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文武百官”用餐

火车开动。59人上车后的座位,由我公安人员逐个分配。除溥仪外,车厢一边三人座的位置上坐两人,另一边两人座的位置上坐一人或两人。这些人不论年纪大小、原来是什么头衔,一律平等,各得其所,都坐得很宽敞、很舒服。溥仪被安排在这一节车厢的最后边。他一人坐了一个三人座,对面的座位没有人。

溥仪另一边的双人座就是陆曦和我的座位。陆曦和我相对而坐。这样的安排,一方面,可以让这位“皇帝”和他的“文武大臣们”知道,共产党的高级干部陆曦和他们一样,坐在这硬板座位上;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利用此机会好好观察一下这位“真龙天子”有些什么动向。

溥仪上车后,神情惶恐,坐立不安。他时而立起身来,前看看,后看看,东摸摸,西摸摸;时而坐下来,把面前的茶几摸个遍,如同刚进幼稚园的孩子,看什么都新鲜。在我们眼里早已看不出小说里所描述的皇上九五之尊、威风凛凛、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

我猜想,溥仪这些很不自然的动作,也许是他对这三等硬座火车不习惯、不满意,又不便发泄所致。当年,溥仪出城乘的是公务专列,车内有沙发,有软床,有浴室,有厕所,而今沦落到坐硬座火车,有些沮丧。也许是他发现和诸“大臣”、侍从同坐一个车厢,而且座位一样,同等待遇,平起平坐,很伤其“皇帝”的尊严,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也许他原以为,一上火车,就会被戴上手铐脚镣……

我在琢磨溥仪的一些行动的同时,出于好奇,看了一下溥仪穿的那双拖着的皮鞋。这是我第一眼见到溥仪时给我留下的一个怪印象。他身穿西装,脚踏拖鞋,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一双好端端的皮鞋,只是由于没有人帮他穿,他竟然硬是用双脚将后帮踩扁,踩成了一双拖鞋。

我们对其他58人也很好奇,很想知道各位“大臣老爷”是否也这样惶恐不安。火车开动不久,我借去卫生间的机会,从车厢后面走到前面,又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只见这些“臣子”坐在座位上,都是一个姿势,就连年老肥胖的张景惠也是如此。他们都把脸绷得紧紧的,腰板坐得直直的,双腿并齐,目不斜视,有的人在发愣,有的人在发呆,活像一排排活木偶,一动也不动。这是为什么?他们怎么啦?是不是被老毛子折腾得神经兮兮了?

我回到座位上,小声和陆曦讲了所见到的怪现象。陆曦说:“溥仪这人的思想复杂些,其他人不好说,估计他们都有些紧张。”

“真奇怪,这车厢里,除了我们俩,一个外人都没有,也没有武装押解,他们紧张什么?”

我们正在议论时,负责这个车厢安全的公安人员小王和列车员走过来告诉我们,等一会儿安排吃早饭,餐具都是铁路分局经消毒送上车的。他们请示陆曦,前头有人很小心地问我们,可不可以趴在车窗边往外看,还问火车是否开往北京。这些问题是回答好呢,还是不理他们好?陆曦说:“你在开饭的时候告诉他们,可以看,不要太拘束。”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这些人上车后,神情如此紧张。“大臣”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皇上”像个小偷似的东张西望,原来他们不了解为什么把窗户用报纸糊了起来,只在窗下留一道不足一寸宽的小缝。他们想低头偷看一下,又怕犯规,也不敢多问。

这时,列车员和公安人员小王走到车厢前头,列车员大声宣布:“我是列车员,我和小王共同在这个车厢里服务。首先,我欢迎各位。既然都是这列火车的旅客,大家就不要太拘谨。有人问我,可不可以从窗户下面的小缝往外看看。其实,这样的事不必问,是可以往外看的。东北的大好山河,有什么不可看的。只不过,你们看得时间长了,会把脖子扭酸的。”列车员这么一说,全车的人都活跃起来,有的人还咧开大嘴笑了几声。列车员稍停后,又接着说:“现在我们准备安排各位在座位上吃早饭。早饭前,每人发两个碗、一双筷子。饭后,你们自己到盥洗室,把碗筷洗好,再把这吃饭的工具保存好,下顿再用。今天的早饭是大米稀粥、花卷、咸鸭蛋和咸菜。”小王接着补充说:“你们已经回到了祖国,已经到家了,不要那么紧张,随便一些。中央政府对这次的移交工作很重视,还派医生陪同。谁有病,谁有哪里不舒服,就到车厢前面找李医生看看。”

