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灼心之爱

1

那个夜晚,你一眼未眨,警觉地听着外边的动静。你第一次感受到夜晚是那么寂静,静得能听到大地的呼吸。你还听到大地的叹息声。大地为什么要叹息,大地上的事她也无能为力吗?你希望这寂静一直持续下去,持续到永远。可是,你听到了大地的振动。尽管微弱,但是你确定那是脚步声。你感到恐惧,身体收缩,蜷作一团。仿佛那脚步声是冲你而来。仿佛你要被掠走,卖掉。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你听到了叫门声。是小水父亲的声音。他有个很难听的外号,叫夜壶。还有大磨的声音。大磨是有名的二流子,也是村子里唯一进过城的人。母亲起来打开门。夜壶问:小水在这儿吗?没在,母亲说。夜壶不信。小水能去哪儿?除了这儿。小兰呢?他问。你被母亲从床上叫起来,母亲问你是不是把小水藏起来了。你不说话。我猜就是,母亲说。母亲给你穿好衣服,牵着你的手到门口,对夜壶说,没有,小兰也不知道小水在哪儿。夜壶哪里会信,要进屋看看。母亲不让。她说,夜壶,你还是人吗?要卖自己的女儿。夜壶说,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你管得着吗?母亲又对大磨说,你干啥不好,非要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大磨说,我是在做好事。那天晚上,你虽然很害怕,浑身发抖,但你决心和母亲一起守住门,不让他们进屋,除非他们从你身上踩过去。

多年之后回想起来,米兰仍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夜晚的恐惧,不是对夜壶和大磨的恐惧,而是对不可知命运的恐惧。一个弱小的生命,如何对抗威力强大的命运。你大概也清楚,你和你母亲保护不了小水。你们不可能永远把小水藏起来。夜壶毕竟是小水的亲生父亲。有权决定小水命运的,是他,而不是你们。你幼小的心灵朦胧地知道这些,所以你感到无力和恐惧,但你没有退缩。你不知道会如何收场。你不管那些。小水被你藏在炕角被子后面。如果你会变魔术,你就将小水变成一只狐狸,狐狸快如闪电,从窗口一跃而出,让他们永远找不到。你没想到小水会自己站出来。你咋那么傻,自己跑出来。当时你这样想。如今,过了二十年,你忽然懂了。是绝望。是绝望让小水站出来的。小水一定什么都听到了。她对亲生父亲绝望。她对命运绝望。什么也救不了她。谁也保护不了她。于是,她出来,对她父亲和大磨说,我跟你们走。她没有哭,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就那样走了。小水走后,你号啕大哭。开始母亲没哄你,任你哭。你越哭越厉害,母亲抱着你说,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咱不哭。母亲没把你哄住,自己也哭起来。母女俩一直哭到天亮。

米兰用二十年时间忘却母亲,她以为她已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可事实是,不经意间母亲的形象又鲜活地出现在头脑中,伴随而来的还有母亲温暖的气息。那个夜晚,你虽然哭得伤心,但已不再感到恐惧,因为母亲将你搂在怀里,母亲温暖的气息让你感到安全。那气息有尘土的味道,阳光的味道,爱的味道。你相信那气息会永远陪伴你,无论生活多么艰苦,无论世界怎样变化,母亲都不会让你落入小水那样的境地。你是幸福的。你一边哭泣一边感受着幸福。

你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难道你预感到自己会有比小水更悲惨的命运吗?不,你一点儿预感也没有。你只是本能地哭,哭,哭。如今看来,小水的命运仿佛是你命运的预演。

2

米兰一个人出行,没让丈夫陪同,也没让养父陪同。米兰是她现在的名字,七岁之前,她叫安兰,人们都叫她兰兰,或小兰。

这是一次冲动的旅行,她不明白她真正的动机是什么。过去一片迷雾,她正走进迷雾中。

飞机能飞到固原,剩下的路坐汽车。昨天养父告诉她,她出生在宁夏海原县李俊乡野狐梁村。百度一下,最近的通航城市是固原。李俊乡在固原和海原的中间位置。

对她来说,除了宁夏,其他名字都是陌生的。海原,李俊,野狐梁,她从没听说过。她童年生活的地方,她只知道叫坡上。下边的村叫坡下。坡下有个混班学校。她不知道行政村叫野狐梁,更别说李俊和海原了。二十年来她不知道出生地在地图上的具体位置。连大致位置她也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米兰将所有的不幸都封存在这个叫故乡的词语中,从不去触碰。她在上海生活得很好,养父母只有她一个养女,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她上最好的小学,上最好的中学,上最好的大学,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嫁给一个相爱的男人,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但七岁那年的经历,如同一根刺,扎在她身体中,从未拔掉。她无数次做噩梦,一个人被丢弃在荒野中,恐惧,无助,呼喊妈妈,却没有任何回应,连回声都听不到。醒来总是泪湿枕巾。

她恨母亲,比恨更可怕的是忘却,后来她刻意忘却母亲,一次也不去想她。可是她左右不了梦。在梦中还会出现母亲的形象。再后来,梦中也没母亲的影子了。她彻底清除了母亲。

3

在六盘山机场,她没出候机楼就想打道回府。她对自己说,如果你真的将此事放下了,就不要去见母亲,让她平静地生活。

你这样出现在她面前,是想看她愧疚的表情,还是想让她向你道歉?

她是你母亲!

这么多年她没联系你,就是她不想联系你,你干吗要去打扰她呢?

这样做是不是太狠心?

揭开疮疤,母亲会感到疼痛。

那么你呢?你就不感到疼痛吗?

她在机场徘徊了半个小时。她突然感到恐惧,她害怕再次失去母亲。旋即她安慰自己,不会的,你不可能失去你已失去的东西。在飞机上看到赭色土地,她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现在踏在这片土地上,这种想哭的感觉愈发强烈。她一直认为二十年前已将一生的眼泪都哭出来了,此后不会再哭了。可现在怎么又有了想哭的感觉呢?不哭。不能哭。要有出息。

她住了下来。别无选择,只能这样。飞机上午九点从浦东机场准点起飞,到西安转机耽误几个钟头,到六盘山机场已是傍晚。无论是返回上海,还是去野狐梁,都只能等明天了。她有的是时间拿主意。

饭后走在固原的街头,她感到有些冷。秋风萧瑟,落叶飘零,行人稀少。她独自踌躇,如同游魂。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城市和南方的城市迥然不同,干燥,坚硬,像一个精瘦结实的汉子。南方的城市大多像少女,水灵,妩媚。

她倍感孤单。一个人,在陌生的街头。是的,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她好像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火星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荒原,还有寒冷。

如同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4

那年夏天旱得厉害,平时的驮水点哑女泉已经干涸,只能到十里外的白龙泉去驮水。山路崎岖,来回一趟要大半天。由于周围的村民都去那儿驮水,去得晚要排很长的队,母亲总是天不明就出发。许多时候,你不知道母亲啥时起床,往往半夜醒来,摸摸炕上,母亲已经不在。你很害怕,瞪着眼盼天亮。可是天迟迟不亮。夜多么漫长啊。有一次,你听到母亲窸窸窣窣穿衣服,睁开眼睛,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到。你叫一声娘。母亲问你要不要尿尿,你说你要去驮水。母亲说,你不能去,路远,危险,再说,毛驴是驮你,还是驮水?我怕。咱小兰胆大,不怕。母亲给你唱儿歌,哄你睡觉。你知道母亲终究不会让你去,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能耽误母亲驮水,于是你假装睡着。母亲轻轻起身,慢慢打开房门出去。你爬起来,趴窗前往外看,天黑,什么也看不到。你听到母亲去牲口棚牵出毛驴,给毛驴喂一把豌豆。毛驴嚼豌豆的声音很响。豌豆散发出涩涩的香味。母亲将驮架放到驴背上,挂上两个洋铁皮水桶。桶很大,装满水母亲拎不动。卸的时候,母亲将毛驴赶到一个架子内,水桶挂到架子上,毛驴走开,母亲才能将水桶放下。你不知道在白龙泉母亲是怎样将两桶水放到驮架上的。你祈祷快快长大,长大了就能赶着毛驴去驮水,到那时候,你也会像母亲一样悄悄起床,不惊动母亲,让母亲睡个好觉。

