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帅的交椅
- 滔滔黄河(第二部):击浪
- 范若丁
- 4320字
- 2024-02-06 22:44:16
公元1925年(民国十四年)2月25日,胡景翼下达向憨玉昆的三十五师总攻命令,酝酿数月的胡憨战争,正式开打。
樊玉龙第一次走上军阀混战的战场。
樊玉龙在开封离开似乎生疏了的子谦和秋秋,从洛阳火车站下车,立即感到一种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回到驻地,部队已开往禹县。他向刚换防过来的部队说明身份,借了一匹马赶到禹县,刚走进团部向蒋明先报到,忽接命令,全团立即开往密县、宝丰一带迎敌。
胡景翼与憨玉昆争夺河南军务督办一职的“胡憨战争”已酝酿数月。刘镇华和胡景翼先后去铁门请张钫出面调停。张钫是这两位的老长官,虽已退出军界多年,在家乡铁门办矿当寓公,但他同镇嵩军和以先前靖国军为班底的国民二军两方面的历史渊源和资望,确为调停的合适人选。经他奔走,双方暂时改变了剑拔弩张的态度。胡景翼答应向北京政府保举憨玉昆出任河南军务帮办,而刘镇华即令憨玉昆把军队撤出开封、郑州,退到荥阳、汜水,让国民二军渡过黄河。不料胡景翼到开封就任军务督办兼代省长之后,却将帮办一职交于他的亲信,并说待他率军南下攻取鄂湘,迎孙中山北上之后,再将河南交给憨玉昆。短小精悍、脾性暴躁的憨玉昆深感被人耍了,怒不可遏,指名道姓大骂胡景翼。河南是他的老家,占据洛阳这几个月,队伍已扩充到十万之众,憨玉昆自认为天时、地利、人和他已尽占,足可以与老陕胡景翼拼出个究竟。憨玉昆还在这边虚张声势地嚷嚷,那边胡景翼已在暗中调动部队。当年镇嵩军在陕西曾协助陈树藩打败过靖国军,胡景翼旧恨难消,听说憨玉昆骂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次宴会上胡景翼说到激动处,圆脸涨得通红,竟将头上的金箍将军帽取下来踢到空中,大声说:“我一定要打下镇嵩军。”双方一面谈判,一面真就动起手来。到后来镇嵩军方面有人怀疑张钫暗中与国民二军有通,国民二军方面则怀疑张钫帮助镇嵩军调兵布阵,弄得居间调停、由辛亥革命元勋变成军人政客的张钫两边不是人,还差点丢了性命。
从资历来说,胡景翼的来头比憨玉昆大得多。胡是陕西富平人,父为商人,有薄资。1910年加入同盟会,十九岁组织反清起义,失败后赴日本留学,袁世凯称帝时,回国参加陕西护国军。1917年护法战争爆发,加入于右任在陕西组织的靖国军,任第四路司令。靖国军失败,其部被直系改编为陕军第一师。1924年10月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胡暗与冯玉祥、孙岳联系,发动北京事变,与冯、孙组织中华民国国民军,由冯玉祥任国民军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他与孙岳分别担任副总司令及第二、第三军军长。憨玉昆虽早年参加了辛亥革命,现为陆军第三十五师师长,手握一定兵权,但在政治上和军事实力上尚不能与胡景翼比肩。
冯玉祥、胡景翼、孙岳倒曹锟、吴佩孚后,大好的民国河山,仍被各路军阀分割统治着。因为北京还需要一个政府,冯玉祥联合张作霖拥段祺瑞为执政。善于见风使舵的刘镇华,即在西安通电拥护,并派代表晋见。段祺瑞暗示,只要三十五师出兵到郑、汴,即宣布憨玉昆为河南督军。憨玉昆想当督军,刘镇华有个将势力扩展到河南、统领豫陕两省的美梦,即命憨玉昆为豫军总司令,兵出潼关。不巧的是,胡景翼做的也是这个梦,两人可谓是异床同梦,只不过进攻方向不同。刘镇华是兵出潼关向东打,胡景翼是南下开封然后向西打,先占河南,再收陕西。头号军阀段祺瑞不管这些事,北京三巨头中的冯玉祥要将河南军务督办一职授予胡景翼,他不管也确实管不了,只希望他们快点打起来,打得越热闹越好。