小王刚把话讲完,这些刚才还发呆犯傻的“老爷”,可真的活跃起来,彼此交头接耳,又从窃窃私语到一片欢腾。有的人开始伸懒腰,有的人左右摇摆,松松筋骨,有的人弯下腰,顺着窗户缝向外张望。车厢里的气氛,已经发生了变化。这时,一位年过花甲的伪大臣对小王说:“刚上车,看到窗户被封,两墙相夹,没有阳光,又不通气,在脑子里产生了一种恐惧感。现在,听列车员先生这么一说,我的一些没有根据的怀疑和推断,都烟消云散了。”列车员从旁说了句:“我说的话,还没白说。”周围的人都被逗笑了。

小王开始帮列车员发碗筷。

当列车员把碗筷分到溥仪手中时,溥仪流露出难为情的样子。他那当“皇上”的架子又来了,似乎领碗筷的事,应由侍从代办。小王借机说了一句:“这碗筷个人要保存好,在火车上要吃好几顿饭呢!”溥仪立即接过碗筷。

小王刚转身时,溥仪指着列车员问:“你是说欢迎我们吗?”并笑着探问:“我们也是受欢迎的吗?”

“我讲过欢迎你们。我是列车员,我对任何一位乘坐这列火车的旅客都欢迎。”列车员回答得很干脆。

这时,机灵的小王转过身来,面带笑容对溥仪说:“咱们都是中国人,祖国怎能不欢迎呢?”溥仪笑了,笑得很开心。谁也弄不清溥仪是怎么理解这“欢迎”二字,但他笑得很自然、很得意。

接着,列车员和小王抬来了一大桶大米稀粥、一筐花卷和咸鸭蛋、咸菜等。然后,从前头分给每人一碗稀饭、两个花卷、一个咸鸭蛋和一小勺油炒咸菜丝。分完后,小王把桶里剩的稀饭放在车厢前头,并嘱咐说:“谁想再喝一碗稀饭,就自己来盛。”

这顿早饭吃得真热闹。

有几个走起路来慢慢悠悠、老气横秋的伪满老臣和那几个胆战心惊、谨小慎微的“宫廷官员”,在吃这顿早饭时,一反常态。他们好像从深山跳出的一群饿狼,吃起花卷来,狼吞虎咽,喝起粥来,呼噜呼噜响个不停。不多时,剩下的半桶稀粥,全被喝光,剩下的花卷,也被一扫而光。

小王见此情形,有些不知所措。他万没想到,这帮“大官”如此能吃。他转身到前一节车厢,将我公安人员吃剩的半桶稀饭和花卷,全拿了过来,让“大官们”继续吃。小王的这一行动,博得一片喝彩声。

小王担心溥仪不好意思和“大臣”们抢食,便拿了一个花卷,走过来问溥仪:“再吃个花卷吧!”“我已吃饱了,还剩了一个花卷。这稀饭真好喝,真香。”溥仪一边说,一边向小王微笑,以示对他关照的谢意。

小王也会意地对溥仪笑了笑,接着又说:“剩下的那个花卷交给我吧。剩下的花卷集中起来,还可以吃的。”溥仪奇怪地问:“剩下的东西,还能吃吗?”“再蒸一蒸,就能吃。”接着,小王很严肃地跟溥仪说:“你知道吗?我们东北解放军官兵和政府各部门干部目前一日三餐吃的还是高粱米、大子,都吃不上大米白面!”说完,小王往车厢前面边走边大声说:“我可提醒你们,吃剩的花卷,不准乱扔,都要集中放在筐子里。这都是东北人民的粮食。这样的花卷,东北老百姓和我们解放军官兵都吃不到的!”小王的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响应。因为这些人把分给他们的花卷全吃光了,而且吃得都很快。

小王是位营级干部,在解放战争中,他在军队担任过中队宣传员、师部通讯员。他立场坚定,头脑灵活,待人坦诚,办事细致,说话滴水不漏。

小王拿着花卷正在往车厢前面走的时候,有一个伪大臣伸出大拇指对小王说:“你说得真好,真实在。我老实跟你说,这些人已经五年没喝咱家乡的大米粥了,五年没见过咱家乡的花卷了。这顿早饭真香,比老毛子的黑列巴要好吃多了。就从这一点来看,能吃上家乡的饭,我已经很满足了,死了也知足了。”对这位“老臣”的感慨,小王正要表示什么,坐在旁边的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插嘴说:“五年边陲之苦,吃酸列巴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我已年过花甲,该寿终正寝了。我宁愿死在东北老家,也不愿自己的老骨头埋在西伯利亚……”又有一人接着说:“吃了五年黑面包,真受罪,不想家才怪呢!”

