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进入一月份以后,阴霾天气一直持续着。午夜之后,气温骤然下降,空气异常寒冷,街巷中几乎看不到人迹,宽阔的马路上,车辆也寥寥无几,偶尔有几片迟迟不肯凋零的枯叶被寒风从枝条上吹落,被疾驰而过的车辆掠起,尔后又无奈地落地,再次沦为下一辆车的蹍压对象。
凌晨一点多钟,这座城市似乎已经被完全冻僵,失去了白天的生机和活力,陷入到一片死寂之中,只有街上昏暗的灯影还能够证明它尚有生命体征的存在。
下江亲水广场靠近江边一侧的甬道上,她出现了。在被大片凤尾竹的竹叶切割得很散碎的光斑里,她的身影看起来虚幻而缥缈,如同幽灵鬼魅一般。
几十秒钟之后,她走过了竹林。没有阴影的遮挡,她的形象显得逼真起来。
她的年龄大约四十岁左右,粟色长卷发,皮肤白晳,面容皎好。不过遗憾的是,尽管穿着臃肿的红色长款羽绒服,却仍是无法掩盖她身高与体形已经完全失衡的事实。
她的脖子上裹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里还拖拉着一台体积庞大的黑色移动音箱,朝着广场走来。音箱底部的万向轮有些生涩,碾压过地面与地砖摩擦发出的声音令人心生不悦,伴随着她脚上皮靴跟踩踏地面发出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出很远。
这个新建成的下江亲水广场总面积达两万多平方米,周围竖着四根高高的白色灯杆,南北分别座落着新建成的图书馆和大剧院,只不过这两栋风格迥异的宏伟建筑目前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使得广场中央那个被大型人工水系环绕着的太极圆台显得很寂寥。
作为为广场舞人群提供的专属场地,建造这样一个大型广场未免有些奢侈,不过却体现了城市当政者的良苦用心。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广场舞这种运动方式忽然在A市流行起来,受到那些营养过剩的中老年妇女的狂热追捧。
在极短的时间内,热衷这项运动的中老年妇女就呈几何倍数增长,跳广场舞的人群迅速扩大。很快,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公共空地,甚至包括逼仄的居民小区的空地,每到晚间就会被她们强势侵占。
她们打着健身和减肥的旗号,用大功率音箱以最高分贝的音量播放着节奏强劲的流行歌曲,在刺耳的音乐声中,她们狂热地扭动着被一圈圈肥肉拼命纠缠的腰肢,肆无忌惮地尽情渲泄着她们过剩的精力,丝毫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受广场舞影响的首先是学业过重的学生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高分贝的噪音严重影响到他们的学习和休息,激起了他们的强烈不满。就广场舞盛行这件事,市民支持者有之,反对者则更多,俨然形成了两个观点截然相反的阵营,双方经常为此发生口舌之争,甚至还曾经演变成为群体性治安事件。
可能是为了化解这个矛盾,市政府特意斥资在远离居民区的下江边修建了这个亲水广场,有意识地将大批广场舞人群引流到这里来。
惨白的灯光下,她的步履显得很惊慌,一边疾步行走,一边不住地回头张望,仿佛被谁从后面驱赶着。
事实上,她的身后什么也没有——除了她之外,整个下江边此时已经没有一个人影。
这个时间段,连最繁华的大街也鲜有人迹了,何况是在这偏僻的江边。
这很好。
她并不希望让人看到自己接下来的窘态。
走到广场中央的太极圆台下,她匆忙的步履忽然迟疑起来,似乎极不情愿走上去。不过,迟疑了十几秒钟之后,她将音箱的拉杆收缩回去,吃力地提起沉重的音箱,迈上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太极圆台。
在太极圆台中心那个用黑白瓷砖拼成的阴阳鱼图案上,她放下音箱,摘掉手上的皮手套,弯下腰,伸手扭开了箱体上的的开关旋钮。
蓦地,节奏感极强的DJ版音乐声突兀地响起。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
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
骤然之间,她似乎被刺耳的音乐声惊吓到,趔趄着后退了一步,然而愣怔片刻之后,她不仅没有将音箱的音量减小,反而将音量旋钮扭大到极致。
她直起身,依次脱掉羽绒服,摘下围巾,胡乱将之加以叠合,随手放置在音箱顶部。
此时,她的上身仅剩下一件单薄的黑色紧身羊毛衫,极具穿透力的冷风顿时趁虚而入,使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她搓搓冻红的双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跟随着音乐的节奏,跳起了广场舞。
由于腰身和体形严重失衡的原因,她的舞姿并不好看,然而她跳得非常投入,甚至有些夸张。她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肢体扭动的频率也随着音乐节奏加快而越来越快。
一直跳下去。
甚至连音箱切换下一曲音乐的间隙,她也没有停止舞蹈,仍然机械地重复着上一个动作。
深更半夜,凌厉的寒风中,一个女人独自在广场上跳舞——不得不说,这种情景看起来不仅滑稽,而且相当诡异。
一对晚归的小情侣路过广场时首先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对于这么晚还有人在这里跳广场舞感到很惊讶,但更多的却是鄙视和嫌恶。
“靠!有没有搞错,”男孩直皱眉头,“这么冷的天,大半夜了还跳?”
