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真的在命运的交叉口,放弃了自己熟悉的天堂,而错误地选择了这个穷人的地狱?
1
第一次见简凡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刚出国的头几个月,初到异国他乡的不适感和没有一个熟人的寂寞感,如潮水一般把我推到了一帮中国留学生的圈子里。
当你身处国外,不管对方是你在国内多么不想认识的人,但只要听到那熟悉的乡音,就会不自觉地亲近起来。所以,我明知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是一路人,却还是混在了一起。
和我合租的,是一个叫苗娜的中国留学生。她是我大学同学蒋雨的远房亲戚,受托照应一下我,同时也是她把我带进了她的圈子。
我虽然和她有很多观点不同,但她还是我继续依赖着的朋友。她聪明、热情、直来直去,是很大方也很仗义的一个人。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因为水土不服不舒服了很久,都是她陪着我去看的病,照顾着我。我很感激她。
我是个挺要强的人,国内读本科时就坚持勤工俭学,基本不再靠家里支援我的生活费用。到了这个汇率是人民币好几倍的国家,经历过最初的熟悉阶段,我就开始计算该怎么通过打工赚钱了。
因为课业重,空余时间不多,我最后在苗娜的帮忙下,找到了一家幼儿园,做起了和外面餐馆一样的工作,洗盘子。
同样是洗盘子,这里比外面轻松多了,也有趣多了。
看着那些肤色各异的小朋友天真的面孔,就算再疲惫的心,也能飞扬起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冬天悄悄地来了,到了一年当中最热闹的一个月份,人们都在兴奋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圣诞和新年。
这是全民狂欢的日子,入乡随俗,中国的留学生们也举行了自己的Party。
圣诞夜,苗娜把我带到了她的圈子里举办的一个派对。
派对的地址,是在几个学长租的房子里。红红绿绿的一装点,再加上窗外热闹飞舞的雪花,这让在南中国长大的我,第一次彻底感受到真正的圣诞氛围,不自觉地从心底开始兴奋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这显然是一个很正常的派对,大家吃着圣诞大餐,又分成好几群,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看电视的看电视……情不自禁的情侣就去卧室缠绵。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大家欢呼过后,空气中的因子不知何时悄然发生了变化。
拥抱在一起亲昵的人渐渐多了,而他们分明进门时还是不认识的一群人。
苗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失了。
“我走了。”我站起来对房子的主人之一钟明说,“今天很开心,谢谢你们邀请我。”
钟明和我一样是学广告的,只不过严格说来,我俩真的不是很熟。虽然苗娜曾经好几次跟我提起过,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
“这么快就要走了?”钟明微笑着把视线从电视上转过来,看着我,“今天本来就应该通宵狂欢的,你现在走没人送你,我没法跟苗娜交代。”
我耸耸肩,笑笑:“送什么啊,我又不是小朋友。”
“你是小朋友我反而不担心了。”钟明上下打量着我,“今天外面酒鬼太多,你还是等一会儿再走,好不好?等这边消停消停?”
“……”盛情难却,我只好略显尴尬地在他身边坐下,“好吧。给你们添麻烦了。”
渐渐地,我的头开始有点儿晕。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香槟喝多了。
“你累了?”钟明端着一杯酒从橱柜那边走过来,看着靠在沙发上撑住头的我,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地微笑着。
“哦,可能吧。”我强撑着坐正,“可能是香槟有点儿上头。”
“那好吧,我们进行最后一个节目。等这个节目结束,我就送你回去。”
“好,麻烦你了。”我冲他感激地笑笑。说实话,这会儿是真的难受了,特别是眼睛酸涩得厉害。
平时我都是戴框架眼镜的,可是苗娜非说圣诞派对还随便穿着有点儿失礼,硬是让我换上了隐形眼镜,还穿上了裙子、化上了妆,真是突破了我多年来的底线,让我浑身不自在。
一定是因为第一次戴隐形眼镜,越是时间长,越是干涩得难受,很想马上冲回家,让眼角膜好好地休息一下。
“过来,我们来打牌。”钟明绅士地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拉起来。
我这才发现,原本有些拥挤的客厅里,现在只剩下了算上我的六个人。
六个人怎么打牌?
