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远去的浮声

2017年5月3日

Z市。

柳母买菜回来,对柳父说:“今儿个是你生日,总该打个电话叫女儿回来吃饭吧?”

柳父漠然,“我生日,应该是她主动打电话说要回来吃饭,不是我巴巴地去请她。”

“自从那次回来,你给了她脸色,还说了那些不好听的话之后,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同我们说一句话、见一次面了。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好好修复一下关系呢?”

“好好的老公,非要离婚,又外面找了个不三不四的人回来,我骂她两句还不行?”

柳母无奈,知道丈夫是刀子嘴豆腐心,趁他去洗菜的工夫,偷偷给柳浮声打了个电话,但话筒中居然传出了“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的声音。

咦?这是怎么回事?她叹了口气,等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又打了一个,还是得到对方已关机的回答。

2015年10月4日

飞机即将降落在G省龙腾机场,柳浮声从小憩中醒来,头疼得厉害,大脑里像有一只孙悟空拿着金箍棒变成的锥子,一下一下钻着脑仁。她不睁眼还好,一睁眼,临走前关扬那几句话就一遍遍回放:

“好好的,离什么婚?”

“对,我确实没办法在那方面完全满足你……你想要,可以出去约,我绝不管你。”

“我骗婚?婚姻不就是这样各取所需?”

“你非要用这种方式逼我签离婚协议?!我都自愿戴绿帽子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空姐收毯子了。”专栏的摄影师大熊提醒道。

柳浮声回神,赶紧把毯子双手捧了出去。她执意分居几个月,关扬却硬是跟她磨到去机场前最后一刻才签了协议,这段曾经让她幸福甜蜜又心如刀绞的感情画上了句号。等她出差回来,就把手续办了,搬离婚房。

下飞机后几经转车颠簸,柳浮声来到了墨格河风景区。她受聘于近几年兴起的一个旅游网站,是旅游线路专栏的采写,讽刺的是,这份她喜爱的工作还是关扬帮忙联系的。此次与老王、大熊、毅辉、钱欣等人组成的采风组就是为墨格河专题而来,恰好跟一个地质队同行,主编老王说这是个很好的结合点,顺便记录一下地质队实地研究过程,增加一些悬念,抓住网友眼球。

在宾馆休息一夜,第二天,墨格河所在墨格镇分管旅游的副镇长和景区负责人李达盛带着他们一起先参观景区。他们几个人坐在12座的竹排上,沿着墨格河一路漂流。

景区独特的喀斯特地貌让两旁的山势呈现奇异诡谲的走向和形态,因还不到旅游旺季,河面上的竹排并不多,凉风习习,心情抑郁的柳浮声倒有几分惬意起来。

关扬已是过去式,她要重新开始。

艄公划至一处开阔处,忽然停了下来,大家放眼一看,这片开阔的水域已停了有十几只竹排,显然在等待着什么。景区负责人李达盛解释道,一会儿有特色表演。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岸边,可那里除了险滩崖壁,并无其他。

大家耐心等待着,十分钟后,几个身着鲜亮服装的男女依次出场,艄公才用方言腔很重的普通话介绍道,墨格河独特的气候和地形优势,孕育了许多珍稀的草药和菌类,最出名的就属野生铁皮石斛、天麻和松茸、猴王菌。以往,大多数当地人以采药为生,攀岩壁如家常便饭,野生铁皮石斛和天麻越来越少,价格昂贵,但人们还是趋之若鹜。后来,随着政府对珍稀物种保护力度加强,这些野生草药被禁止采摘,攀岩采药的技能渐渐失传,基本没人会再攀岩采药,只作为一种表演,呈现给游客们,被游客戏称为“蜘蛛人”。

正说着,其他竹排上的游客惊呼出声——“看!那两个没有保护绳的!”

柳浮声定睛看去,只见先爬上去的一男一女腰上还别着安全绳,后两个爬上去的男女身上竟然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他们怎么不带绳子的?!”柳浮声不禁问。

跟游客们的惊异相比,见怪不怪的艄公尤其淡定,嘿嘿一笑,“以前人攀崖采药,哪个是带绳索的?这是真功夫,全国只有我们这里看得到。”

大熊一边用长焦镜头猛拍,一边叫,“我去……这摔下来可死定了,这么高!”

老王摸着下巴,怀疑地说:“这也太危险了……是不是暗地吊了威亚?”

李达盛摆摆手,“那是作假的东西,我们何必?”可能是考虑到这几个人都是媒体人,他含糊地说:“有买保险的……”

毅辉并不信,嘀咕道:“这种高危职业,哪个保险公司要承保?”