母亲打开院门,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你干什么?大磨说,我帮你去驮水。母亲说,我有手有脚,不用你操心。大磨说,咱们合作,你也省事,我也省事。母亲说,谁跟你合作!大磨说,你看,我没有驴,背水不容易。母亲说,我不管,你背你的,我驮我的。无论大磨怎样软磨硬泡,母亲始终态度坚决。大磨终于离开了。黑暗中,你仿佛能看到他失望的背影。

母亲将柴门关上,在门内静静地站着,等大磨走远。母亲不想与大磨同行,怕人们误会。过一会儿,估计大磨走出半里开外,母亲才又打开柴门,牵出毛驴。至于去驮水的路上,大磨会不会骚扰母亲,你就不得而知了。

母亲没有回来。你等到下午,还没见母亲的身影。你又渴又饿,心中出现个空洞,从空洞中涌出潮水般的恐惧。你怕得发抖。冷得发抖。母亲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母亲不要你了。母亲骑着毛驴远走高飞了。你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潜意识中你想到死亡,你害怕这种结果。晚上你住到邻居三奶奶家,三奶奶给你盛一碗饭,你哭了起来,眼泪扑簌簌落进碗里。

你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一个人被扔在荒野中。夜晚是那样漫长,比所有夜晚加起来还要漫长,简直没有尽头。你盼天亮,盼母亲归来。你在心中祷告,要母亲平安归来。你一夜没睡,看着黑暗的夜空,想着母亲。

第二天,母亲回来,腿有点跛。母亲好像老了十岁。你第一眼看到母亲,竟然有些害怕。母亲将你抱到怀里,你感到母亲在发抖。母亲感谢三奶奶对你的照顾,给三奶奶端去一瓢面。三奶奶不要,说,一个小人儿,能吃多少,你这是干啥?母亲说,给你添麻烦了,你不要,我过意不去。三奶奶还是拒绝。母亲进屋将面倒进三奶奶的面缸里。三奶奶生气了,这么见外,真是的。

傍晚时分,毛驴驮着水进院。你以为毛驴是自己回来的。接着你看到了大磨。这驴自己认路,大磨说。从这天开始,大磨帮你们赶驴驮水。

你对大磨没有好脸色,但是,几天过后,你就接受了这个人。

你变得听话,懂事,乖。你心疼母亲,给母亲捶背,帮母亲干活,母亲回来晚了,你就做好饭等母亲。你个子矮,够不着搅面汤,就站到凳子上,滚开水溅到手上,烫出燎泡,你也没哭。你把手藏起来,不让母亲看到。后来母亲还是看到了,她的反应大出你的意料,她没掉一滴眼泪,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以后小心点。母亲的心真硬。

从什么时候母亲与以前判若两人,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为啥舍弃你……为了揭开这个谜底,有必要回一趟野狐梁。如果现在不回,今生今世大概都不会再回野狐梁了。

5

第二天,米兰包了一辆桑塔纳回野狐梁。

她特意挑了个女司机。这个司机一看就特别干练,说话语速快,亲切,大姐长大姐短地叫着,亲姐妹似的。她自报家门,我叫文惠,你叫我阿惠就行了。米兰不认识去野狐梁的路,阿惠也不认识。但阿惠说,没事,我有手机导航。

出固原,走了两个小时的柏油路,然后转上了一条土路,又走了一个小时。一路上看到的全是赭色的土坡,起起伏伏,无穷无尽。阿惠嘴始终没闲着,充当义务讲解员,给米兰讲这里的风土人情、历史典故。阿惠说,这个地方,固原,海原,西吉,合称西海固。一说西海固,人们都知道这是宁夏最缺水最穷的地方,你看看,土都是红的,没水,太阳烤成这样了。阿惠又说,汶川地震知道吧,我们看电视都哭红了眼睛,可是还有一次地震比汶川还厉害,你知道吗,不是唐山大地震,那个电影我也看了,我说的是比唐山大地震还厉害的地震,不知道吧,是海原大地震,就是这儿,八点五级,汶川是八级,海原是八点五级,死了二十八万人,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死这么多人。哪一年?一九二〇年。

到了,野狐梁,阿惠说。

她将车停下来。

一点儿熟悉的影子也没有。米兰有些蒙。她看到了一个戴白帽子的小老头从院子里出来,上前询问坡上村。老头子用手一指,这道沟往里,碰到的第一个村是坡下;再往上,就是坡上。随之,他又补充道,就几户人家。

路很窄,只能行一辆小车,如果对面来辆车就毫无办法。阿惠勇敢地将车开上去。她很骄傲,这么窄的路,她竟然能开上来。坡上村,名副其实,在一个高坡上。村很小,有十几座院落。刚才戴白帽子的老头说只有几户人家,看来不止几户。米兰印象中村子大得多,是一个很广阔的世界,没想到会这么小。

米兰还记得她家的位置,她径直走过去。房子已经坍塌了,断壁残垣,荒草萋萋。院中的枣树还在,高处还挂着几个红枣。七岁之前,这儿是她的天堂。现在,竟是这样一番景象,她完全没有想到。

她设想过和母亲见面的情景,她还能认出母亲,母亲却认不出她。她们之间免不了会有冷场和尴尬。然后,母亲见到她二十年前舍弃的女儿,如此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一副城里人的打扮,算得上亭亭玉立——不谦虚地说,堪称风姿绰约,她会是什么反应呢?米兰不得而知。

你为什么认为母亲还在这儿生活,而不是嫁到了别处?她心里笑自己想法幼稚。只有招赘,母亲才会在这里。否则,母亲怎会在这里呢。

隔壁三奶奶家,房屋还在,也没人。院里荒草没膝,看来好久没住人了。

她又去了几家,都没人。有一瞬间,她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荒村,村里游走着鬼魂,只是她看不到而已。直到在一个院落里见到一个喂牲口的女人,她心里才踏实下来。这个女人猛一看三十多岁,再细看,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脸蛋红扑扑的,健康而又粗糙,是太阳和风霜联合作用的结果。她正在喂一头高大的骡子,木槽里有干草,可能骡子不爱吃,她在干草上撒一把豌豆。米兰想起母亲喂毛驴的情景。每次驮水前,母亲都给毛驴喂一把豌豆。骡子旁边放着驮架和两个大洋铁皮桶,毫无疑问,骡子是用来驮水的。院子里还有十几只山羊,在徒劳地寻觅吃的。她上前打招呼,那女人应一声。米兰的出现,让她感到吃惊。米兰不知道怎样和她寒暄交流,无话找话,忙着呢。那女人疑惑地看着她,嗯了一声。去驮水?那女人又嗯了一声。米兰说,我想打听一个人。她说出母亲的名字。那女人摇摇头。村边房子塌了的那家,院子里有棵枣树。那女人还是摇头。三奶奶呢?那女人又摇头,表情困惑,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米兰想她是嫁过来的媳妇,难怪。你叫什么?小爱。你爱人叫什么?有才。有才,这名字米兰毫无印象。他多大?二十三。你呢?二十一。村子里怎么没人?死的死,走的走,打工的打工。夜壶呢?小爱抿着嘴笑。米兰知道她误会了,赶快补充道,是外号,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外号叫夜壶,好喝酒赌博。小爱摇头。小爱说,现在村子里只有三户,共住着四个人,她,她嫂子李娜,还有王云和她中风的老公公。王云的老公公叫什么?小爱说,叫栓子,被拴住了。米兰不记得这个人。她想去见见,也许他知道母亲的下落。小爱说,他憨了,不认人,也不会说话,就等着阎王叫他去了。