我还没反应过来,钟明已经拉着我坐下了,然后他很熟稔地洗牌,发牌。
我茫然地捏着手里的一张扑克,心想,这到底是什么玩法?
“来,亮牌。”钟明说着,率先把自己的牌亮了出来。
见其他人也跟着把牌亮了出来,我虽然没明白怎么回事,也跟风亮了牌。
“哈!”钟明的眼睛似乎都亮了起来,兴奋地点数着所有人的牌,“男男除外,还真有男女配到一起的。”
“?”我奇怪地看着钟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好了,恭喜第一对。”钟明伸出一只手到一个男生的面前,“简凡,恭喜你,要好好照顾我们的陈诺小朋友哦。”
从他嘴里听到我的名字,我更加迷惑,看看他,又看看对面那个男生,不明所以。
对面那个叫简凡的男生看起来非常年轻,不知道有没有到二十岁。
只见他轻轻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然后修长白皙的手指象征性地碰了碰钟明热情伸出的手,便长身站起,伸手去取自己的外套。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容貌。
老实说,男人长得帅气的我见过不少,但是像他这样五官精致得甚至于有些女相的男生,我还是第一次见。如果说一般的男人可以称为帅,那他,则只能用漂亮来形容了。
他很高,也很瘦,大衣是英挺合身的长款黑色,和他那张白皙精致的面孔看起来搭配极了。
“看傻了?”钟明一脸暧昧地眨着眼睛看着我。
我倏然回神,窘迫地热了脸颊,瞪了他一眼。
“那就站起来啊!”钟明推着我,“让他一直站在那里等你吗?”
我一愣,不解。
等我?
我再次看向门口的那个人。他围巾都已经围在了脖子上,穿戴整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确实一副等人的样子。
他的目光,也的确是在看向我。
视线突然接上,我心中蓦然一慌,更加没了头绪:“什么意思?”
钟明还没有回答,那个叫简凡的男生就率先开了口,声音清冽、悠然:“陈诺,是吗?时间不早了,你能不能稍微快点儿?”
我混乱的脑袋最终还是急中生智地给了我一个答案。
因为我这才注意到,留下来的六个人,居然是三个男生和三个女生。
钟明之所以玩这个游戏,估计是让男生送女生回家,又为了避免麻烦,干脆用了这种抽签的方式。
既然人家都要主动送我回去了,那当然不能让人家久等。
我赶紧站起身,抓起自己的包,穿衣服,套围巾,戴手套。
“喂,陈诺,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吗?这么着急要走啊?”钟明哈哈笑着开玩笑。
我懒得理他,又瞪了他一眼,率先开了门,让简凡先出去。
他倒也不客气,径直走了出去,我这才回头对钟明道谢:“谢谢。我走了,再见。”
钟明笑着挥了挥手,我这才发现,屋内四个人看向我的笑容,实在有些奇怪。
但容不得多想,我便合上了房门,跟着门外的简凡,走下楼梯。
简凡腿长,步伐很快。我收紧了衣服,几乎是小跑一样跟在他后面。
外面还在下雪,地面很滑。我因为穿着高跟鞋,不太习惯,加上跑得又急,一不小心,竟滑了一下。
我失声轻轻地叫了出来。
虽然最终还是稳住了身体,没有很难堪地滑倒,但还是很狼狈地单膝着地,双臂下意识地张开保持平衡。
简凡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我,微微蹙眉。在室内众人面前的浅浅微笑,不知何时也已经消失不见,眉眼深处,似乎是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寒冷的温度。
我尴尬极了,迅速站起身,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跟上去。
虽然从第一眼看简凡就看得出他的衣服和手表都价值不菲,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却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有钱。
二十来岁,居然开着这样名贵的跑车。
“上车吧。”他打开车门,淡淡出声。声音不大,却比之前更加清冷。
“谢谢。”反正已经尴尬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过十几分钟,我和这位就路归路桥归桥了,不必太在意。如果不是太晚了,又没有什么出租车,我才不会麻烦他。
车门关上,他从另一侧上了车,安全带都没有系,就发动了车子。
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狭小的空间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直到车子停了下来,我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并不熟悉的地方。
“嗯?”怎么会是在一家酒店的门前?
