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地处帝国的东北方向,多山地丘陵。
天气冷得快,草木黄得也快。
郝大为蹲在营房外的山包上,抱着那根长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望着起伏的山川发呆。
他在想,现在的长安也许还绿意盎然。
他是期待回去的,因为林若涵,因为他六代单传。
可现在他又纠结了,他又不想回去了,毕竟押送死囚不是个好差事。
他在想怎么才能把这个差事给推出去,可是他那些赏金都换了怀里这杆槊了。
他很后悔,干嘛非得要换这杆槊。现在想推掉这差事,都没钱送礼了,马都尉可不是几两银子能打发的。
他正想着怎么搞定马都尉,马二虎竟然来了,郝大为赶紧起身一脸谄媚,马都尉的眼睛却落在了长槊上。
也不管郝大为愿不愿意,马都尉伸手拿了过来,掂了掂,看了看,顺势甩了个枪花,再放下时,眼睛里好像喷着火。
“好兵器!”
郝大为只觉得马二虎的名字取错了,应该叫马二狼,狼心狗肺那个狼,看什么都像是他自己的,即使不是他自己的,他也总是想办法变成自己的。
“放着千两黄金不要,换了这杆槊,郝大为,你什么意思啊?”
“末将做了五年巡防校尉,要是没有都尉您栽培,我哪能立下如此大功,留下这杆槊,也算是个纪念。”
这是郝大为早就想好的说辞,其实他现在是真的后悔要了这杆槊。
“在理,在理啊,是该有个纪念。”马都尉如是说着,眼睛却没离开这杆槊。“大为啊,就要走了,到了京城,飞黄腾达,不要忘了我啊。”
“您踏踏实实的,我就是忘了我爹姓啥,也绝不会忘了您,我爹可没得到我什么孝敬。”
郝大为这话里有话,可是马都尉只看着槊,根本没察觉。
“我知道,押送死囚不是个好差事,我也想让你轻轻松松地回到京城,只可惜啊,你那千两黄金没了。”
以前马都尉都直接要钱,这次拐弯抹角的,大概也是因为自己立了大功,现在整个幽州卫都看着自己,马都尉也不好把所有话说得太直。
郝大为这样想着,眼睛看着他,突然间发现这个姓马的那副嘴脸着实令他厌恶。
“其实这差事,谁做都一样,你要实在不愿意干,我看不如……”
“我愿意干。”
这句话说出来,可以肯定的是在将来的某一刻,郝大为把肠子都悔青了,但此刻,他只是不想看到马都尉的嘴脸。
很显然,马都尉也愣了一下。
“卑职立了那么大的功,整个幽州都看着我,我岂能推辞,我干,我肯定干,您甭担心我少了千两黄金,等到了京城,我肯定有份人心给您。”
“你看你看,我哪是这个意思!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大为啊,回到京城,为人处事一定要光明磊落,歪门邪道要不得,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啊。”
马都尉说着话,拍了拍郝大为的肩膀。
郝大为冷笑了一下,他今天就是不想给马都尉的脸,以后也不给了。
“您放心,我怂包怕死,永远走不偏。两天后启程回京,按流程,卑职得去看看那帮子死囚,不陪您了。”
郝大为说完,转身就走,倒让马二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刚想叫住他,郝大为又转身回来了,不由分说一把将那杆长槊夺了回来,随意地抱了一下拳,再次离去,头也没回。
天上的云已经集结了好多天,此刻黑压压地层层叠叠,郝大为站在大牢门口,望了一眼天,又想起了卧虎岭上层层叠叠的死尸,不由地干呕起来。
此时杨傲的牢房前,冷霜凝挎着一个食盒,静静地站在牢门口,杨傲从角落的阴影处走出,也看着她。
杨傲的内心是欣喜的,他一直担心冷霜凝会受他连累,但他也知道冷霜凝聪明至极,一定不会被他连累。
牢门打开了,冷霜凝走到桌子面前,打开食盒,将她亲手烧的小菜一碟碟地摆放在桌子上,杨傲也没说话,坐下,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冷霜凝为他倒满了一杯酒,杨傲顺手拿起一饮而尽,仿佛这里不是死牢,而是杨傲在幽州城的那个家。
“这里是死囚牢,你不该来。”杨傲轻声说着。
“我的男人要到京城送死,我应该来看看。”
“我以为你走了。”
“你让我去哪里?”