小爱将驮架放到骡背上,挂上两只大洋铁皮桶。她要去驮水。到哪儿驮水?哑女泉。米兰知道这是那个近的泉眼。远的泉眼叫白龙泉。两个泉眼她都没去过。她说,我跟你去看驮水行吗?小爱好奇地看一眼米兰,这个城市女人太奇怪了。她笑道,有啥好看的。

6

哑女泉隐藏在两道高坡的夹缝处。两道高坡像两条粗壮的大腿,哑女泉在那最神秘的地方,生命诞生的地方。坡很陡,无法直接下去。有一条“人”字形小路,是人和牲口共同踩出来的,通到下边。米兰想起课本上学到的,詹天佑设计的京张铁路,有“人”字形线路。二者异曲同工,一个是由天才的头脑设计出来的,一个是村民和牲口用脚走出来的。这条小路,因为被一代代人和一代代牲口无数次践踏,变得坚实和光亮,像赭色高坡上的一道美丽文身。米兰走上去,战战兢兢,怕自己一不小心从坡上滚下去。再看小爱,漫不经心,如履平地。骡子更从容,仿佛闭着眼也不会踩错一步。米兰想,母亲和那头毛驴也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其对这条路的熟悉一点儿不亚于小爱和这头骡子。米兰问小爱,去过白龙泉吗?小爱说,咋没去过,去年干旱,这儿没水,就是去的白龙泉,路可难走了,来回得大半天。比这儿危险吗?危险多了,有一段路叫鬼见愁,你想能不危险吗?米兰想象不出鬼见愁是什么样子,二十年前母亲摔下崖子,莫非就在鬼见愁?你怕吗?小爱说,怕有啥用,能不驮水?

哑女泉周围用石头砌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池,或者说是一眼浅浅的井更准确些。井台上放一个小铁桶。小爱用小铁桶盛水,倒进骡背上的大铁桶。三小桶装满一大桶。当初母亲也是这样装水吧,米兰想,不用将大铁桶从驴背上取下,否则装满水太重,她放不上去。母亲嫁到了哪里?她现在还用不用驮水?

米兰在村边与小爱告别。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又问了一句,大磨你知道吗?小爱很兴奋,终于发现这个城市女人并非走错地方,而是和坡上村确实有一丝联系。你说大磨啊,破烂王,谁会不知道呢。破烂王?小爱说,收破烂,发财了,住在市里,买了别墅。

米兰问怎样才能找到大磨,小爱说,去固原城一问,没人不知道破烂王。米兰还是不放心,固原城虽小,打听一个人恐怕也不那么容易。米兰问大磨住哪儿,小爱说她没去过固原,不知道住哪儿。

米兰坐上车,阿惠问,走吗?米兰说,走。阿惠打火,挂挡,松手刹,踩离合,桑塔纳启动了。刚开出几步远,阿惠将车停下,下巴指一下后边,你看。米兰扭回头,看到小爱飞奔而下。她下车,小爱已到跟前。小爱手里拿着一张名片。她说,大磨的名片,上面有电话,也有地址。米兰接过名片,上面印着北冰洋废品收购公司,大磨的头衔是总经理。她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又将名片还给小爱。小爱说,也好,我留着,说不定啥时去固原,有个吃饭的地方。

7

回去的路和来时的路是同一条路,却似乎更为崎岖和颠簸。桑塔纳如同风暴中的一叶扁舟,在波峰浪谷间起起伏伏。米兰从未晕过车,此时却感觉胃有些不舒服。她叫阿惠把车停下。骑驴比这颠簸多了,她想,那时也没有反胃。她感到有些害怕,母亲在身边鼓励她,别怕,有我呢。她于是不再害怕。母亲不会让她从驴背上摔下去,母亲只是——

母亲只是要把她送人。她当时不知道母亲的意图,否则,她宁愿从驴背上摔下去。她在小爱身上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牵着驴,她骑在驴背上,行走在倾斜的小路上。这幅画卷徐徐展开。她看到七岁的小女孩被她母亲驮去送人,而小女孩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小女孩陶醉于驴背给她的新奇刺激,异常兴奋。驴背颠、晃、摇,让她觉得坚实无比的大地在颠、晃、摇。她在驴背上看到的景象与平日完全不同,赭色高坡如同一个个体形庞大的动物,蠢蠢欲动。

那是去姑姑家。母亲要把她送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姑姑,毕竟有血缘关系,血浓于水。姑姑家有三个男孩,差不多都有门板那么高。姑姑又怀孕了,挺着大肚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再生一个。姑姑希望生个女儿。她说有了女儿就不愁三个小子都打光棍了,至少可以换一个媳妇。姑姑对你很亲,她拉住你的手说,我要有个你这样的闺女就好了。那天,母亲并没把你留下。她看到了把你留下的后果,你必然成为换亲的牺牲品。母亲是爱你的,尽管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要把你送人,她也希望你有个好的未来。正是姑姑不经意间说出的话,让母亲打消了把你送给姑姑的念头。毛驴又把你驮了回去。

之后,母亲又领着你到县福利院。母亲让你在门口等着。你就老老实实在门口等着,看蚂蚁和一只毛毛虫战斗。对蚂蚁来说,毛毛虫简直是庞然大物。可它不是蚂蚁的对手,徒劳地挣扎一阵就认命了。县福利院里尽是老人,一个小孩也没有。你不明白母亲到这儿干什么。这又是一个命运攸关的时刻。但你当时仍然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母亲要将你送到福利院,不知道福利院拒绝了母亲的请求。母亲出来时,魂不守舍。你觉得母亲老了许多。

米兰希望见到母亲时,母亲能够否认这些猜测,亲口对她说,去姑姑家只是走亲戚,去县福利院是因为有别的事。

8

米兰从她所站的位置朝坡上村望去,坡上村安静地沐浴在秋日阳光中。这个她度过童年时光的村子,如今正在荒芜和废弃,死气沉沉。如果记忆可以用橡皮擦擦去的话,你已无数次在头脑中将这个村庄连同与其有关的记忆擦去了。你擦去童年,擦去房屋,擦去道路,擦去母亲,擦去毛驴,擦去院中那棵枣树……擦去一切。只剩下一张白纸。你宁愿人生的最初七年是一片空白。

这个村子,米兰想,再过若干年,小爱也会搬走,其他两户也会搬走。房屋没法移动,就在风雨的侵蚀下,日渐衰老,死亡,坍塌为一片废墟。那时,不用橡皮擦,风会把这个村子擦去。

你没事吧?阿惠说。

阿惠这是在催她动身。

她说没事,你开慢点,这条路——

开了一会儿,阿惠突然将车停下来,让米兰下车,看地震遗迹。她指着一条沟壑,对米兰说,这就是那次地震留下的。猛一看,不觉得这条沟壑有什么特别,仔细看,的确不很自然。既不像天然的,也不像人工开凿的,纵贯南北,是一条很蛮横的沟。阿惠说,这是个大裂缝,现在已经不明显了。旁边竖有一块牌子,上写“1920年海原地震遗迹”。地震过去快一百年了,遗迹仍在,米兰吃惊不小。