又一场大小军阀纷纷登台亮相的大戏拉开了帷幕。
1925年2月25日,胡景翼下达了向三十五师总攻的命令。三个月之前,憨军由洛阳而郑州再而开封,进军凌厉,刚战败的直系余部纷纷接受收编,但待胡景翼一得势,这些墙头草又摆过头来,投靠新主。开战未几,憨军即遭很大损失,而胡景翼又有友军樊钟秀部相助。樊钟秀原是胡景翼在靖国军中的同侪,同为孙中山先生信徒,站在了胡的一方。孙岳的国民三军此时亦从河北南下。胡掌握的军队超过二十万,为憨军的两倍,何况又是先声夺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袭击,令以勇猛彪悍著称的憨玉昆处处陷于被动。为挽救危局,憨军西撤。国民二军主力岳维峻师利用铁路运输之便,很快推进到洛阳附近的黑石关一线。憨玉昆亲临前线,率兵在黑石关外反击胡军,3月初两次渡河夺取孝义兵工厂,胡军又两次夺回兵工厂。憨军将兵工厂包围,身材肥硕的胡景翼不顾行动之不便,亲自率队突围,趁北风大作,命士兵据上风用铁锹扬沙,一时黄沙障天。胡军乘机猛攻,逼憨军退至黑石关。次日憨军布置反攻,胡景翼又亲率两营卫队担任前锋迎战,并派小部队抄小路绕到黑石关后面,两面合击,憨军动摇,节节败退至邙山。憨玉昆借山势多次指挥部队向山下袭击,均未成功,伤亡甚大。两方主帅亲临阵前,可想战斗的激烈。此时,南路的站在胡景翼一边的樊钟秀部攻克宝丰,侧击偃师。汪震的混成第一旅退至邙山,蒋明先团跟随旅长汪震与憨玉昆会合。这时樊玉龙第一次看到他们的主帅。只见憨玉昆磨烂的露出片片棉花的军装上,布满了泥土和斑斑血迹。他面色疲惫,迎风而立,双目凝滞,一副决心赴死的神态,胸中不禁升起一种将军途穷的悲凉感。汪震劝憨玉昆带卫队先下去,他看看躺满山坡的尸体,苦笑一下说:“弟兄们都躺在这里,我因何求活?”
汪震又劝:“您活下去才能带领我们再起,才能为弟兄们报仇。”
憨玉昆知道镇嵩军内部矛盾很深,不再指望救援,摇摇头说:“来不及了,主力部队溃不成军,刘镇华从陕西调来的柴云升援兵这个时候才过陕州,近在临汝的张治公却见死不救,还有啥办法?来不及了。”
敌人又是几次冲锋,汪震劝憨玉昆先下去,憨玉昆坚决不撤。眼看敌人冲到身边,蒋明先一面指挥樊玉龙带人抵抗,一面向憨玉昆的卫队高喊:“把总司令架下去!把总司令架下去!”卫队上来十几个人,架着憨玉昆向山后跑去。二营挡在后边,李宏军、樊玉龙两个营长身先士卒,至死不退。一挺机枪突然哑了,樊玉龙知道机枪手中弹,一步跳过去,抓住机枪继续射击……山坡上尸体堆积得越来越高。无奈敌众我寡,终不能挽回败局。至天黑,邙山上除了尸体的棉衣上闪动的明灭火星,四周一片黢黑,汪旅趁着月亮未出,撤到洛河北岸。
混成第一旅正准备架桥过河,忽见一匹白马顺着河滩由远而近飞奔而来。旅部的人警惕地看着这匹马,渐渐看清马背上有一个身子半伏的士兵。马在汪震身边不远处猝然停下,可能是辔头被猛一抖的缘故,马几乎直立起来打了个转才停稳。士兵从马背上跳下,踉跄几步跌倒了。他负了伤,沙滩顿时有片血色。他挣扎着从图囊里掏出一张纸,大声喊:“命令!命令!”马副官接过那张纸交给汪震,汪震看了看,对身旁的蒋明先、李宏军、樊玉龙说:“刘总司令命令我旅协同张治公师收复洛阳,洛阳现在国民二军李虎臣旅手里。”蒋明先听罢气呼呼地问:“他张治公终于肯出动了?咱们可不要被他卖了。”汪震说总司令的面子他不能不给吧。即刻布置蒋团作先锋团,李宏军、樊玉龙部作为尖刀营,进攻洛阳西工——洛阳的军事核心地区。