机灵的小王立即发现,这些人的话,是说给他听的,话中都想刺探点什么。小王又觉得,这些人的话也没全错,他便插嘴说了一句生硬的话:“怎的?吃黑面包就看成是受罪,你们可太娇气啦。有黑列巴给你们吃,就已经很不错了,竟被你们说成是受罪。实在是罪过。”

小王这么一说,有人倒笑了起来,有人表示说得在理。就在这时,张景惠说话了,他对小王说:“我们都是些粗人,看到东北家乡的饭,就忘了东西南北了!你看他们这熊样!”

溥仪也不闲着,他发现车厢前边说说笑笑,气氛挺热闹,就有些按捺不住。他一会儿抬头往前看看,又立刻把头缩了回来。看得出,他对前边的谈话颇感兴趣。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走上前去问一问呢?

溥仪是想问,却又不肯问。原因在于他那“皇上”的架子还端得足足的,不愿屈尊下问。

溥仪当了几次皇上,一直都处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周边的大学士或总理、各部大臣、文武百官等都是他的奴才。这些奴才没有不吹捧他的,没有不怕他的。他也乐得接受吹捧,并为此而扬扬得意。会吹会拍的人,可青云直上,各有所得,何乐而不为。

当年溥仪的一句话,可谓“地动山摇”;他的一个眼色,可使人头落地。因此,无人不把他奉为神灵、真龙天子。而今,“天子”成了俘虏。他的那些部下、奴才对他是个什么态度?是一如既往、无限忠诚,还是和“皇上”划清界限、反戈一击呢?这个问题,“皇上”自己弄不清,我们当时也弄不清。

最后,溥仪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猜疑心和好奇心。他突然转过身来,态度很生硬地问小王:“厕所在哪里?”“在前边!”

当溥仪正要起身去厕所的时候,火车紧急刹车,停在一个小站上。溥仪仍然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小王这时说了一句:“等火车离站时,再去厕所吧!”溥仪不听,也可能他听不懂,仍继续往前走。

我当时对溥仪那种傲气和他那种爱理不理的酸劲反感极了。一个汉奸傀儡皇帝有什么了不起,还神气什么。如果把他交给农民,他早就粉身碎骨了。我把我的这些想法跟陆曦说了。陆曦说:“他上厕所是假,到前面摸情况是真。”

溥仪正在往前走,一个侍从走过来,伸手扶住了他。溥仪仍然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有的“大臣”见溥仪走过来,不予理睬,仍旧我行我素;有的人虽不吭声,却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以示对“皇上”的尊重。

扶着溥仪的侍从小声对他说了些什么,溥仪十分认真地听。前边有个人扯开嗓门说:“利用停车的机会,活动活动筋骨,是最高明之举。”这句拍马屁的话,溥仪爱听。溥仪立即表示:“坐车长了,挺累的!”又问:“熙洽身体怎样?”坐在前几排的熙洽听见了,受宠若惊,想站起来,又站不起来,便拱手作了个揖,以向“皇上”致谢。旁边有人立刻回答了一句:“回来了,病就好了一半,等回到家,就痊愈了。”

旁边一位“老臣”接着自言自语地说:“到家?谈何容易!眼下还不知火车往哪儿开呢。”这句提问,似乎是想从溥仪口中得到答案。

此时,列车员在前面大声说:“我们这列火车原定不在小站停车,只停牡丹江、哈尔滨、长春等几个大站。估计是为了躲开一列有紧急任务的火车。”

趁溥仪走开,我对陆曦说:“溥仪有些坐不住了。看样子他已经有些心慌了,很想刺探一下我们的态度。他在苏联被关押了五年,估计他现在的思想仍然停留在五年前的状态,极顽固、极反动,对国内的变化不会了解多少。你能不能找他谈谈,开导开导他,必要时,教训他一番,至少也可以压一压他那不可一世的气焰。”

陆曦说:“他慌,我不慌;他急,我不急。时间还有。他不是傲慢得不可一世吗?那就让他在我面前傲个够,不必理他。等他略微稳定一些,觉得傲而无用,肯不耻相问的时候,我再跟他谈。我看他就挺不过今天。”陆曦就这样从容不迫地跟溥仪耗上了。

陆曦是位老干部,曾在苏联学习多年,俄语很好,有工作经验,有办事能力。他在林枫的领导下,工作不错,上下配合得很默契,得心应手。就拿这次引渡溥仪来说,他不慌不忙,胸有成竹,许多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火车起动了。溥仪确实没去厕所,到前面转了一圈又匆匆忙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