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寻什么时机

曾幸子道号真性子。

曾幸子是师父给他起的名字,师父俗家名字姓曾,所以被捡来的他自然也姓曾,杏子树下捡到,乍暖还寒时候,幸好没有被冷死,恰好又是个男孩,可以被当只小猫小狗养在观里,师父说小猫小狗也都该有个名字,于是就管他叫了个曾幸子。

真性子也是师父赐的道号,是他活下来,活到可以上度牒了,师父懒得给他另外想道号,索性就从谐音,取了《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真常得性,真常应物,常应常静,常清净矣”的意思,说也有返璞归真的意思,就让他叫真性子。

曾幸子是个假道士,这个假指的不是身份,道观虽然年久失修,香火飘零,但毕竟传承了数百年,供三清、从道仪,明路上该有的都有。只是他自己没有道根、差了缘法,用师父的话讲,让他叫声师父已经是沾染了不必要的因果,烂泥既扶不上墙,更不能上天,那就干脆不要生出一些更加不必要的妄想,安安分分过完这辈子也就是了。

师父说的是对的,曾幸子虽然长在道观,但真不是当道士的料,斋醮科仪、丹道符箓、修行灵法,这些就说是师父没教所以无从入门了,连日常功课、背诵经典、医卜音律这些其他小道童耳濡目染都能偷师学艺的,他也学不会。其实也不是曾幸子不想学,就是学不会,也确实没恒心,坚持不了。

师父本身道行也不高,每天晨昏不停刻苦修行,求的是飘渺长生,却一日日肉眼可见的老去。没有那么多精力顾得上一个如同猫狗一般活着就好的挂名弟子,曾幸子便真的如同观中猫狗一般懵懵懂懂的长大。

曾幸子十八岁那年,师父终究是败给了天道,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破天荒露出对曾幸子的一丝挂念,又或者也不是对他的挂念,更多的是对青葱躯体和未尽岁月的不舍。那一天师父紧拉着他的手,最后给他留下的教导是人一定要认命。师父还给他留下了一个法宝,没说清楚来处,也来不及说有什么禁忌,只来得及告诉他此物要寻时机种入肚脐,旁的本领没有,但可供他日后谋生。

师父话都没有说完就驾鹤西去,曾幸子也只能自行摸索这可供谋生之物的机巧,只是他连寻时机还没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时机,却不料小儿怀宝平白惹人觊觎,平时或亲厚或和蔼的师兄弟们眼见着就纷纷变了颜色,而师叔伯们要么闲事不管,要么冷眼旁观,也没人出头愿为他说一句公道话。

幸好这宝物自带禁制,其他人想拿时便重逾千斤,拿不起也搬不走,想毁掉吧,拿任何外物一靠近,还没等着敲下去呢,眼见着就失了准头,往往敲到的是自己。也有一个师兄想了办法,逼着他亲口对宝物说出放弃之言,又逼着他亲手拿着宝物交到师兄手中,那宝物却似有自己的智慧,曾幸子一松手便飞速坠落,那师兄最终躲避不及,被突然变重的宝物砸碎了腿骨。

自那以后,曾幸子暂得清静,再回没有人来打这宝物的主意。但好景不长,师兄弟们拿宝物没有办法,却有太多肮脏手段对付他,拿话夹磨的算是斯文的,干活时使绊子的、使法子让他出丑受伤的,一时间愈加频繁。

只是这观里脏活累活历来都是归他的,原来师父在时本也如此,师父也曾说过,道观里不养闲物,便是观中猫狗也会有猫狗的用处,猫自然要捉鼠,狗自然得护院,他曾幸子既吃观中一口饭,便也自然得用劳作换来。

所以曾幸子对于新增的许多无用的脏活累活也能够接受,无非就是原来一天洒扫两次十间房,如今一天洒扫六次十间房,原来挑满六缸洗用水,如今挑满的水要自己再倒掉,再挑满,再倒掉,再挑满。一天的时光那么短,自己一个人做了这事便做不了那事,只要不闲着,再事事小心一些别伤到手脚,毕竟是做熟了的事,虽然动辄得咎,但好在师兄弟们也都有自己的功课,倒不至于时时刻刻盯着他为难。

如履薄冰的过着也是过,但到后来饭菜也越来越少了,开始时还有馒头咸菜,进饭堂时师兄弟们虽然在言语上讽刺,但曾幸子素来愚钝,只顾着吃饱了好干活,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后面某一天,突然就说他是观里最差的一个,不能进饭堂了,得等师兄弟们吃完了,蹲在师兄弟们看不见的角落去吃。曾幸子其实很不高兴的,因为这样意味着吃的东西往往已经剩不下什么了,连吃饱都成了问题,但他想着师父既不在了,也没有人再会帮他说一句,于是也暗自忍下了,只是夜深人静时,偷偷对着那宝物默默祈祷,希望它能显灵变出个馒头烧饼。

祈祷当然是没有灵验过的,宝物一直静悄悄的,体型又比肚脐眼更大,显然放不进肚脐眼里去,曾幸子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师父所说的种入肚脐是何意思,寻一个时机又是什么时机,只能用茅草编了绳子,把那宝物随身戴着。

再后来有一天,早课时突然又有师弟说,他是观里吃闲饭的,他忍不住回了嘴,只分辨说自己每天干了多少活,彻底惹怒了师兄,他的被子、他的饭钵、还有他的度牒,就这样被师兄丢出了道观。“反正你师父给了你谋生的宝贝,以后你就去自谋生路吧!”师兄说着关上了门,道观牌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刺得他眼睛很疼。

曾幸子其实是第一次踏出道观,十八年来,师父在道观时他在道观,师父下山去他也在道观,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道观,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拍门,去给师兄弟们唱个喏陪个不是,但是历来愚钝的他这次却清晰的预感到,就算自己再回去,可能下一次他的被子、他的饭钵、他的度牒还是会因为别的理由再被丢出来。

曾幸子摸着挂在脖子上的宝物,怔怔地在道观门口枯坐了一天,又渴又饿又睏又累,既不敢去拍门,也不敢离开,牌匾上金晃晃的承天观三个字被他在膝盖上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到后面字已经不像字,只觉得弯弯扭扭的好似那过年时才会吃的油炸麻花撒子,他越看越饿,越饿越看,终于忍不住委屈得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