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啸洋
《草戒指》是袁伟的第二本诗集,诗集共分为四辑:“雪地抒情”、“神仙豆腐”“脱敏疗法”“旋转木马”。同第一本诗集《栽种春光》相比,诗人在继承“农风”写作的同时,诗集中也有一些新的美学尝试。
《草戒指》里,诗人一半使用了农民口吻,一半使用了哲学家的观察目光。《草戒指》是一本物的静观集。稗子、瓦楞、鸬鹚、猪殃殃、萤火虫、瓦当、易拉罐、崖柏、旋耕机、育秧盘等等,都是作者静观的对象。农耕、新农业诗,是《草戒指》这本诗歌集的特色。《秸秆颂》写秸秆与腐熟的宿命,《邀请函》写立秋后包浆的稻子,《葵花海》写秋天向日葵锋利的花盘,《乙烯》写催熟剂“东坡用木瓜的香气,催熟了篮子里的生柿子”。《麦叶蜂》写麦田的害虫麦叶蜂,但诗人只是冷静观察,并没有予以道德上的评判。
《猪殃殃》《牛筋草》《稗子》《蒲公英》《苋菜》等诗里,诗人在自然中得到了启示,以憧憬悲悯的态度和宁静的心态来写自然万物,这些诗里有朴素的自然与观察,有赤子之心和诚挚的感情。诗人心中还是默认生锈的故乡,故乡极为朴素的一面,构成诗人心中明亮的灯盏。在诗和语言的虚拟中,故乡得以新生、复活。
可以说,诗人脚下的热土和他所熟悉的农耕生活,是诗意绽放与收束的起点。《晒秋图》写乡村里秋天晾晒五谷和食物的场景,炙热的阳光从天空里倾倒出来,世代轮转中农民过完了一茬又一茬的生活。《补鞋匠》蜷缩在文汇东路的一位老人,缝补“那些因赶路而破损的步履”,《枕边书》则写诗人灵魂深处的记忆,故乡让作者魂牵梦绕,为他永远守着一处明亮的灯。《冬闲田》则以田喻人,作者用冬天闲置的土地与一位老人的晚景互文,除了铁锈斑斑的身体,闲暇时光里“感冒、心悸、关节炎”也都在他体内生长,作者写出了一位老农民落寞、衰败的生活。和《冬闲田》相比,《在苏农四村》里,作者使用了一种明亮的语调:“葡萄架把阳光/筛了一遍”,诗里充满了年轻的烟火气,爱情和小日子有了甜蜜平静的味道。《同心结》同样写爱情,《同心结》里面更多地加入了一些叙述性内容,比如“线条就变成了一根互通的血管”。
词语的丰富性、想象力的腾挪,决定了一个诗人写作的宽广程度。《荡秋千》中,诗人展开了丰富的想象,将秋千比作钟摆,也将其比作“跳崖时的梦”,在叙述中重新寻找诗意。同样以叙述来寻找诗意的,还有《夏日赠别》《偏头痛》《喙》《地铁口叙旧》等诗歌,这些诗歌都是对日常生活的凝思,偶尔有闪现的灵感,诗人用比喻或拟人来对感觉进行新的虚拟,比如《偏头痛》:“夜比井深,你的地球仪/又一次被闪电击中”。再比如《晒被子》里的“一天的照射,刚好能让它获得一,次饱腹感。”诗歌《枇杷煮水》和《挤牙膏》里,一截牙膏里就能找到一个昼夜;煮过琵琶叶,琵琶叶就获得“药”的新身份;《率意帖》里,凭借手中的狼毫可以种下五谷和蔬菜。
《湘妃竹》和《山坡橘》写的都是植物,诗人用剖析的眼光和冷静的视角,为植物“立传”。为物立传的,还有《剃须刀》《骨笛》《橡皮擦》《铁核桃》《脚手架》等诗歌。这些物体,本身并不具备诗意,也不被传统题材所青睐。但这些诗却被“赋予”了诗意,被赋予新的生机。
但是,相比之下,《旋转门》因为有“转经筒”的加持,其凝视和静观也更加深刻。思想的弧度的甩出也更加悠远。《故纸堆》里对于自我状态的描述,也因悲情叙述充满慷慨之感:“每当看到这个词语/就会悲从中来。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身处乱葬岗。”相比于一些对日常事物的观察,袁伟对于自然的观察显然更有灵感。且来看看他笔下的泥土与自然的描述:“稻种在泥土中安胎。”(《育秧盘》);“大雪落成一树白棉袄。上辈子都曾是蝴蝶”(《雪后访腊梅》);“从枝头到箩筐,是属于一枚柿子的日落”(《柿上霜》);“收获后,我们对每粒稻谷都心怀怜惜。”(《考种》)。仔细读这些诗,便会发现一种朴素的心情,这些农耕文明的诗,不仅是物的凝视,也沉淀了作者的记忆。