9

回固原的路上,米兰闭上眼睛,打开车窗,任故乡的秋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和长发。与上海湿润柔软的风相比,这儿的风干硬凛冽,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关于大磨的记忆,如同一滴藏在水底的油,此时漂浮上来,在水面氤氲、扩散,呈现出奇异的色彩。打井队进村那天,她记得大磨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旧西服,西服里没有衬衫,他是把西服当衬衫来穿的。那可是夏天,风都是热烘烘的,烫人。人们说旱得麻雀都没了时,大磨说麻雀都坐火车去新疆了。大磨还说城里人不喝水,只喝汽水。路上,大磨塞给你一瓶汽水,母亲夺了又还回去,不稀罕。其实,那时你真的很稀罕那瓶汽水,因为你没喝过。从大磨那儿,你第一次感到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生活着另外一些人,他们不喝水,只喝汽水。这个另外的世界就叫城市。大磨说城里人从来不驮水,他们不缺水,他们用的水叫自来水,水龙头一拧,水就哗哗出来了。他还说城里人上厕所都是用水冲,不像他们这儿,厕所里总有一堆土和一把铲子,每次便后用土将便便埋起来。大磨还说,城里到处都是霓虹灯,一到夜里五光十色,非常好看。那时她不知道什么叫霓虹灯。大磨还说城里人都住楼房,有摩天大楼,半截儿钻进云里头。大磨说城里人星期天都逛公园,公园里有各种各样好玩的,激流勇进,旋转木马,疯狂老鼠,碰碰车,哈哈镜,等等。总之,光怪陆离,充满奇迹,是天堂。大磨知道那么多,令你有些崇拜他。但母亲对大磨没好感,觉得他不务正业,好吃懒做,爱吹牛,云里雾里。你有些迷惑,不知道大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小水那件事后,你骂大磨是人贩子,对他横眉冷眼。后来大磨救了你母亲,还帮你家驮水,你对大磨的看法又发生了改变,觉得他是可以接受的,他当你后爹也未尝不可。再后来,母亲要将你送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大磨就将打井队的米队长介绍给母亲。米队长是上海人,妻子不会生育,正想抱养一个孩子,等于瞌睡遇到枕头——正好。于是你被米队长领养了,你由安兰变成了米兰。当时你痛恨大磨,是他将你从母亲身边夺走,使你失去了母爱。但这件事究竟该如何看待呢?简单地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不可否认,养父母对你视如己出,宠爱有加,将你培养成大学生,使你成为现在的你,而不是驮水的小爱。不能不说,那次领养彻底改变了你的命运。用句俗不可耐的话说,叫一步登天。大磨说城市是天堂,而上海则是天堂中的天堂。你到上海,不是一步登天是什么?如此说来,你不但不该恨大磨,还应该感激他。不过,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不是简单的判断题,也不是加减法,而是一团雾。一想到七岁的小兰,你的心就是疼的。

一进入固原市区,米兰就给大磨打电话。她怕稍一犹豫,就会打消联系的念头,直接返回上海。如果说她对大磨的感情是复杂的,那么她对母亲的感情则是爱恨交织。母亲是爱她的,毫无疑问,即使在母亲决定将她送人之后,仍然爱她,可是她怎么会舍得将你送人呢?米兰渴望见到母亲,又害怕见到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什么事都没发生,真相是平庸的,就是一个女人为了自己嫁人,狠心将女儿送给了别人。如果是这样,你还想见母亲吗?打电话吧,一打电话就不犹豫了,于是她拨通了大磨的手机。

声音是有形象的。大磨带方言腔调的普通话,让米兰头脑中幻化出一个穿着名牌西服,捋起袖子,挥舞胳膊,唾沫横飞地训斥员工的活灵活现的小老板来。电话已经接通,大磨却还在和别人说话,他敲定一件事后,才与米兰通话。哪位?米兰自报家门,我是安兰。她特意用了以前的姓,二十年前坡上村的安兰,人们都叫我兰兰,或小兰,你还记得我吗?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大磨可能缺乏思想准备,思绪突然被拉回二十年前,他不太适应。但他很快就做出了极其热情的回应。当他得知米兰在固原,他说,等着我,我马上就订机票回去。米兰问他是否知道她母亲的情况。他说,不急,回去再说。刚挂断电话,大磨又打过来,询问她住哪儿,她说了宾馆的名字。他说,你等着,会有人去看你,一个你想不到的人。她问,谁?他说,先不告诉你,给你个惊喜。

10

回到宾馆,剩下的时间,米兰一直在猜测谁会来看她,毫无头绪,最终她放弃了这种努力。

一个女人敲开了她的房门。她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泪光闪闪,一把就将她抱住了,兰兰,我是小水啊。

这个她童年的小伙伴如今出落成一个丰满的女人,像成熟的石榴,红彤彤,亮晶晶,饱满的生命力将每处皮肤都胀得紧绷绷,仿佛随时都会炸开似的。她端详了好一会儿,才依稀看出点小水童年的轮廓。你真是小水?小水说,我真是小水。

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米兰鼻腔发酸,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扭过头,掏出纸巾擦眼泪,擦着擦着,她肩膀耸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小水抱住米兰的肩膀,安慰她,安慰着安慰着,也大哭起来。她们哭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小水说,我是高兴的。米兰说,我也是。她们从容端详了对方,努力将眼前或风姿绰约或饱满丰硕的女人,与二十年前或扎小辫或头发乱蓬蓬的瘦弱的小女孩联系起来。她们又哭又笑,哭的时候,心中喜悦;笑的时候,泪水飞溅。

米兰没想到她会在这儿见到小水,更没想到的是小水的故事与她记忆中的大相径庭。她记得那个夜晚之后,小水被卖到了城里。后来小水的父亲后悔了,想将女儿要回来,还和大磨打了一架。两个男人在村边的尘土中翻滚,离土崖子只有一步之遥。有几次都滚到了土崖子边上,差点掉下去,吓得兰兰发出尖叫。可他们心中有数,到边即止。夜壶不是大磨的对手,最后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大磨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撂下一句话扬长而去。你戒了赌再来找我。夜壶拍着大腿叫道,我戒了,我已经戒了。大磨头也不回,显然不信他的话。这一幕清晰如昨。可是小水说她并没被卖掉,而是被大磨带去交给了她母亲。

你母亲不是离家出走了吗?

是出走了,她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在一老教授家当保姆,老教授很同情我娘,鼓励她将女儿接过去,她就找到大磨,让大磨帮忙。大磨想给我爹个教训,就说将我卖到了城里。其实,我是到了我娘身边。

你爹不知道这些?

他不知道。他可真蠢。

他还有点人性,后来后悔了,找大磨要我,大磨让他把赌戒了。戒赌可不容易,他剁了一个手指头,才最终戒掉。大磨带他来见我和我娘。我娘不见他,他就跪门口不起来。这是大磨出的主意。门口跪个人像什么话,我娘不能不见他。他举起手给我娘看他的四指,他说彻底戒了。再不戒就把手剁了。还保证再也不打老婆了。即使这样,我娘还不松口。我爹就在城里捡垃圾,不回去。我恨我爹,不和他说一句话。有时候他在上学的路上等着我,给我塞零食,我不要,他硬塞给我,我就扔地上。后来,我娘先原谅了他。其实也说不上原谅,是可怜他,偶尔在一起吃顿饭。我到现在也不原谅他,但他是我爹,他有个头疼脑热,我还不能不管。但从七岁过来,我就再没叫过他一声爹。

吃饭的时候,小水谈起老教授。老教授姓汪,写过不少书,现在大学里还用他的书做教材。可好一个老头儿。那年他七十岁,老伴儿去世了,他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在美国,女儿在英国,都要接他过去,他死活不去,说生活不习惯。子女们劝不动,就提出一个条件,说留国内可以,但得有人照顾。老头儿身体很好,一个人生活没问题。他为了让子女们放心,就答应了。他并没把找保姆当回事,直到遇到我娘。那天,我娘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蹲在街头,面前放个硬纸板子,上面写着“找工作”三个字。再找不到工作,她就准备自杀。我娘到了这一步,都是我爹造成的。一个男人,赌博,酗酒,打老婆,让老婆流落街头,你说,他还是个男人吗?后来,又卖女儿,你说,我能不恨他吗?亲爹,不假,可是他配让我喊他爹吗!

