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想加班(七)

王娟,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正好王娟也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性。

她住在城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和一个很普通的男人结了婚,拥有一段很普通的婚姻,两人平平淡淡,没什么共同话题,偶尔会因为酱油瓶没放好、厕板没掀起来吵上几嘴,但她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大家的婚姻不都是这样吗?

直到她肚子里有了孩子,她才开始觉得自己的人生出现了一丝亮色。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长得很可爱。

她给女儿起名叫“易渔”,她还记得以前她还是个有着文学梦的少女时,曾抄过一句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希望女儿可以代替普通的她,于海阔天空任意遨游,拥有一段不普通的人生。

她以为这将是她不普通的开始。

所以她很努力很认真地照顾易渔,可是无论她怎么做,易渔总是隔三差五会生病。她上午请假带孩子去医院,下午赶回去上班,晚上喂女儿吃饭和吃药,夜里还会被女儿生病难受的哭啊闹啊搅得睡不了觉,但她还是甘之若饴。

因为这是她的希望啊!

后来,她所在的厂子因为改制重组换了名字、换了领导,也换掉了她。

三十五岁的王娟,没了工作。

她本来还想再找,但是她的父母、她的丈夫、丈夫的父母都劝她别找了,干脆就在家照顾孩子。孩子才七岁刚上小学,身子又弱整天生病,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反正她丈夫的工资养活家里也足够。

家里总要有一个人牺牲的。

没关系,她的人生虽然已经这样了,但易渔还有无限未来。

王娟想着,正好她可以全神贯注地照顾好易渔,而且能够时刻盯紧她不让她走偏。

人生一步错,步步错,像自己就是已经走错太多了。

小学,要盯紧学习,不能养成贪玩的坏习惯。

中学,还是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不能让一些坏朋友靠近她,特别是男孩子,早恋万万不可。

终于上了大学,但考得不算理想,继续督促考研吧。

考上名校研究生,不错,可以留意一下工作了。

工作了,还好托人找了关系才能进这么好的大公司,否则挤破头了都进不去呢,多少亲戚朋友的孩子现在都找不到活干啊。

接下来可以想想找对象的事儿了,上一个真的不行,家里父母没文化打零工,退休了还没退休金,结婚了就是拖累,还好帮他们断了。

一点一点地,她以为终于在接近她理想中的人生。

但是现在,怎么好像越来越不受控了呢?

这一天,王娟像往常一样,六点半起床做好早餐。

不小心做多了一份,忘记了女儿昨晚去加班了。

七点,王娟和丈夫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早餐,然后丈夫出门上班。

接下来就是她的独处时光了,这也是她这些年里最快乐的时候。

还好丈夫还有几年退休,否则她不知道要怎么在家面对着他一天。

她哼着小曲儿将衣服都扔进洗衣机里,然后开始打扫卫生,擦拭灶台。

做完这些,她将晾干的衣服收下来叠好挂好,这时刚好衣服洗好了,她就把衣服都晾起来。

这些事情做完,她可以稍微歇一歇,坐下来泡杯茶,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出门去买菜了。

“小渔应该上班了吧,她最近状态不是很对,给她发个信息鼓励一下。”

【小渔,今天上班要加油啊!】

顺便把昨天看的短视频发给她学习了解一下,让她知道现在的自己身上还有很多不足,吃苦耐劳才是应该的,现在工作多不好找啊,哪能天天抱怨这抱怨那的。

想了想,王娟还是划了几下,点开一个隐藏在文件夹中的软件。

一点开是一个地图,上头一个小小的绿色光点在地图上闪动,光点上写着“易渔”两个小字,后面是“国盛大厦”。

还好,她有在乖乖上班。

王娟轻舒一口气。

就应该听她的,现在工作多难找啊。

虽然小渔经常抱怨累,但那只是年轻人吃不得苦。

你看,熬一熬,不就熬过去了吗?

时间差不多了,要出门去买菜了。

王娟从一大袋环保袋里挑了个最花里胡哨的。

今儿心情好,就用这个吧。

出了家门,感觉今天天气不错。

在菜场转了一圈,买了一条鲈鱼、一方豆腐,要给小渔炖个鱼汤补一补,然后还买了小排骨和空心菜。

晚餐吃这些应该差不多了,王娟盘算着。

走出菜市场,刚好遇到同小区的张大妈。

“小渔妈妈,今儿打扮怎么这么好看?”张大妈笑得夸张。

王娟赶紧说:“哪里的话,张姐今天才好看。”

“你这夹子,好看!现在小姑娘似乎都喜欢这样。”张大妈指了指王娟的头。

王娟笑着应了,摸了摸头上的夹子。

这是她还偷偷用了小渔放在厕所的半透明鳄鱼夹,这样把头发夹起来,那些干枯毛躁的头发也没那么明显了。

“果然,有个好女儿就是状态好!”张大妈一脸羡慕,“学习好,工作好!”

