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袍空自老(下)

小院内,桂花树早已失了香味。

这棵桂花树的叶子还是绿的,然而丹红的花蕊已踪影难觅。

此刻的桂花树并不孤单,树下立着两个年轻人。

陈昕今年只有二十三岁,他见归流神态端庄地立于树下,眉目俊秀看起来年岁尚轻,便主动问起话来。

“你是哪个寺的和尚?”

“我是涵元寺崇难师父座下的弟子归流。”

陈昕迟疑了片刻,嘟囔着:“崇难师父?”

“这位施主见过家师?”

“我约莫见过他,不过是十年前了。当时父亲在南兖州准备北征洛阳。”

归流心中思忖起来:“北征洛阳?莫非方才那人真就是白袍陈庆之?”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姓陈?”

“不错”陈昕点了点头,疑惑道:“咦,难道司空在来路上没向你讲过吗?”

“司空只向小僧交代了今晚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

归流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想婉转地打消陈昕的顾虑。

陈昕听到这话,看出了他是个洞明事理的和尚,也没接着问下去。

片刻沉默后,归流问道:“陈施主,方才你说陈老将军北征洛阳,你也去了吗?”

“那年五月,我随父亲入洛,然而却在洛阳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我孤身先回了金陵。”

“那年你几岁?”

“十二”

归流见他身姿挺,自带一股久在边关的凛冽肃杀之气,赞道:“陈施主少年英雄,小僧钦佩!”

当年陈庆之率七千白袍一路攻入洛阳,陈昕虽未冲锋陷阵、斩将拔旗但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由于他亲历了每一场战斗,以致回到建康时,他把战斗经历向朱异讲述一遍,朱异赞赏有加。

陈昕见归流对北伐之事颇有兴致,左右无事,便为归流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陈庆之北伐。

屋外的年轻人述说着那段英雄岁月,屋内的老者在揭开陈年秘事,。

袁昂听完陈庆之的话后,重复了一遍:“徐州和兖州?”

“正是,司空可还记得,豫章王殿下在普通四年外任徐州刺史,普通五年调任为南兖州刺史,普通六年出奔魏国。”

陈庆之不疾不徐地回忆着,他记得很清楚,比当时的吏部尚书还清楚。

因为正是在这几年萧衍让他做萧综的副手,参赞军务,接触庶政。

“原来那阳健听寿阳公主之言,得知萧综在徐兖之地有个儿子并没有死,于是他才悲从悔来,喜从悲来,整日失态。”

袁昂听完这话,木然呆坐,但是心跳得愈加快了起来。

“小直是铃儿在普通元年生的,小川是普通……”袁昂喃喃着,忽然鼻头发酸压着声音嘶吼道:“小川?他说的是小川!”

陈庆之看到袁昂如此激动失态,劝慰道:“司空……”

“我的铃儿是在徐州生下的小川,这人说的就是小川?”

萧综在南梁只生了两个儿子。

小川就是萧川,萧综与袁铃儿所生第二子。

当年豫章王萧综掘坟验骨后,他又对割骨沥血之法产生了怀疑。

他脑子里始终萦绕着——若为亲生,骨血则可渗入骨头。

他白日在府理事时便心不在焉,一颗心像被麻绳捆住,一个绳结堆着一个绳结,越系越紧,越解越乱。

晚上一个人纵马狂奔在郊野,像根火把要将乱如野草的心绪烧个干净。

他越来越神智失常,那天他抱着怀里刚出生两个月大的萧川时,事情开始走向疯癫。

他脑子里满是他是不是萧宝卷的儿子。他在想萧川是不是他的儿子,萧川可不可以和他验证亲生父子。

这个念头一旦动了起来,他之后每次看到萧川都会重复这个念头。

萧川是自己的儿子,萧川的意义是什么?萧川才两个月大,他还没有产生人的意义。他的所有意义都来源于自己,来源于萧综。

而萧综是谁?萧综的意义是什么?不把自己的身世确认清楚,自己的意义只是混沌。

那么牺牲萧综的一部分意义——萧川,来寻求萧综这个整体的意义呢?

只要能找到自己身世的答案,自己还可以再有萧川的,还会有很多萧川……

他要杀了他的儿子。

他让人把熟睡的儿子抱过来。

他的匕首伸向儿子时,犹豫了。

他让人杀了儿子。

他让人从这个婴孩身上取出骨头。

他曾把前齐历代皇帝的灵牌布置在内室,那是他的七庙。

他在七庙前把自己的血滴入儿子的遗骨里。

他相信了割骨沥血。

萧川死了,袁铃儿疯了。

这些事,袁昂知道,陈庆之知道,萧衍也知道。

今天有人说萧川没有死,袁昂的嘴唇在发抖。

“子云,……后来呢?”

“那寿阳公主与阳健并不知道小川的事,他们只道是豫章王殿下心念旧子。

这寿阳公主与豫章王情爱甚笃,所以派了阳健去徐兖之地打探。”

“还有呢?”

“那阳健带着人手在徐兖二州转了一年多,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便觉得寿阳公主所说之事,大概只是捕风捉影。”

“后来呢?”

袁昂只想多听到一些有关萧川的事,陈庆之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有这些,那阳健只有这一条说的有价值,而且是仅对袁昂有些价值。

“司空,我这几年也派人多方查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子云,还是多谢你。”袁昂逐渐平复了一些情绪,眼眶仍然是红着,他说道:“铃儿若是能知道这些……”

“司空,这些事,我还会写在给陛下的奏表里,该让他知道的。”

袁昂点了点头,伸出那只苍老的手握向另一双文弱的手臂。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袁昂起身欲走。

陈庆之接着道:“司空,还有一事。请司空在适当的时机转奏陛下。”

袁昂看着陈庆之忧虑的神情,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的内容,便道:“近几年老夫给陛下的奏章里,已不再谈论国事和朝局了。”

“司空。”

陈庆之的声音中带着恳切。

袁昂柔声道:“子云,你慢慢说,老夫日后必定沥血陈词。”

陈庆之指了指窗外,示意可以让陈昕进来了。他虽然状态有所好转,但仍无力提高声音。

陈昕那边听得袁昂的呼唤,便带着归流一齐进来了。

陈昕按照吩咐,在桌案上点了盏油灯,铺好纸笔,记录下父亲颤颤巍巍的声音。

“臣庆之言:臣闻……”

后人有诗赞曰:

忆起僧缁拄杖归,西风猎月心如榇。

千旌斩虏拥河洛,六镇摧师转乾坤。

病里棋童青珮嗟,眼前儒将白袍偾。

英雄自古高难论,未看征夫葬血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