李虎臣的屁股在当年吴大帅的椅子上尚未坐热,大帅府周围就响起了密集枪声。李宏军营发起几次冲锋,均被李虎臣的警卫营挡了回来。李宏军见状大怒,脱掉棉衣向雪地上一摔,夺过一挺机枪大吼一声“跟我上”,就冲了出去。樊玉龙一伸手臂没能拉住他,只得跟上。眼看接近大门就要跨上台阶,一颗子弹打中了李宏军,他向前又跨一步,倒在台阶上。樊玉龙赶快去扶,一梭子子弹扫来,门前的石狮子迸射出团团火花。樊玉龙投出一枚手榴弹,趁对方机枪哑了的时机,蹿上去扶起李宏军,喊声“撤”,与一个跑过来的士兵架起李宏军急退回来。李宏军左胁中弹,是个炸子儿,伤得厉害,从碗口大小的伤口可以看到腔子里的心跳。樊玉龙一面给李宏军包扎,一面要勤务兵到街上找郎中,郎中到后揭开伤者身上的棉衣看看,摇摇头说不中了。在鳌柱山众兄弟中,李宏军是樊玉龙最敬佩最亲近的一个,他蹲在尸体旁边想着李宏军的勇敢、无私和真诚,不禁流下泪。天色渐渐暗了,刚下下来的雪变成灰色。他把几个连长找来商议,让常文彬带一个排绕到大帅府后面,让刘海带一个连攻取偏门,他带人从正门进攻。天色全黑后,由于电厂打坏了,大帅府只有几个窗口露出微弱的灯光。樊玉龙一声令下,一群人高喊着“为李营长报仇”的口号,又一次向正门扑去。常文彬和刘海同时开了火。樊玉龙几乎不去扣动扳机,只顾大跨步向前冲。三面枪声响起,敌人乱了。一个大个子卫士背上正在洗脚的李虎臣,带领卫队想从花园冲出去,正遇上刘海的人,一阵猛烈射击,卫队折回头在西院的院墙上扒开个豁口才逃了出去。
枪声沉寂了,好像整个洛阳城都屏住呼吸,夜颤抖着合上了眼。樊玉龙命人将李宏军放在吴佩孚睡过的床上。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一张铺着虎皮、雕工精致的檀木椅,想来这就是人们传说的那张大帅椅了,吴佩孚坐过,李虎臣可能也坐过,胡景翼、憨玉昆或刘镇华想必都想坐坐。但今天,樊玉龙想到只有李宏军配坐。他命令将李宏军抬到大帅椅里,扶正,除了站岗放哨的,全营官兵都从椅旁默默走过,气氛怆然而悲壮。樊玉龙望着李宏军庄严惨白的脸说:“宏军哥,恁素有大志,俺知道恁想带兵,带多多的兵,打跑那些祸害百姓的东西。这咱,这个帅那个帅都跑了,你就是大帅。”说毕,他又高喊一声:“向李大帅行礼!”,众人唰地都双脚并拢抬起了右臂。这是一个特殊的葬礼,不需要什么总统、主席来下褒奖令,一群山野汉子给予了李宏军一个军人的荣耀。
两天后,岳维峻调来一个旅配合李虎臣反攻,夺回洛阳。
这是樊玉龙第一次参加的真正具有军事意义的大战,三十多万人混在一起厮杀,双方主帅甘冒石矢之险,亲临第一线冲锋陷阵,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未听说过。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过了洛河,部队停下来休息。他躺在河岸沙滩上,看着幽远蓝天上的繁星,不再想那个为什么,沉重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第二天他带两个人到附近村庄找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装殓了李宏军,无师自通地看了看山势挖个墓穴,把李宏军埋葬在龙门山脚下。左边有几株高大的柏树,山半坡有一大片正在开花的桃林,春雪纷纷落下,飘飘洒洒,把桃林罩白了,把柏树罩白了,粉红粉绿,一场桃花雪把一个战场变了个样。樊玉龙又培了几铲土,将铁铲往地上一搠,望望周围说:“宏军哥,这是个好地方,将来俺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分来这里陪你呢。”
局势顺流直下,本来坐镇洛阳为憨玉昆作后盾的镇嵩军总司令刘镇华退到渑池,从陕西前来的援军柴云升师与他会合后,在渑池东布防迎敌。国民二军李虎臣部、岳维峻部陆续到达,发动猛攻,激战三日,镇嵩军不支,又分散败退,大部分退往伏牛山区,一部分退往陕南安康,号称十万人马的镇嵩军,半月之内冰消瓦解。刘镇华退至陕州,知道已丢了盘踞八年的陕西,不能回去当他的军务督办兼省长了,叹息之下,只得由茅津渡过黄河到太原去见阎锡山,而后转赴天津,像比他走先一步的失意军阀们一样,走进租界里当起了寓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