大家的心都随着蜘蛛人的上移而悬在半空,直到他们登顶,“采”到一棵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草药”,放进身后背着的竹筐里,才放松下来。

几个蜘蛛人很快消失在游客们的视线中,艄公们重新上路,撑着竹排继续漂流,口若悬河地诉说着两旁山体不知是真是假的夸张传说。

中午,景区安排地质专家们和采风组在内部食堂的包厢里用餐,大家果然都对蜘蛛人这个表演项目印象深刻,根据地质专家们之前的研究结果,这种先民传下来的技能还有可能跟悬棺风俗有一定联系。

几杯酒下肚,李达盛也些许放开,话也多了起来。他说,不带安全绳攀爬岩壁无异于刀尖上行走,一般家庭的人都不会来干这个。整个景区,其实只有两个这样不戴安全绳的蜘蛛人——

一个40来岁的妇女阿鹿,她父母早亡,后来嫁了个老公,生了个儿子,日子却也不好过,那个男人竟然伙同姘头把家里的钱和儿子一起带走跑了,从此杳无音讯,剩下阿鹿一人孤零零地过。

另一个大家都叫他小乌,听说父亲姓战。从小父母离异,因母亲几乎没有劳动能力,懵懵懂懂的只得跟了父亲。继母欺他年幼,虐待得很厉害,有回差点就死了,命硬活了下来,说是丧失了生育能力。稍微懂点事后,他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和亲妈相依为命,一边偷偷打零工一边上学,读书很好,可高中没上两年,就辍学了。

说白了,都是苦命人。

柳浮声默默听完,一直没有作声。她曾在社会民生频道实习过半年,见过一些类似的事——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总有那么些人,用尽全力却依旧悲苦地活着,而且,悲苦是他们自己的,别人永远带着一丝优越感,冷眼旁观。不信你看李达盛,这些只是谈资,眼中毫无人性关怀的暖意。

酒足饭饱,一行人走出包厢,路过大堂,李达盛用下巴指了一处,“喏,几个都在那儿。”

他口中的“几个”,就是方才表演攀岩的蜘蛛人,距离太远,其实看不清相貌,现在猛然一看,更是分不清谁是谁。

地质队的于教授背着手走过去,李达盛也跟着过去,语气很粗,听不出善意,好像在招呼一群猴子,“来来来,别吃了,站起来,这些都是大城市来的大专家和记者。”

几个人一听,局促地站起来。

于教授心地倒是不错,见人家饭只吃了一半,并没有多聊的意思,只问了问学这些有没有师傅,还说,不加安全绳比较危险,要注意安全。

其中两个人不约而同应了一声,想必就是阿鹿和战乌,顺从但并不怎么当回事地点了点头。

阿鹿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脸上饱经沧桑,手大得惊人,因刚才吃了蒜,身上散发出一股葱蒜和汗交杂在一起的味道。战乌的肤色呈深麦色,高而结实,疏于打理的头发参差凌乱,胡茬刚冒出了头,下巴位置一片青痕。认真分辨一下五官,其实长得还算不错,很男人,所以鲜艳的工作服跟他的长相一点也不搭。他左手小臂缠着黑色的布条,裸露的上臂可见一小片狰狞的伤疤。生活的重担令他些许沉郁寡言,谨慎抬眼飞快地扫了眼前这群人,眼睛清亮坚毅中带着一丝木然。

对于他们来说,领导也好,专家也罢,都是匆匆的过客,都是天上的卷云,一时新鲜同他们说几句话,留下只言片语的关怀,转眼两两相忘,还不如崖壁间潺潺流水和悠悠燕鸣那么有来有回。

柳浮声瞥了一眼他们桌上的饭菜,油腻却几乎不见荤腥,一大盆红辣椒炒青辣椒摆在中间,算是最下饭的菜,另一盆像是野菜的东西里有几片薄薄的腊肉,是唯一能看见肉的。

“见客”之后,几个蜘蛛人坐下接着吃重油重辣的饭菜,客人们则回身离开,像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

墨格河流域范围很广,景区只是小小一片,即便如此,几天之内也难以走完、摸透,李达盛不能天天陪着,于是安排他们在景区食堂的包间里用餐,偶尔也会与那些蜘蛛人碰面,却再没有过交谈。

直到有一天,柳浮声吃完饭觉得胃不太舒服,许是吃不惯这儿的饭菜,去厕所一阵呕吐,几乎把吃下去的东西又吐光了。听见男厕所里有一声巨大的撞击伴随一声闷哼,紧接着又是几声什么东西击打在背部时发出的闷响。她暗暗惊了一下,无奈虚掩着的门挡住了视线。

这时只听一个粗嘎的男声愤然响起:“你敢糊弄老子!拿老子的钱却不给老子做事!”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

柳浮声怕自己待会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赶紧溜了,和大家一起走出食堂大门,习惯性一摸口袋,手机落在包间里,只得折回去拿。转身,就看见李达盛气冲冲从厕所疾步走出,咬牙切齿还在叽歪什么。她等他出了食堂,才往厕所方向望去,可一直不见人出来。

光天化日之下,总不可能出人命吧!

她急忙小跑过去,顾不得其他,猛地推开男厕所虚掩的木门。

一个人颓然半卧在潮湿的墙角,听见声响动了一下,看来还活着。柳浮声不想惹是非,正想退出去,就见那人双手抱头,八成以为李达盛气不过又回来揍人了。他手臂上的狰狞疤痕让柳浮声一怔,想了想,脚步一顿。

许是没有拳头袭来,那人僵硬的身子微微放松,转头看了过来。

见那张脸上青肿一片,鼻尖嘴角都是血迹,柳浮声愕然。

“你没事吧?”

李达盛前些天说起蜘蛛人的劳苦生活还是一副啧啧怜悯的样子,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下这样的手。

战乌深吸一口气,双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也没回答,弓着身子,踉跄地往外面走。经过她身边时,明显有所顾忌,让了一让,不想碰着她,可是空间逼仄,没绕过去,脚下反而一绊,竟向她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