追寻旧时光,是诗人诗歌书写的一个重要动作。诗人在《老算盘》中描述了生活经验:“日子从来不能/靠盘算度过。”《旋耕机》写的是耕种的场景:“柴油机的号子声,把哞叫从梯田中解救出来/小山村/早已在机械轰鸣的日子,学会如何克服生活的阻力。”《八音师》也是如此,作者熟稔于乡村中的丧事,所以对于日常生活场景中的诗意可以信手捏来,写起来游刃有余,读起来语言也颇有劲道。因为,这里面灌注了诗人溶解在血液里的经验,不需要巧设强写,无需想象力的强塑。
还有一些诗,诗人将“物”的凝视也置于诗中,通过观物来开掘深刻的哲学。《林鸮》中的哲学:“在木桩上站久了/就会成为某种衍生/向上凸出的部分。”《鸬鹚》写考指令生活的鸬鹚,群鸟入水却不得自主。《鲸落》写生命的陨落与消失:“如巨星坠落,海底却没有半个陨石坑。”诗的最后,诗人将鲸的死亡比作死亡的象征性图腾,视死亡为生命的挽歌。《瓦当》则将燕子栖落在瓦当上视为“无数枚印章”,新燕落到屋宇和瓦当之上,赋予屋宇以新生。《老黄历》中,“时间悬置于墙壁,像在参禅。”作者试图透过老物件来理解生活玄机,掂量时间的重量。《老铜锁》借老锁写乡音之变,写故乡与钥匙不复存在的生活。
《萤火虫》写巡游的萤火虫提着灯笼“像巡夜打更的人”,伴随几声蛙鸣,作者的魂魄也追随着诗歌回到了美好的乡土时刻,那里有许愿的美妙时光。《西风烈》拟想西部牧区生活,诗人将棉花、远方的马蹄、泥土和奔腾的自由纳入到诗歌书写之中,西风变成了合理的、想象中的抒情。《雪地抒情》也是如此,“许多心事也正随着/漫天的飘雪纷纷落地”,这几首诗里,诗人调度了情感、空间与农耕经验,在诗中拟想西部地理,读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需要指出的是,这本诗歌集中,有一些诗在写作技法上,诗人使用了叙述手法,令这些叙述诗展现出别样的“陈述性”。但这样的写法,并非没有危险:叙述作为在地平线上的视线延展,它容易使视野有极限,容易让意义望见尽头——换言之,叙述使一首诗容易成为河流,流域广流程长,但是如果题材不是很大、很深,很容易让河流变得狭窄,失去自然的浩荡之美——比如《快递》《啤酒肚》《博爱座》《易拉罐》《废纸篓》等诗,这些诗歌因缺乏垂直的气势,所以缺了股刚阅读的劲儿——比如《废纸篓》:“落在篓外的废纸,属于一种/溢出物。”一个废弃的纸篓子,本身不具备诗意。可以说,这是强行观察、强行拧出来的诗意,还需要慎重、斟酌。再比如《竹子定律》,“台风中的竹子/的弯腰让他明白/有时候佝偻也具有可塑性。”“佝偻具备可塑性”,这是刻意而为的“陌生化”,意义上的生僻难解的语言处理并不等于诗意。
哈的罗·布鲁姆在《读诗的艺术》中写到:“诗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集中凝练故其形式兼具表现力和启示性。”不论在诗中做何种比喻,好的诗歌比肉身拥有灵魂,即便是沉重的诗歌,都会有美学上的轻盈。诗歌是最接近魔幻现实主义的,诗歌超越现实的原因是其“空洞”的一面——这种“空洞”并非空心、无意义,而是哲学上的“空虚”。这个“空”,好比旋风的中心,不被四周强劲的风力裹挟。要做到中心的“空”,词语就不能太实,句子不能太饱满,思考就不能太密。“空”是意义的气孔,当一首诗被叙述的弦拉的太紧的时候,意义就变得紧绷而生硬。
整体而言,《草戒指》是一本美学上独树一帜的诗歌集,风格整齐划一,与《栽种春光》里的农诗、苦难、乡土等题材并不相同。但这本诗集并非没有写作上的遗憾:美学上的重复,诗人要警惕自己的写作的舒适区和写作惯性。每位伟大的诗人,都不重复自己,都在与自己的过去、重复的美学经验划清界限。当一种风格成熟以后,当一滴水都难以汇聚在新的湖里的时候,诗人就要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