“精力过盛呗!”女孩也是一脸嫌恶的表情,鄙夷地撇撇嘴,“真难看,这么肥的腰也好意思出来扭!”
男孩笑嘻嘻地说:“小亲亲,将来你老了可千万别学跳这种鬼玩意儿,看着我头皮直发麻,真受不了。”
“滚。”女孩笑着朝男孩的胸脯轻轻地捶了一拳。
“悠着点儿啊,阿姨,就您那腰啊,还是别跳舞啦,趁早跳楼去吧!”男孩坏笑着,朝她喊了一嗓子。
此时刚好是音箱切换下一曲音乐的间隙,男孩的声音又很大,她当然听见了这句恶毒的讥讽,但她并没有理会,仍然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可真损!”女孩格格地笑着,又轻轻地捣了男孩一拳。男孩则顺势将女孩揽入怀中。
两个年轻人愉快地打闹着离去了。
继续跳下去。
又跳了至少五六曲音乐过后,一个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浪汉被音乐声吸引过来。他饶有兴趣地观看了一会儿,忽然拍着手叫起好来。
她丝毫没有受流浪汉的影响,仍然不知疲倦地跳着。
流浪汉愈发觉得有趣,笑嘻嘻地凑过来,居然照猫画虎地跟着她的动作张牙舞爪地比划起来。
尽管流浪汉努力模仿她的每个动作,却总是慢了一拍,且动作非常僵硬,使场面更增添了几分滑稽。
对于流浪汉的捣乱,她视若不见,也不恼怒。
跟着她跳了一会儿,流浪汉发现,跳广场舞居然是个御寒的好办法,于是跳得更加起劲,但是一支曲子还未结束,他就渐渐感觉体力不支,停下来大口喘息着。
喘息方定,流浪汉颇为吃惊地看向似乎不知疲倦的女人,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
这个女人此时已经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双鬓滴落——显然,她已经很累了。可是她为什么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呢?而且,尽管她极力压抑着,尽管音乐声震耳欲聋,却仍然能够听出来她在哭。
“你……你你你怎么了?”流浪汉歪着头,疑惑而不安地朝她凑近一些,大着舌头询问。
她没有回答,哭泣声却更大了一些。
深更半夜,这个奇怪的女人为什么一边跳舞一边哭泣?流浪汉虽然有些智障,却也感到这气氛诡异而恐怖,他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嗷地怪叫一声,转身撒腿就跑。
恰在这时,音箱如同被骤然切断了电源,刺耳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天地间霎时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奔跑中的流浪汉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
她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如释重负般地舒了一口气。流浪汉虽然无从理解她此举何意,却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她舒了口气。但是还没有等流浪汉把这口气舒完,只见她忽然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胸口,张大嘴巴短促地喘息着,面容也可怕地扭曲起来,痛苦地弯下腰去,然而这个动作她仅仅只完成了一半,身体便颓然倒地。
她怎么了?流浪汉强行忍着心头的不安,迟疑着折返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去想看个究竟。
“救救我!”她忽然欠起身,右手一把揪住流浪汉的衣领。
她的手很白,手背上淡蓝色的静脉血管几乎清晰可见。她胖胖的手指短粗有力,染成深紫色的指甲划过流浪汉脖子上的皮肤。她的指甲冰冷刺骨。
流浪汉心中骇然,慌乱地摇着头,并试图挣脱她的手。然而她却死死地揪着前者的衣服不放,如同濒临渴死的鱼儿般张着嘴巴,灰白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只能发出一串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求……求你……救我……”
她的四肢剧烈地痉挛着,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盈满泪水的双眼可怕地大瞪着。流浪汉不知所措,心中的恐惧感迅速扩大,终于不顾一切挣脱她的手,哇哇地怪叫着仓皇逃离,连头也没敢再回。
一片死寂的广场上,她在黑白分明的阴阳鱼图案中央兀自挣扎了一阵,身体渐渐蜷缩成巨大的虾米状。最后,她在白色瓷砖与黑色瓷砖之间的拼接处静止成一个不太规则的C字形状,再也无声无息。
夜,愈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