小水说到这里,情绪激动,猛灌一口白酒,辣得眼泪都出来了。两个人都不能喝白酒,她们破天荒地要了白酒。两个人都不能吃辣,她们破天荒地点了麻辣火锅。也许是为了特别,为了印象深刻吧,她们勇敢地尝试着。辣椒让她们嘴唇哆嗦麻木,白酒是牛栏山二锅头,高度的,喝下去,从喉咙到胃都燃烧起来。

小水擦去眼泪,让自己平静一下,接着讲她母亲的故事。我娘命不该绝,她遇到了老教授。老教授从她跟前经过,停了一下脚步,我娘看着他,什么也没说。老头儿后来跟我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既羞涩又渴望,眼中有两朵小火苗,却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你走开就像是犯罪。这是老头儿的原话,他是写书的,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他说,他那天并没想找保姆,但我娘的眼神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说出了改变我娘和我一生命运的话:你愿当保姆吗?

米兰能够体会这句话的分量。小水讲述时,她头脑中浮现出清晰的画面:一个身无分文的女人,蓬头垢面,饥肠辘辘,蹲在陌生的街头,与其说是等待奇迹,毋宁说是正在等待对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留恋像一缕轻烟般散去,然后她就或跳河或卧轨,永远解脱了。老教授是上帝派来搭救她的人,她一定在他身上看到了菩萨的光。

小水说,我娘跟着老教授去给他当保姆,一干就是十七年,直到三年前老头儿去世。老头儿让我娘把我接过去,他认我娘做干女儿,我自然就是他的干孙女。三口人,一个家庭,其乐融融。外面有人嚼舌头,不管。说坏话,烂肠子,让他们说去。我七岁就在这儿上学,后来上了中专,学的是财会,前年考了个会计师,现在在一家公司当会计。我结婚三年了,那位是质检员,人好得很,上大学时上铺尿床,有时淋到他被子上,他一次也没声张,只是悄悄换被罩、晒被子了事。我们去年添了个女儿,已经会走了。

米兰由衷地为小水感到高兴。那个夜晚,小水从她家被带走,她以为是小水不幸的开始,为此她和母亲哭了一宿,却不想,那是小水人生的转折点,从此,小水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老教授是她母亲的贵人,也是她的贵人。老头儿去世时立下遗嘱,将房子给了小水娘儿俩。他的子女们没意见,只要求把书留着。老头儿爱书,家里净是书。去年我们买了新房,小水说,母亲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但她每星期都会回去打扫卫生,几天不扫,屋里就一层灰。

米兰讲她初到上海时的孤独。不会说上海话,来自农村,土,什么也不知道,没有朋友,常被嘲笑,也不会说普通话,不敢张口,人们给她起个外号哑巴。她倒真想成为哑巴,那样就不必开口说话了。米兰说到激动处,吐出一句脏话,端起酒杯,眼泪滚落到酒杯里,她把眼泪和酒一同喝下去。

米兰笑着说,养父母对我都很好,和亲生的一样,比亲生的都亲,即使这样,过了三年,我才适应上海的生活。

她们说着喝着,不知不觉将一瓶二锅头喝完了。两个人都有些醉,精神亢奋,思绪飞扬,走路如同踩在云彩上,腾云驾雾。

11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米兰还能记起她和小水走出饭店,在空阔的街道上唱歌,大笑,哭,像两个疯子。道路没有尽头,她们就一路疯下去,直到疯进梦里。借助酒精的伟大燃烧和对现实的隔离功能,她们开辟出一方自己的天地,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天地,在此天地,她们完全释放,尽情哭笑,无视人们奇怪的眼神,无视整个苍茫世界。后来怎样回到酒店,怎样睡下,她一概不记得。小水没有回家,和她住在一起。小水给家里打电话了吗?她不记得了。小水醒来后,她问小水。小水说,打了,肯定打了。小水这时才发现她有二十个未接电话,十个她爱人打的,十个她母亲打的。小水说,也许忘了打电话。她分别给爱人和母亲拨过去,心甘情愿地落一通埋怨。

中午的时候,她们见到了大磨。大磨请她们在丰乐生态园吃饭。不到这里,米兰很难想象固原会有这样一个处所,巨大的温室,里边到处是绿色植物和各种花卉,许多阔叶植物是南方物种,在北方难以存活,在这里却蓬蓬勃勃,生机盎然。许多花卉形状怪异,艳丽无比,一看就不是此地物种,但它们甚至比在原产地更为灿烂地绽放着。一句话来形容,这里是热带植物大观园,或童话王国。一张张桌子点缀其间。送菜的小伙子和姑娘都穿着轮滑鞋,速度快捷,技艺高超,来去如风。

大磨,竟然与她昨天通过声音想象的形象差别不大,名牌西服,袖子挽起来,只是没表现出训斥人时的严厉罢了。二十年前大磨夏天光身子穿旧西服的形象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让米兰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磨似乎生活在时间之外。二十年前,他显得苍老;现在他却显得年轻。那时他头发很长,乱蓬蓬,脏兮兮,说不定里边还藏着许多小动物;现在,理个小平头,头发根根直竖,如同一把钢刷。理发师手艺不错,修剪得一丝不苟。

大磨,这个将她最好的朋友卖掉,又将她从母亲身边夺走的人,她怨恨了二十年。昨天小水的故事颠覆了她固有的认知。其实,二十年前,她对大磨的看法就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有时她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有时却希望他娶了她母亲,做她的继父。

一天,母亲将驮水的毛驴拉到集市上卖了。她完全无法理解母亲的行为。她尽管只有七岁,也知道毛驴是不能卖的。且不说她们对毛驴有很深的感情,毛驴像家庭成员一样与她们不可分割,单就驮水这件事来说,毛驴就不可或缺。没有毛驴,怎么驮水?她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母亲性格执拗,说一不二,她做出的决定谁也别想改变。卖毛驴的时候,她在场,她忍不住哭了。可母亲铁石心肠,不为所动。母亲将缰绳交给买驴人之后,头也不回,拉着她往前走。她满脸是泪,一步三回头。她一直哭到家里。她生母亲的气,赌气不理母亲。黄昏时分,她突然又看到毛驴走进院子,那份惊喜,无法用言语形容。二十年后,回想起来,喜悦仍然像一股暖流在她心间流淌。那是大磨带给她的。大磨听说她母亲将毛驴卖了,飞奔到镇上,又从买驴人那儿将毛驴买了回来。毛驴先进院子,大磨跟在后边。她母亲并不领大磨的情,让大磨将毛驴牵走。大磨说,你就当是我的驴,帮我喂着,驮水大家喝。

母亲为什么要卖驴?米兰记得大磨问过母亲这个问题,母亲是如何回答的?你别管。

母亲将毛驴处理掉,好拍拍屁股嫁人吗?这是合理的推测,很明显,她不打算继续在这里生活了。否则,她怎么会卖掉驮水的毛驴呢?要知道,没有牲口驮水,只靠人力挑水或背水,那么远的路,男人都吃不消,何况女人。整个坡上村,只有大磨没有喂牲口。他光棍一条,经常外出游荡,一点儿也不安分,怎么养得了牲口。即便是大磨,这个身体强壮的男人,背几次水下来也受不了了,要和母亲合伙驮水。也就是说,他看中了她们家的毛驴。可是,母亲卖掉毛驴,仅仅只是为了自己拍拍屁股嫁人吗?似乎不全是。

12

吃饭的时候,米兰提起这头驴,大磨说,这头驴后来随他进了城。那时候孤单啊,大磨说,幸亏有这头驴,我见驴比见人亲,和驴在一起比和人在一起自在,和驴说话比和人说话舒服。我给它起个名字叫马户,驴不就是马户嘛,这样驴就姓马了,我叫它马老弟,它是我的功臣。

他们由驴说到水,又由水说到城。说驴的时候,米兰心头热乎乎的,突然很想哭一场,不是伤心地哭,而是幸福地哭。毛驴相伴她的童年岁月,和她的生活息息相关,像家人一样,毛驴有个好去处,只有哭一场才能宣泄这种高兴,以及高兴背后的复杂情感。