“到了,下车吧。”他还是淡淡地说着。
我奇怪:“我是要回住处的。”
这时我才想起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问我去哪里,我也没有说。
“回你住处?”他轻佻地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漆黑明亮的眸子泛出我如何都认不错的嘲讽意味,“回住处好吗?不尽兴吧?”
我听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
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我突然暗自打了一个寒战,知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些人的行事作风我一早就该有所防备的,怪只怪自己反应太慢。
我单手抓住包包,另一只手猛地推开车门,废话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就冲了出去。
管它能不能回去,就算是走上一夜,我也能走回去。浑蛋钟明,竟然对我做出这么恶劣的事!
在那一刹那,我便下了一个决定——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和那个圈子有丝毫的交集!
外面本来应该是很冷的,可我现在丝毫都感觉不到。从心底深处升腾的怒气,让我从头到脚都在发热、颤抖。
我听见车门被摔上的声音,然后一阵脚步声,再然后,我的手就被人野蛮地给拽住了。
“喂,你怎么回事?玩不起就不要出来玩,现在算什么?装什么纯?”简凡的声音有些刻薄,也有些生气。
都说男人若生了女相就容易刻薄,看来面相师说的果然不错。
我懒得理他。
从表面上看,还真看不出他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但,人本来就是善于伪装的动物。是谁规定清华卓然的外表之下,不能是一颗污浊不堪的心?
许是我甩开他的动作太大,也或许是我的怒火更加刺激了他的火气,他竟然又抓住了我的手,生生作痛的那种,怎么都无法轻易甩掉的那种。
我只能被迫看向他。
“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是出来玩的。我是被朋友拉来的,后来钟明安排的那些,我以为是男生在尽送女生回去的义务。如果你是想找个一夜情的对象,麻烦你现在打个电话回去给钟明,让他把另外两个女生介绍给你。反正,找我,你是找错人了!”
他的表情有些惊愕,听着我的话,好看的眉头在慢慢地蹙紧,而手上的力道,却渐渐放松。
我的手腕终于获得了自由,借着灯光,我发现,那里被他的蛮力给勒得通红。
“真的?”他确认一般又问了一句。
“当然是真的。”我另一只手揉着我那只发痛的手腕,转身继续往前走。
天可真冷,早知就不该听苗娜的话只穿这么点儿了。
仔细辨认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我才发觉,这里与我的学校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
而且,好死不死地,这个地方还格外偏僻。
出租车没有,只能等公交车。还好这座城市还有公交车,虽然一个小时才有一班,而现在,正好上一班刚刚走掉。
圣诞夜是个旅馆爆满的日子,就算是不爆满,我也舍不得花那么多钱去住上一晚。唯一能劝慰自己的,就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
原本在车里蓄的一些暖气渐渐被刺骨的寒风赶走。站在公交车站牌处,我冷得发抖,只能在原地不住抱着双臂跺脚取暖,希望在公交车来之前,不要冻死为好。
度秒如年。我从没想到我这辈子居然还有这么悲催的时候。
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年的决定。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出国?为什么一定要到异国他乡来受这种折磨?在家里不好吗?毕竟是自己国家的土地,是自己熟悉的城市,有亲戚朋友、老师同学,就算是半夜三更,至少还有一个方嘉生,哪像这里这般只能生死有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不是个很爱哭的人,可是这个时候,居然鼻子一酸,掉起了眼泪。
生活不相信眼泪,我知道的,可还是忍不住掉泪。或许就算是眼泪,也算是有东西可以陪着我了,至少不再那么孤单。
人生就是这样,当你以为你已经够倒霉的时候,老天从来不介意让你更倒霉一点儿。
我瑟瑟缩缩地等了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公交车没来,意外却来了。
几个黑人唱着我听不懂的调子歪歪扭扭地在街边游荡,他们显然就是钟明所说的醉鬼。
他们还没有走近,我就开始有点儿害怕了。在这样的夜里,这样喝醉的几个黑鬼,能做出什么事,谁能算得准?
要不要躲到酒店里避一下?在酒店随便找个地方窝一夜,总比这里安全吧?