“我女儿要是有你家小渔的一半就好了,她呀除了有个好老公,一无是处。”

王娟听了,后槽牙都咬紧了,憋出一丝笑容:“是,嫁得好也好啊。”

张大妈走后,王娟还对着她的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此时,一大缕头发松了下来,垂到面前。

好像夹子有些松了,她双手拢了拢头发。

王娟没有注意到,是一根黑色的触手在帮她提着沉甸甸的环保袋。

……

回家的时间就跟流水账一样,翻一翻就过了。

备好菜,收拾收拾家里,最后看看肥皂剧,等着老公孩子回家。

只是现在的王娟,连肥皂剧都没看完就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每次都这样,害得错过的一集第二天又要回去看。

还是钥匙开门的声音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她醒来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对丧着脸走进屋子的小渔她爸说道:“你回来啦。”

“嗯。”

“等等就能吃饭了,我先问问小渔什么时候回家。”

“嗯。”

然后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王娟没有在意,她只是回想着刚刚的梦,具体想不起来了,但太忧伤了。

但小渔不回家吃饭,王娟看到手机上的小绿点去了一个叫什么芒果餐厅的地方。

不知道是吃什么菜呢,不会是就吃水果甜食吧?

没有小渔,王娟和丈夫的饭桌很安静。

有小渔,两人可能还会站在同一战线跟小渔传授一些人生道理。

但现在,只是默默地吃完饭。

然后王娟洗碗,丈夫出去散步。

王娟将特意留出来的一大锅鱼汤倒在电饭锅里,摁了“保温”。

然后给小渔发信息。

【今晚给你留了汤,在电饭锅里。】

想到小渔总是一脸不开心,王娟又编辑了一条信息。

【多跟领导学一下怎么应酬,记得多微笑,你最近脸太臭了,没人会跟不爱笑的人打交道。】

小渔回了一句:【好的。】

有些冷漠,但应该听进去了。

放下手机,她觉得整个家都太安静了,然后拿出手机播放起于慧丽的歌。

平时小渔总会嫌弃于慧丽的曲风太老,非要她听那些嘻嘻哈哈、吵吵闹闹的音乐。

想到这里,王娟笑了。

家里的黑暗似乎驱散了一些。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么黑的呢?王娟皱着眉头回忆。

他们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有开灯吗?

于慧丽的声音在黑漆漆的客厅中撩拨着盘旋的触手,轻轻坠落在王娟的心坎儿,熨平了她的不安和烦躁……

不对,触手炸起。

王娟忽然感应到什么。

内心的焦躁连于慧丽的歌声都无法抚平了。

她拿出手机,看到小绿点离开“芒果餐厅”了。

不对,这是要去哪里?这个时间不对,应酬不应该那么早结束。

【小渔,你要去哪儿!】

小绿点没有反应,飞速离开芒果餐厅。

也不是回家方向。

更不是回去上班的方向。

王娟心生预警,觉得不能。

不能让她去。

【你要去哪里?】

【你得罪了领导?】

【你要离家出走吗?】

【你明天不上班了吗?】

然后,屏幕上闪过一条【对方网络情况不佳,连接断开。】

小绿点停在半路了。

……

当柳笙看到王娟终于赶来的时候,“易渔”的脸上有些复杂。

体型微胖,相貌朴素,一个鳄鱼夹夹着杂乱的头发,穿着碎花图案的睡衣短袖和五分裤,脚上一双半透明的水晶拖鞋。

她的身旁,触手环绕,像黑色的巨型莲花绽开,又像传说中的九尾狐一样,只是尾巴不止一条,而是无数条。

地上的小触手,天上垂下的触手,皆俯首称臣。

柳笙默默地在两个墓碑前各放下一朵小白花。

“妈妈,你应该很久没来扫墓了吧?”

“爸爸应该也不会来了。”

“没人给我们送花了。”

乌云旋涡间的巨大眼眸露出痛苦之色,一滴滴黑红色液体从眼球上滴落。

“因为你故意忘记了。”

“把我留在你的世界里。”

柳笙一句句,直戳王娟心里。

戳得鲜血直流。

那些王娟刻意忘记的东西,再度浮现。

……

当时,看着偏离轨迹的小绿点,她焦急地打给小渔上司。

“易渔?她请假了,她说不给她请假她就去死,你这女儿真厉害。”上司嗤笑着说道,然后挂了电话。

然后呢?

她有些不记得了。

海边,空无一人的礁石,只有一台手机。

还有,被冲上海滩浮肿发臭的尸体,一点都看不出小渔的样子。

警察解锁了手机,找到了小渔的日记,看了聊天记录,也知道了小渔是自杀的。

这也是王娟第一次看到这些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