说水的时候,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在坡上村生活,水是生活的中心和重心,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是他们生活质量的写照。大磨说他多次梦到家乡,梦里家乡如同地狱,遍地火焰,热浪滚滚,他渴得喉咙冒烟,却找不到一滴水。米兰也多次梦到家乡,在她的梦中,她永远是个七岁的孩子,家乡永远荒无人烟,比月球还荒凉,她独自一人,在无边无际的荒凉中哭着寻找妈妈,恐惧得浑身发抖。她痛恨这样的梦,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没出息。她没有和他们分享自己的梦。她不想让他们看到她心中的痛苦和恐惧。此时,她不想提那个人,那个她在梦中寻找的人,那个她喊妈的人,那个抛弃她的人。小水说起去米兰家喝水的情景,她刚提到米兰母亲,大磨就将话题岔开了。大磨说了句文绉绉的话:那里不适宜人类居住。大磨说,老村长一辈子的愿望,就是为大家打眼井,可是他到死也没实现这个愿望。他死不瞑目。米兰还记得老村长的样子,他脸上沟壑纵横,皮肤像揉皱的牛皮纸一样。她养父米队长对老村长印象极深。他说,你只要能打出水来,在他心上钻个窟窿,他也答应。米队长住到野狐梁的第一夜,早上,天不明就被老村长拽起来。老村长拉他到村头,让他看梁上驮水的影影绰绰的队伍。那一幕对米队长震动极大。米队长给他表态,哪怕将地球钻透,也一定要钻出水来。

怎么由水又说到城了呢?米兰说大磨有句话她印象极深,一辈子忘不掉。哪句?小水问道。米兰说咱们还在为没水喝发愁,大磨说城里人已经不喝水了。听到这句话我惊呆了。城市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小水说,大磨叔,城里人不喝水喝什么?大磨卖关子,你猜。小水说,我哪猜得着。米兰说,汽水,他说人家喝汽水。汽水,难以想象。大磨说,那时候流行“北冰洋”汽水,现在你们知道我为啥把公司叫“北冰洋”了吧。小水说,我就纳闷,一个废品收购公司,为啥起这样一个名字,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这顿饭,大磨点菜不多,但很上档次。最上档次的是龙虾。米兰心里冒出一个词:暴发户!大磨说,京城八大傻瓜,第一傻就是吃饭点龙虾,米兰二十年没回来,今天就让我做回傻子吧。米兰想,也许他心中有愧,如此破费,讨个心安。她没说什么。酒,是法国葡萄酒,服务员说了名字,她没记住。

他们聊了很多,什么都聊到了,但最核心的问题都在回避。那就是:米兰的母亲在哪儿?米兰不提她母亲,是怕自己情绪失控。小水不提,可能不知道情况。大磨为什么不提?还在为当初没追上母亲耿耿于怀吗?

米兰去卫生间,远远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走近,看到洗手池上一个水龙头没关。一个小女孩站在旁边,手指着水龙头。她去关水龙头,发现水龙头是坏的,没法关上。她对小女孩说,我叫服务员来修。去找服务员时,她回头看一眼小女孩。瞬间,她有些恍惚,仿佛看到的不再是那个小女孩,而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七岁的小兰,面对水龙头大哭的小兰。

13

二十年前,她像小女孩这么大,母亲带着她到大城市游玩。她不记得这个城市叫什么,只知道很远,先坐汽车,后坐火车,路上用了两天时间。在火车站,她看到一个水龙头哗哗地流水,哭了起来。水多么宝贵,就这样白白流掉,她心疼,所以她哭了。

那是一次很奇怪的旅游。现在她知道母亲为什么卖毛驴了。母亲要带她到城里玩,需要钱,所以把毛驴卖掉。是不是太疯狂?是的。她完全无法理解母亲的做法。那时她还小,没将卖毛驴和到城市游玩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她在城里玩得很开心。第一次看到霓虹灯,第一次喝汽水,第一次坐旋转木马,第一次坐摩天轮,第一次开碰碰车,第一次照相……平生许多第一次都是在那一天完成的。

不可思议的一天。

欢乐来得太突然,让人不安。那年小兰虽然只有七岁,但也觉察到母亲反常。母亲俭朴,从不乱花一分钱。可这天,她想吃什么,母亲给她买;她想喝什么,母亲给她买;她想玩什么,母亲给她买。母亲满足她所有的愿望。母亲在挥霍。坐过旋转木马,坐过摩天轮,开过碰碰车之后,她便不玩了。母亲说激流勇进,她说不玩。母亲说阿拉伯飞毯,她说不玩。母亲说疯狂老鼠,她说不玩。母亲说鬼怪屋,她说不玩。母亲说蹦蹦床,她说不玩。母亲说童话世界,她说不玩。她什么都不玩。过山车?她的生活就是过山车。恐怖屋?她的生活就是恐怖屋。

那天,母亲去卫生间之后消失了。她找不到母亲。她孤零零一个人。游乐园不见了,代之的是无边的荒漠。这已经是梦中的景象了。那种恐惧,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她后来常做的可怕的梦,最能真切反映她那时的心境。她大哭起来。哭声引来工作人员。他们问她怎么了,她说妈妈丢了。他们正要帮她找妈妈,妈妈突然从地下钻出来。妈妈说是开玩笑,她就在旁边,只是躲着,没让她看到罢了。工作人员批评母亲不该开这样的玩笑。母亲接受批评,说再也不会了。真的再也不会吗?如今想来,那只是母亲抛弃她的一个预演。真正的抛弃,在后边,为期不远。

离开城市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照相。母亲带她到照相馆,她照了平生第一张相,是和母亲合影。这也是她和母亲的唯一合影。照相馆冲洗照片需要时间,大概两三天吧,她们不能等。母亲交了钱,留下邮寄地址,带着她去火车站买票回家。

她没有看到这张照片。到现在都没有看到。

米兰找来服务员修水龙头。小女孩的母亲出现,拉着小女孩的手离开。她看着她们的背影。小女孩回过头看她一眼。她冲小女孩挥一下手。小女孩回她一个同样的手势。

米兰心中酸楚。她也曾这样被母亲拉着手,她也曾这样走在母亲身边,她也曾这样!

从大城市回来,母亲就是拉着她的手进村的,她记得很清楚。她们赶上一个历史性时刻:打井队打出水啦。村里一片欢腾,比过节还热闹。米队长捧着一碗水,递给老村长。第一口水应该让老村长喝。仪式简单而庄重。老村长接过碗,捧在胸前,手抖得厉害,水洒出不少。他眼含热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怎能不激动呢?野狐梁祖祖辈辈缺水,吃水一直是村民的头等大事,大伙儿的苦恼所在,如今,在他手里结束了这缺水的历史,他能不激动吗?他慢慢将碗捧到嘴前,喝下第一口水。他的表情难以形容,脸上肌肉扭曲,泪水长流。这是高兴呢,还是痛苦?他将碗递给米队长,米队长有些疑惑,他喝下一口,旋即又吐出来,苦的,他说。

这就是命运,野狐梁的命运。千难万难打出水来,却是苦的。难怪老村长死不瞑目。

这也是她的命运。她命运的节点。只是当时她不知道罢了。

打井的工作结束了,米队长该离开了,而他将把她带到远方。她,将被连根拔起,移栽到另一个地方。她,将与母亲分别,将与家分别,将与这片土地分别。

还有,她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而他们——母亲、米队长、大磨——是知道的。

大磨,他是牵线人,她恨他,恨了二十年。

单从结果来说,她应该感谢他。她现在生活得很好,这是养父养母给予的,但也与大磨分不开。没有他的牵线,她说不定生活在另一个家庭,是另一种命运。

14

回到饭桌上,龙虾粥上来了,不知谁已给她盛了一碗,放在她的餐位上。吃粥的时候,米兰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大磨明明知道她来此的动机,可他为什么迟迟不说母亲的情况,有什么不便说吗?

饭局终究要结束,问题终究要面对。

说说吧,我母亲的情况。饭后,米兰说。

不急,大磨说。

我打算明天回上海。

多住几天嘛,小水说,回来一趟不容易。

米兰笼统地说明那边有事。

大磨说,我带她去个地方。

看我母亲吗?