来不及多想,我就转过身准备往酒店走。反正也就几百米开外,不算远。
可惜,我的命永远没有那么好。
那群醉鬼还是很快发现了我,然后竟冲我跑过来,哈哈地邪笑着,用最市井下流的、我并不能完全听懂却完全弄不错方向的语言言语上侵犯着我,手上也不老实。
“亚洲的婊子?你是哪里人?日本的?韩国的?”
我这次是真的害怕了。虽然有些事还没发生,我却已经看到了一片黑暗。
我在这里待了半个小时了,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个警察。
我的命活该如此,我是不是真的在命运的交叉口,放弃了自己熟悉的天堂,而错误地选择了这个穷人的地狱?
如果真的发生了些什么,我该恨钟明,恨简凡,还是恨苗娜?
其实我该恨的应该是自己。
这里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擅自来了,自然会受到惩罚。
在艰难的时候,我总会对自己说,忍一忍,忍一忍什么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而现在看来,我这种自我打气,是何其的幼稚可笑……
圣诞夜是不是真的有圣诞老人会经过呢?
如果突然出现的这个警察是圣诞老人派送的礼物,那我以后每个圣诞节一定要好好地庆祝庆祝。
那警察居然还是个华裔的。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还帮我拍了拍身上的雪,用中文对我说:“你是留学生吗?”
我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点点头。天知道我现在根本站都站不起来了,两条腿都因为害怕而发软,越是想,越是后怕。
“我送你回去吧。”他搀扶着我走向他的车子,“告诉我地址。”
我这才发现,他开的不是警车。
“你不是在当值?”我后知后觉地问他。
他爽朗一笑,大大方方地回答我:“从警署回家。路过嘛,就不能不管。”
“谢谢你。”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放松神经,顺了顺头发,希望自己不要看起来那么狼狈。
刚才冻得厉害,现在又暖和起来,鼻头开始流鼻涕,我知道我又要感冒了。
到这里来之后,我最怕的就是生病。没人照顾的时候,总是会胡思乱想,格外脆弱。而我,很讨厌脆弱时候的自己,因为我时时刻刻都要伪装坚强。
可能是听到我吸鼻涕的声音,他递给我一包面巾纸,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谢谢。”我再次道谢。
一路无话。
直到车子停在了楼下,我才开了口,对这位剑眉星目的救星说了我平生对男人说过最主动的一句话。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Jerry。姓谢。中文名叫谢元。”
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不是自己的职务范围之内还出来帮人的,肯定是个热心肠而且富有正义感的人。我突然很想和他交个朋友。如果有了这个朋友,是不是我在这座城市,也算是有了一个真正可以信任的人了?
“我叫陈诺。”我向他伸出手,“谢谢你今天救了我。能不能给我留个电话,改天我请你出来吃饭,谢谢你。”
谢元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摇摇手说:“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
“那……”我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张便笺纸,再摸出笔,写上我的名字和电话,“这是我的电话。能认识就是缘分,改天有空了,打我电话,我请你喝咖啡。”
说完,我就解开了安全带,要打开车门。
“等等。”谢元的迟疑终于画上了句点,突然叫住了我。
我回头冲他笑了笑,只见他拿出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把我的号码输进了他的手机,然后拨通。
我从包里摸出手机,把闪烁的屏幕冲他晃了晃:“我有你电话了。回头我打给你。还有,Merry Christmas!”