“你是你,你想去哪里,不必问我。”
“我会走的,在你死了之后我就会走。”
冷霜凝又给杨傲倒了一杯酒,接着坐在了他的旁边儿,眼睛却看向了隔壁牢房,鹤一鸣依然摩挲着那个石环,也在看着冷霜凝。
“我应该和他们一起死的,可现在,我生不如死。”
烈酒入喉,火炭一般烧灼着他,杨傲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死难的兄弟们,每想一次,心就被撕裂一次。
“你走吧,别再来这里,也不要去京城,我并不想让你看到我身首异处。”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吗?”冷霜凝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那又如何?我现在杀了你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你会信吗?”
冷霜凝的眼睛里闪着光,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一直努力让自己和杨傲一样平静,但她终究是个女人,女人就是感性的,她心疼眼前这个男人,她的心都快疼死了。
“那又如何?我还能不死吗?”
杨傲依旧平静,他其实知道冷霜凝想要的答案,但是他不想说,他变得不相信任何人了,包括他自己。
冷霜凝其实也知道了答案,杨傲不信她,也怀疑她。
转念后,她又觉得,算了,不重要了,自己的男人要死了,一切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冷霜凝走了,她走到牢门口的时候,正巧郝大为也走到了杨傲的牢门口,他刚吐完,嘴角还带着一点点的污秽。
两个人碰了个对脸,刚刚还在跟杨傲一起平静的冷霜凝,眼神中透着彻骨的寒意,死死地盯着郝大为。
郝大为有些愣,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尽量拉开到了一个安全距离。
“你应该让他死在战场上。”
冷霜凝擦着郝大为的胳膊离去的时候,撂下了这句话。
那一刻,郝大为的内心是很不爽的,他实在不明白怎么所有人对“死”都那样的随意,说得轻松自如。
冷霜凝走了,郝大为看她走出了牢房的大门,这才清了清嗓子,假装怒气地喊了一句,“这里是死囚牢,谁把她放进来的?”
狱卒们没人敢搭话,郝大为也不过是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威严”,自然也就不再追问。
“是你救了我?”
杨傲的声音响起,郝大为的心脏瞬间狂跳了起来。
“不,不不不,我例行巡防,路过,碰巧了。”
郝大为赶紧解释,又不敢大声解释,不过他说得也是事实,确实是路过碰巧了。
“进来喝一杯吧,就当是我的谢礼。”
“别客气,别客气,我…我戒酒了。”
杨傲端着酒杯已经朝他走来,郝大为赶紧窜上去,将牢门关上,锁死,又赶紧退回了原地,动作一气呵成,速度之快让杨傲都愣了一下。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杨傲走到了牢门前,还是那样平静。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问。”
“你肯定不止一个问题,其实我比你还懵,我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我把你扛出来的。”
“除了我,全都死了吗?”杨傲问他。
“两天后上路回京,你吃好喝好。”郝大为回答。
杨傲只觉得一阵风刮过,眼前闪了一个残影,再看时,郝大为已经跑到了大牢门口,然后消失无踪。
“倒是个练轻功的底子。”
鹤一鸣的石环已经挂到了脖子上,双手扶着死牢的柱子,也在看着大牢门口。
“那女人是你的?”鹤一鸣问。
杨傲没理他,回到了桌前坐下,自顾自地饮酒。
鹤一鸣讪笑了一下,听到他隔壁牢房里的铁无常冷哼了一声。
郝大为已经跑了出来,心脏还在突突地狂跳着,猛然间的一个炸雷响起,郝大为吓得瘫倒在地上。
层叠的云层已经聚集成了乌云,一道闪电之后,又是一声炸雷,一滴雨点砸在了郝大为的脑门上,让他触电一般又弹了起来。
他很担心,他又想拿杨傲的那杆槊去跟马都尉换一次轻松,因为他害怕,他怕路上的时候,杨傲会问他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能回答,他更怕死。
又一声炸雷后,大雨倾泻而下,深秋的雨,是透骨的寒刀,又疼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