算是吧。

15

大磨将车开出城,朝西南开去。这条路米兰昨天刚走过,是回野狐梁的路。看来母亲嫁在野狐梁附近。要见到母亲了,米兰一点儿也不激动,只是紧张,心中五味杂陈。二十年来,她对母亲的感情经历三个阶段,先是怨恨,后是忘却,如今却复杂得多。如果不是养父将一包衣服交给她,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回故乡的。养父说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从小到大,各个年龄段的衣服都有,甚至还有一套让她出嫁时穿的红衣服。这些衣服样式陈旧,与上海人的衣着格格不入,养父养母一直收着,从未让她穿。当然,即使他们让她穿,她也不会穿。穿上那些衣服,人们不把她笑话死才怪。尤其让她出嫁时穿的那身衣服,俗,艳,丑,如果她穿上出嫁,非轰动上海滩不可。可是设想一下,二十年前,一个大西北的乡下女人,为将要生活在上海的女儿准备今后十多年甚至二十年要穿的衣服,她能做些什么。

母亲什么时候做的那些衣服,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合理猜测,只能是夜里,她睡着后,母亲蹑手蹑脚爬起来,在灯下悄悄给她缝衣服。在要送走她的那个夜晚,母亲一定是将大大小小的衣服摆了一炕,看着这些衣服,想象她一天天长大的样子。

那个夜晚她睡得很香很沉。那是她和母亲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

睡觉前,母亲要给她洗澡,她感到奇怪。水那么金贵,平时人们是不洗澡的。她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别管,洗就是了。她没多想,只是觉得很开心。

天很蓝,月很亮。月光如纱,薄薄的,轻轻的,柔柔的,滑滑的,落下来,在她的皮肤上。母亲在院里给她洗澡,满院子都是她咯咯的笑声。她从来没那么开心过。以后也没那么开心过。再往后,恐怕也不会那么开心。那个夜晚独一无二。天上的蓝独一无二,月亮的光独一无二,水的清凉独一无二。母亲的柔情独一无二,她的开心独一无二……

在路上,大磨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回这个地方。

我也没想到,我也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回来,米兰说,我养父给了我一包衣服,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所以我想来看看她。

我知道那包衣服,大磨说,这包衣服让我做了恶人。

大磨说那天早上,天不亮他们就来到她家门口。他和米队长,还有一个开三轮车的师傅。打井队有一辆汽车,但到坡上的那段路很窄,走不下汽车,所以他们雇了一辆三轮车。把小兰送给米队长是大磨牵的线。都谈妥了,但怎样将小兰从她母亲身边带走是个难题。大磨出了个馊主意,给小兰吃安眠药。别无他法。小兰母亲同意了,由她来喂小兰安眠药。怎么喂的,大磨不清楚。小兰也一点儿不记得。那天早上,小兰睡得很死,大磨将她抱上三轮车时隔不久,她没醒。小兰的母亲很平静,没掉一滴泪。她看着他们将三轮车开走。

坏事就坏在三轮车上。三轮车突突突响得厉害,路又不平,颠得他们七上八下,心都快蹦出来。他们最怕的就是小兰醒过来,可小兰还是醒了。小兰有些迷迷糊糊。如果这时候她母亲不出现,她说不定还会睡过去。

小兰的母亲抄近路从一个坡上滑土滑下来,连滚带爬,追赶三轮车。她大叫,等等,等等。三轮车停下。大磨以为她后悔了,其实不是。她追过来,是为了送那包衣服。小兰听到母亲的声音,完全醒过来了,哭着要下去。大磨不让,她咬了大磨一口。大磨只好让她们母女见一面。小兰母亲摔倒在尘埃里,小兰跑过去,和母亲紧紧抱在一起。小兰哭着说,妈,别不要我,我听话,我干活,我伺候你,我不惹你生气,你别不要我。

是大磨将小兰从她母亲身边抱开的。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不明白小女孩哪有那么大的力量,她像是和母亲长到了一起似的。他将她拉开,仿佛是从她母亲身上撕下一块肉。他能听到骨肉分离的声音。这很残酷。

米兰不敢回忆这一幕。每次她只要一想到和母亲分离的情景,她就要发疯。她想用头撞墙。她想跳进冰湖中。她想大喊大叫。她想纵身跳入深渊。她想走进熊熊烈火中。她用刀扎自己的胳膊,看着血流出来。她不怕疼。她对自己说,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她要有点出息,忘掉,忘掉,忘掉。可怎么能够忘掉呢?她后来能够做到不去想,但忘掉是不可能的。

到了二十年前米兰与母亲分离的地方。大磨将车停下,他耳畔回荡着一个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二十年,大磨说。

你恨我恨了二十年,大磨说。

你该恨我,大磨说。

你恨你母亲也恨了二十年,大磨说。

你母亲宁愿你恨她,大磨说。

不只是恨,米兰说。

还有——,米兰说。

忘却,米兰说。

我把什么都忘了,米兰说。

你可以恨,大磨说。

但是——,大磨说。

不该忘,大磨说。

为什么?米兰说。

我给你看样东西,大磨说。

大磨从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一张照片交给米兰。五英寸。彩照。

是二十年前米兰与母亲的合影。在照相馆照的。

米兰坐在母亲的腿上,母亲抱着她。两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没有笑容。那时,母亲的年龄与米兰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但看上去老得多,至少比实际年龄大十岁。米兰清楚地记得照相时的情景。摄影师让母亲坐到一个圆凳上,让她站在母亲旁边。母亲没听摄影师的话,将她抱起来放腿上。就这样照,母亲说。摄影师看母亲说得坚决,便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按下快门。米兰和母亲定格于那个瞬间。

这是米兰与母亲唯一的合影。

这也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影像。

母亲,看上去那么熟悉,同时,又那么陌生。

母亲,她最爱的女人,同时,又是她怨恨的人。

16

车子重新启动。他们走的是和昨天一样的道路,又回到了坡上村。荒凉的坡上村。米兰疑惑,干吗要来这里,说好去看我母亲的,米兰说。

车停下来,他们下车。米兰又看到牵着骡子驮水的小爱。大磨热情地和小爱打招呼,还不搬?小爱说,习惯了。米兰冲小爱说声谢谢,小爱给她的名片起作用了。小爱笑笑,能帮上米兰的忙,她也很开心。

大磨带米兰和小水来到她家坍塌的房屋前。我昨天来过,米兰说。她不明白大磨将她带到这片废墟前用意何在。大磨摸摸枣树,听说枣结得很稠,每年都是,树枝都压弯了。当初毛驴就拴在枣树上。枣树旁还有一个架子,毛驴驮水回来,会自己走进架子里。米兰的母亲先将水桶挂在架子上,让毛驴出来,她再将水桶放下。若无架子,母亲就卸不下来水桶。如今,枣树还在,架子却无影无踪了。大磨往她们家驮过水,对这个地方有感情,不难理解。可毕竟没什么好看的。再说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也不是来缅怀往昔的。她要去见母亲。

大磨没有要走的意思。

二十年,大磨说。

这个秘密我保守了二十年,大磨说。

米兰听到“秘密”,凑过去,听他往下说。

我答应过你母亲,大磨说。

我来做恶人,大磨说。

让你恨我,大磨说。

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把你送人吗?大磨说。

米兰突然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她知道,她知道,莫非她错了?