谢元莞尔:“圣诞快乐!快进去吧。”
一个晚上遭遇的起起伏伏,到了这个时候都觉得似乎全是为了认识谢元这个救星而存在。不管怎样,总算是运气不错,我没理由为过程中的晦气而让自己难受。所以,洗完了澡,喝了点儿从家里带来的板蓝根,上了床,我很快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心态平和得就像是毫无波澜的海平面。
2
有些事就是这样,初时你感觉不到异样,时间越久,后遗症就越发明显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生物钟让我自动醒过来。
苗娜还是没回来,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如果她回来了,我反而才会意外。夜不归宿,对她来讲,早已经习以为常,我也乐得清静。
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自觉地回想起昨夜的一幕幕,突然又被那后怕侵占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如果没有警察突然出现会怎么样?我还真是想都不敢想。
翻起手机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该起床了。
虽然全民休息狂欢,但这狂欢的人群里,不包括我。我接的替人写论文的活儿,还是要继续的。快到年终了,必须要尽快赶出来,毕竟这是我收入的很大一部分。
虽然已经喝了板蓝根,还是有鼻塞头晕的感冒症状出现。中饭自己煮了点儿面,到了晚饭的时候,实在受不了,我决定出去买点儿药吃。
雪已经停了,但是比昨晚好像更冷一些,严严实实地把自己武装起来,我活像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一般,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外走。
路过一家餐厅的时候,我只是随便往玻璃窗里一看,竟看到了正在里面和一个外籍男孩儿吃饭的苗娜。
巧的是,那一刻,她居然也看向了我,发现了我。
大概是她也听说了些什么,在看向我的那一刻,她的目光有些闪躲。
我没有理她,转头继续走我的路。
老话说得真没错,道不同,本不该相为谋的。
拿了药,刚走到收银台,就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先我一步把东西交给了收银员。
只随意地扫了一眼,我就差点儿把自己给惊着。
果然是冤家路窄。城市这么大,我偏偏还是在圣诞当晚,又遇到了那个差点儿害惨我的人。
简凡。
明明我该非常生气的,甚至应该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秋后算账的,可是我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甚至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进退两难的时候,简凡却突然转过了头,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看西看,还煞有介事地干咳了两下。
他的视线只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两秒,便又转回头去,继续结账。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
也对。我紧张个什么劲儿?就我今天这北极熊一样的装扮,如果再加上一个口罩,基本等同于打劫银行的抢劫犯。帽子、围巾、眼镜……能上阵的冬装统统上了阵,不是熟悉的朋友,当然认不出来。何况我现在还素面朝天,昨天夜里那个大眼睛长睫毛的人,根本和眼前的我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我也开始镇定下来,还顺带瞟了眼他买的东西。
是一盒药。蓝色的包装,药名太长,没看全,所以不认得。
他结完账,把药放进口袋里,便迈着长腿快步走了出去。外面没有停他的那辆车,似乎是步行而来的。
“下一位?”收银员催促我。
我连忙回神,把药递给她,却还是好奇地问了句:“那个人……买的什么药?”
收银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并没有回答我。
我尴尬一笑,摸摸鼻头,不再说什么。在这样一个注重隐私的国度,问这样的问题,的确很不礼貌。只是,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好奇呢?真是莫名其妙!
整个假期,我都一个人在家里闭关,苗娜一直没有回来。
静下心来之后,做什么事效率都会高一点儿。积压了一段时间的几篇本科毕业论文,终于在新的一个学期开始之前完成了。
假期结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苗娜回来了。
她看起来精神很好,春风满面。按照她的一贯表现,这样的表情,表示她又恋爱了。
因为她高兴,所以看见我的时候也笑得很开心,好像早已经把我们之间的不快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要结婚了。”她开门见山对我说。
我吃了一惊。虽然知道她一直叫着要靠结婚留下来,可真没想到她效率会这么高。
“是谁?”
“就是那天你见到的那个。”
“成年了没?”我更加吃惊了。那天看着那男孩儿年纪很小脸很嫩的样子,我真的怀疑他到底有没有高中毕业。
“唔……”苗娜歪了一下头,想了想,才说,“我说实话吧,严格说来,他还真的未成年,还差一个月十八岁。”
“……”我手一抖,溅出了几滴水,弄湿了裤腿。
苗娜好笑地走过来,接过我的茶杯:“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月嘛!”
