬谁一口,可实际呢?我的确是野兽,只不过是斗兽场里的野兽,张牙舞爪声嘶力竭,最终等待我的是角斗士一剑穿心,然后观众们欢呼狂笑……往来无白丁又怎么样?我就是白丁啊,我谈着几个亿的大生意,可属于我的又有几分?完了我想回归大草原躺着,这时候来了个人,说,哎呀你起来啊,你这么优秀,你是最棒的,你要坚持,总会好……好起来……的……”

他的声音逐渐扭曲,说到最后已经哽咽破音,然后,众人才知晓他如此悲伤的原因。

“年前,我妈突发脑溢血,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一个多月,我真是庆幸呐,还好她没听我的卖婚房,要不她连那一个月都活不过去,然后呢?然后是真他妈的可笑,老两口奋斗了大半辈子的结果,当年寸土寸金的江景房,现在跌得都快他妈的跟地下室一个价了,更可笑的事,那明明是我名下的房子,我十五岁时就美其名曰以后给你结婚用,结果呢?结果他们希望我在三藩成家立业~”

“我急匆匆赶回去,我妈就剩一口气,人已经动不了了,就一双眼珠子还能转,我爸跟我说什么?”

“说……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他凄然一笑:“我真想说,好你妈啊好!可他是我爸,我不能这么说,也说不出口,老人家已经够伤心了,全指望着我呢。”

肃穆,然后是寂静,无边的寂静。

仿佛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任何安慰在这一刻都显得可笑。

接着掌声响起。

老五带头鼓起了掌。

啪啪啪啪啪!~

围坐在他身旁的嬉皮士们也开始鼓掌,接着是新人,最后是不想显得格格不入的赵银河。

啪啪啪啪啪!~

“邱老弟,我觉得令尊说得不错,会好起来的,”老五认真道,“因为你已经说出来了,邱老弟,说出来,意味着你已经认识到了这套价值评价体系的荒谬,对吗?”

邱恺愣了愣,然后点头。

“既然认识到了,那我想你心中应该会有些答案。”

邱恺还想说过什么,但老五已经看向了下一个人,也就是坐在赵银河身旁的P。

“下一位,这位小妹妹,希望你的故事不会那么忧伤。”

“确实,我没有邱哥那么多人生经历,我的故事一点都不忧伤,但应该……会让诸位感到不爽。”

头戴花环的少女道:“我叫白钰京,今年16岁,简单说……我是个富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