你母亲要嫁人,大磨说。

那是个幌子,大磨说。

她是个自私的人吗?大磨说。

她会为了自己嫁人把女儿送人吗?大磨说。

二十年来,米兰困惑于这个问题,钻进牛角尖,不能出来。

你母亲有一天去驮水没回来,你还记得吗,摔下崖子那次?大磨说。

我将她送到医院,一检查,脑瘤,长的位置不好,没法手术,大磨说。

她的时间不多了,大磨说。

她让我保密,大磨说。

我答应了,大磨说。

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才七岁,离不开母亲,大磨说。

她想过把你送给你姑姑,大磨说。

她想过把你送给别的人,大磨说。

她有一个条件,就是能吃上水,不用驮水,大磨说。

这很难,大磨说。

把你送给米队长是我牵的线,大磨说。

你母亲对米队长很满意,大磨说。

她说她死了,可以瞑目,大磨说。

她宁愿你一辈子恨她,大磨说。

也不愿意你经历丧母之痛,大磨说。

17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米兰完全蒙了,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二十年的怨,怨错了。二十年的恨,恨错了。二十年的忘,忘错了。母亲为了不让她感到自己是孤儿,为了不让她经历失去母亲的打击,选择让女儿怨自己,恨自己,忘掉自己。

我母亲什么时候死的?

你走后第七天,大磨说。

那么快?

她不是病死的,大磨说。

她是饿死的,大磨说。

你把她的魂儿带走了,大磨说。

你走后她就不吃不喝,大磨说。

她不能失去你,大磨说。

你走那天,她的心就死了,大磨说。

死亡从那天开始,大磨说。

七天后,她死了,大磨说。

她死的时候手里攥着这张照片,大磨说。

放在心口,大磨说。

大磨将米兰带到她父母的坟前。坟上荒草萋萋。米兰知道这个坟头,她小时候来给父亲上过坟。坟不大,在村外一块荒地上。

你母亲也埋在这里,大磨说。

米兰跪下给父母磕头。

一个。

两个。

三个。

凤英,你女儿来看你了,大磨说。

凤英,米队长对小兰很好,大磨说。

凤英,小兰读了大学,大磨说。

凤英,小兰结婚了,大磨说。

凤英,小兰过得很幸福。

18

翌日,米兰告别固原,乘LR1520航班飞西安,转MU880航班回上海。下飞机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养父养母那里。这时已是晚上,她憋了两天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落下来。养母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养父说没事没事,好像他猜到她会哭一场似的。果然,米兰号啕大哭起来,足足哭了一个时辰。

创作谈一:走进小说世界

2010年初春,我到宁夏西海固采风,住在李俊乡一位回民老乡家中。春寒料峭,白天燠热,夜里很冷。平生第一次睡在炕上,老乡将炕烧得很热,开始感觉很舒服,后来就热得难受,不断翻身。挨着炕的半边热,不挨炕的半边冷。几天下来,渐渐适应,翻身便不那么多了。这个地方缺水,每一滴水都被充分利用。洗脸要两个人配合,一个用一把铁壶浇出一个细细的水线,另一个用手接住,一滴不洒,所接之水仅够把脸濡湿,抹拉几下,脸就洗干净了。

我所住的这个村子就是小说《灼心之爱》中提到的坡下村。这个村子没有水井,更没有自来水。水是买的。有人卖水,一个电话过去,三轮车便会送水上门。通往村里的道路只能走三轮车。水是从镇上运过来的,自然不会便宜。

从坡下村往上,沿着一条崎岖的道路走大约半个时辰,就会来到一个吃水更困难的村子,也就是小说《灼心之爱》故事发生的核心地方——坡上村。这里,因为遥远,因为行车不便,卖水的商人也弃之不顾,不做这里的生意。

坡上村吃水要用骡子到很远的地方去驮。在坡上村,我遇到小说中的小爱,她和小说中描写的一样,二十来岁,强壮的身板,高原红的脸蛋,质朴开朗,给人以亲切之感。我随她去驮水。驮水点没有名,在小说中我将之命名为哑女泉。泉眼在两道梁的交会处,要从陡峭的土坡上下去。人和牲口踩出一条“人”字形道路。我走得惊心动魄,小爱和骡子却是如履平地。

这次采风使我得以提前走进《灼心之爱》的小说世界。

《灼心之爱》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地方。赭色的山岭像翻滚的波涛一样触目惊心,干旱的土地仿佛被大火烘烤过一般,灼热冒烟。还有,九十年前,这里经历过一次可怕的地震,地震的裂痕至今犹在。

我看到了小说中所描写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地貌,看到了破败荒凉的村子,看到了可爱的小爱,看到了驮水的大洋铁皮水桶,看到了崎岖的“人”字形道路……

我知道一桶水有多重,知道如何往桶里灌水,知道怎样将灌满水的大洋铁皮水桶从骡背上卸下来,知道一滴水有多珍贵……

我在小说主人公米兰停留过的机场逗留过,我在米兰吃饭的地方吃过饭,我在米兰撕心裂肺哭喊的道路上驻足过……

小说中每一个细节我都推敲过,都有真实的依据。正因如此,我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有信心。

2010年的采风还有一件事印象深刻。虽然缺水,回民老乡家中却非常干净,尤其是厕所,毫无异味。他们发明了一种掩埋法,厕所就是一个坑,旁边备一堆土一把锹,每人上完厕所就用土将粪便掩埋起来,既简单又环保。

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我写进小说,不是为了纪念,也不是为了忘怀,而是为了一份难以掩饰的感动……

创作谈二:小说之外的画面

这个篇幅不长的小说我写了好几年,因为不急于投稿,所以我有机会一改再改,一删再删。毛姆说写作的秘诀就是删、删、删。在这个小说的修改中,我体会到删的快乐。删去的文字远比留下的文字多,删去的画面也远比留下的画面多。

初稿,我从母亲的角度叙述故事,母亲做出“残忍”决定并付诸实施。所有画面都写下来了,如同一部电影。后来,绝大部分删了,换成从女儿的角度叙述故事。二十年的恨发酵之后,会是什么样呢?于是二十年后和二十年前的故事融合到一起,有了现在这个文本。在我来说,小说是由文本之内的画面和文本之外的画面两部分共同组成。下面略举三个删去的画面,权当花絮,使大伙儿得以向文本之外打量一眼。

第一个画面:汹涌的赭色,一群男孩子在滑土,他们从斜坡上滑下,笑声与尘土一同飞扬,然后一个个变成赭色的灰猴。滑土,这是他们的游戏和娱乐。

第二个画面:两个小女孩,站在崖畔上,看着远处,也许在看男孩子们滑土,也许在看天边的云。其中一个是小兰,穿一件碎花衣服,扎两个小辫。另一个叫小水,是小兰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小水总是头发乱蓬蓬,脸脏兮兮。每次小水来小兰家,小兰母亲都用木梳给她梳头,用毛巾蘸水给她擦脸。那个时候,她们只有七岁,整天在一起玩耍,她们还不知道她们的人生将要上演怎样戏剧性的一幕。

第三个画面具有象征意义。炎炎烈日下,几辆汽车在土路上颠簸,烟尘滚滚。突然,一头母牛从坡上狂奔而下,挡住车队去路。车队停下来。打头的是一辆拉水的车,后边跟着打井的车,再后面是一辆客车。拉水的司机下来驱赶牛,用土块砸,用棍子打,用点燃的油布烧,母牛一动不动。后面车上的人纷纷下来观看,这牛怎么啦?拉水的司机似乎明白母牛的用意,他拿出一个搪瓷盆子,打开水车阀门,放出一盆水,端到母牛跟前。母牛是要讨水喝吗?大伙儿都屏住呼吸,看着母牛。母牛看到水,鼻子翕动,闻闻水的气息。可它并没喝水,而是昂起头,冲着土坡叫了一声:哞——。一头小牛飞奔而下,来到母牛跟前,贪婪地喝起水来。顷刻间,将一盆水喝个精光。小牛感激地舔舔母牛的眼睛,母牛也伸出舌头舔舔小牛的眼睛。然后,母牛领着小牛离开大路。所有人都被震撼了,足足有一分钟,谁也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看着母牛和小牛远去。

当然,还有更多的画面消失在删除键下。读者看不到这些画面并非损失,因为通过想象产生的画面又将远远多于我删去的画面。小说最终是在读者的阅读和想象中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