“你开什么玩笑!他明明还是个孩子!”我瞪着她。
苗娜极无所谓地挑挑眉:“不小了,搁中国古代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
“那……恭喜你啊。”我只能这么祝福她。她看起来那么高兴,那这一定是她想要的,赢得起,也输得起。这种事,本就不需要外人多说什么的。
一个月过后,苗娜正式通知大家,她要结婚了。
苗娜闪婚的消息,震惊了一群留学生,羡煞了众人。
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苗娜和她的小老公举行了婚礼。
我发过誓不再走进那个圈子,后来也的确没有再进去过,但这个场合,毕竟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钟明向我打招呼,我草草地应了声。
他也显得有些不自在,似乎原本想好的话,也都咽进了肚子里。
因为和别人都不是很熟,在婚礼之后的喜宴上,我悄悄地和苗娜告了别。
天气格外好,阳光洒在身上也显得格外温暖。虽然原本计划着还有很多事要做,可是看到这样的天气,却忍不住开始偷懒。这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偷个懒好好休息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我自己在给自己请着假,然后才算心安理得了些。来到这里这么久,很少这么自在地在街上逛,能偷来这半天,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利用了。先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后来又觉得无论做什么似乎都有些浪费,最后能做的,只是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
从小就喜欢吃蛋糕,不是因为好吃,而是因为它漂亮。
从小到大,我就对漂亮的东西比较敏感,也比较偏好,所以在选择专业的时候,我选择了广告。喜欢美好的东西,然后用精致的广告片广而告之,让更多的人喜欢,这是我十八岁那年最幼稚可笑的梦想。
还好我虽然喜欢漂亮的东西,却从不敢放纵自己的贪念。自己给了自己底线之后,面对很多诱惑的时候,也就快乐很多。
不可否认,偶尔,还是会动摇。就比如,简凡。
那双漂亮的眸子时常还是会出现在很多个一晃神的瞬间。虽然那感觉并不美妙,但却是存在。就像很多恶俗的广告,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起到的宣传作用并不比精心制作的广告片差。反复地强调,也是加强人们记忆的一种。当你把同一段广告词连续说上十二遍,在把人们逼疯的同时,人们也记住了你。正因为如此,时至今日,这种古老的广告手段依然顽强地存在着,时不时地来折磨一下受众早已麻痹的神经。
“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回神,才发现我盯着一块蛋糕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些。
“提拉米苏,谢谢。”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指了指橱窗里那个诱人的形状。
娇媚的提拉米苏,淡淡的苦涩和绵密的香甜为难地融合在一起,却又和谐诱人得要命。
用叉子小小取了一点,放到舌尖,勾进去,融化,渗透,让人忍不住想要叹息。
我感到了满足。这是千金不换的快乐。
然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如果没有那个人,我可能在未来的很多很多年都没办法很好地笑出来。
我还欠谢元一顿饭,这段时间还真是忙晕了。
我请客,谢元却坚持付钱,并称让女生请喝下午茶已经是很过分的事了,何况我现在还是学生。
拗不过他,我也只好作罢。
谢元是个初次见面会觉得话很少的人,甚至于有些严肃,但脱掉警服之后,整个人就显得年轻活泼了不少,也比较健谈。
他说他出生在一个比较传统的家庭,从小就被父母逼着学习中文,还要练习毛笔字,就连名字,都带着爷爷殷切的希望,谐音“解元”二字。虽然不是什么金榜题名的状元榜眼探花,但也是莫大的荣耀。
从出生,到读书,再到现在。我静静地听着谢元聊自己当警察的那些趣事,忍不住觉得这座城市也色彩缤纷了起来。
以前我虽然也一直置身于这里,却从没有过真正融入的感觉,似乎有某层隔膜,总让我觉得我和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是如此格格不入。
现在,认识了谢元,听着他口中那些生动有趣的事,似乎突然之间找到我和学校之外的世界的某种牵连,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
“我帮你拍张照吧?”
夕阳西下,正照在他的肩头,勾勒出他坚毅的面部轮廓,这一刻的他,显得特别Man。
也许是我的话题转换得太快太突然,谢元怔了一怔,看着我从包里拿出的相机,才粲然一笑:“这相机看起来很不错。你是学摄影的?”
我摇摇头:“不是,我是学广告的。虽然不是广告制作,但也很喜欢摄影。悄悄告诉你,这是我的专长。偶尔运气好的时候,我的照片也会上杂志的。”
谢元微笑着看着我,竖起了大拇指:“才女啊。”
我哪里担当得起这样的称谓?
“来,我拍咯!”
“等等!”他居然在我的镜头里有些拘谨了,“我摆什么Pose比较好?”
我笑:“什么都不用做,就这么坐着就很完美了。别动……”
虽然我让他不要动,他还是不自在地动了动。最好的光线就这么转瞬即逝,我只能在心里感到可惜。
“回头发给我,我给你邮箱。”
“不用。”我收起相机,“我会冲洗出来。下次叫你出来的时候,会带给你。”
“也好。”他答应着,笑得像是捡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这么兴奋?”我打趣道。
他则大方地承认:“是啊,很兴奋。要知道,我至少有十年没有冲洗过照片了。当然,证件照除外。”
“……”好吧,他说的的确也是事实。当数码产品出现之后,胶卷的适用范围的确是越来越狭窄了。
“其实你既然喜欢摄影,以后我可以带你到处走走……不用太感激我,等你的照片被《国家地理》杂志给征用了,记得再请我喝次咖啡就好。”
“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拍着胸脯保证。
我失笑:“那就多谢你这个大地主喽!不过,下次你一定得让我付钱哟!”
“那当然。稿费怎么说也有我的一半呢!”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能够结识这么一个朋友,果然是老天给我的礼物,我应该更加感恩才是。
因苗娜结婚而带来的我必须换个室友的麻烦,在这一刻,也显得没那么烦心了。
新室友傅韵是苗娜介绍的,说是人品各方面还不错,是个不会斤斤计较的人。
其实,我对新室友并没有报太多的期待,因为我的期待早已经在过去的一个学期被现实给一个个地戳破,无一完整。只要是个中国人,看上去不会太怪异,我就都能接受。
傅韵是学金融的,搬家的时候我看到她的书里有很多金融界传奇人物的自传。
傅韵个子很高,很苗条,目测有一米七五的样子,偏偏又很喜欢穿高跟鞋,还很讲究服装搭配,就算再冷的天,也绝不穿厚重的羽绒服,宁愿冻感冒,也要显露出自身的曲线,加上她永远都能保持着精致的妆容,就连发型都能时刻打理得妩媚动人,使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学金融的未来华尔街精英,倒像是华尔街精英的情人。
她不像苗娜那样叽叽喳喳、没心没肺地和我说话,大部分的时候,她有她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我们就是纯粹的合租关系,生活中没有任何交集。
所以,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傅韵突然主动跟我打招呼感到很诧异。
“陈诺,你除夕怎么过?”
我微微一怔,回答她:“没安排。”
“那要不要过来一起过年?”
“哦,不用了。谢谢。”我想也不想地连忙拒绝。说是“一起”,这个“一起”是谁,不言自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分明不是一类人。说实在的,我还真对她邀请我这件事感到好奇得不得了。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拒绝得这么干脆,有些不太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
“哪里啊,你别多想了,我只不过是不喜欢热闹而已。”我赶紧解释。
她一双眼睛还是盯着我:“那你怎么过?和男朋友一起?”
我觉得好笑:“没。我没男朋友。”
“那个警察不是你男朋友?”
“不是啦。”谢元只不过带我出去拍过一次照,然后送我回来,正巧被她碰到而已,没想到被她误会了。
“那好吧。”她悻悻道,“既然你不答应,我也好向钟明交代了。他原本说非要我请你过去的,说什么每逢佳节倍思亲……”
原来是钟明的主意。我瞬间了然,又觉得有些可笑。说实话,我和他真不是很熟。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抱着将功补过的心理,还是什么别的心思。但不管他是什么心思,我都只能用“不领情”三个字来回绝,他完全没必要再继续忙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些错误犯过一次,就会带上终身的印记。我记性一向好得很。
但有时候好记性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我像简凡忘记我那样对他忘记得彻底,那我是不是现在就没必要这么尴尬了?
无论是哪个女孩子一打开自家的房门就撞见如此火辣的场景,估计都会被吓一跳吧?
沙发上纠缠在一起的男女情到浓时,突然被打扰,情绪显然也很不好。
男人那张漂亮的脸上分明写满了隐怒,而我,也只能拼命稳住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缓声开口:“傅韵,不知道苗娜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对室友的要求底线虽然很低,却不容侵犯。我记得从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谁都不准带男朋友回来,现在,你告诉我,你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