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雷声骤响,快速弹跳的闪电让落地窗惨白一片,瞬间点亮两名巫师伴着七扭八歪横在桌底的尸堆,高举白银酒杯的场景。
一圈金色的光焰将他们笼罩其中,漆黑腐烂的黑暗生物拖着长长的斗篷,像侍从安静地围观这场灵魂的盛宴。
金色的酒液清空,又很快盛满,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强忍着接触酒精的不适,逼迫自己吞咽魔药。
欢欣剂的药性源源不断地为他的大脑制造沉浸其中的迷雾,而另一种深入骨髓叫人发寒的战栗,却在心情无来由愉悦的同时,如影随形。
现在他知道那具倒在必经道路上的尸体,死前到底经历怎样的折磨了,若非意志坚定的人,心灵同时承受这两种影响准会发疯。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他默默计算着,估量自己的极限。
黑暗的侍从压制了巫师能用的绝大多数魔法,但造成困境的关键不在这里,而是……
萨拉查的灰瞳亮起银光,像是幽冥中的蒙尘水晶——
等等……他眯起眼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什么……
三重的魔法圈,在他和女巫所坐之处画出细线,浓重的黑雾从中弥散出来,紧紧勾着桌底横陈的尸体,像只巨爪般扣在他们的脸庞,从五官的孔隙里抓取出那些黑暗生物的模样。
在他的视野里,浅淡单薄的乳白色影子,飘在那团黑雾中间,影影绰绰,彼此重叠着……
人的面孔,各种不同形貌的,皆滚烫着、烧灼地熔铸在一起。刺破耳膜的尖叫此起彼伏,从未有过间断,犹如身处地狱无间!
那些打碎了重新融合的灵魂,黯淡冒着黑雾,又在魔法圈的聚集下重归一处。
当这样的过程结束,被污染的影子色质浑浊,如烂泥般和在死者腐烂的骨殖……
于是,一个自被破坏的死亡的绝望中,全新的黑暗生物诞生了。
当影子般的灵魂中那最后一点乳白色,又或者银色闪光消逝时,萨拉查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他仰头饮下最后一滴液体,不断做深呼吸稳定狂乱的心跳。头颅内部隐隐作痛,像是有一把锐利的钻子正不断开凿他的理智,削弱他的意志。
“享受这场酒宴吗,萨拉查……我的朋友……”布丽吉德歪头看着他不胜酒力的样子,神经质地咯咯大笑。
但是瞬间,她又变回最开始那副空灵、镇定的样子。
“瞧瞧你的灵魂……我真正的朋友,你是第一个坚持到如此地步的客人……”
“一杯,他们屈服于国王法令的权威、两杯,他们害怕来自教会的报复并被金钱所收买、三杯……”
“三杯,他们仅仅阅读世俗经书……而从未理解我的哥哥在做什么……呵、呵呵。”
布丽吉德张开双手,上翘微笑的唇沿抖动着,嗓音蕴含一丝破碎:
“第三杯是恐惧。”
“恐惧源于无知……即便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数年,彼此互称兄弟。但神圣的教义却叫他们暗中学会了恐惧,恐惧且怀疑一切未曾记录在福音书上的知识,因为那样的智慧与众不同,是异类也是罪行。”
“我和基里安战斗至最后一刻,我们两败俱伤,于是我们撤回这里……”
“我以为剩下的同胞们一定在等我们,一定受到了妥当的照顾,凯尔特十字架标示的每一座由纯正德鲁伊建起的修道院都将无条件地救治伤患、接待旅客视为最神圣的使命。”
“我和基里安拖着鲜血淋漓的身体,耗尽的魔力走到修道院,我们重创了敌人,收回母亲的遗体。在那永恒伟大轮回之下,我们仍有保卫村庄、令仙境存续的宝贵希望。但是……”
她高举酒杯,手指已呈泛青的灰白色调,体表挂满寒冷的银霜。
最后一根细弱的葡萄藤,颤巍巍地爬到她毫无温度的掌心下,瑟瑟蜷缩。
“哈……哈哈哈!”女巫尖笑着。
“败类!面慈心软的羔羊不会有反抗的意志,但所谓替他们指引光明的牧羊人,却也懂得审时度势……他们不过都是些恰好经过这条道路的、无处可去的丧家犬!”
“萨格塞尔博爱地接纳、包容了他们——没有一丝魔法、不受仙灵祝福的血脉,原本得以窥见着世界真相的一角,可他们……”
“切尔特西修道院收容的普通人,那些原本是流浪者,却也把这里称作‘家’的修士们……在你和基里安毫无防备走进大门的那一刻拿铜烛台将你们打晕,与外面的敌人里应外合……”
萨拉查接着说。
“一切都在村庄内那个背叛者凯尔布雷的计算之下,他从温彻斯特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对院长进行了威逼利诱……或者说,某种强大到不止是混淆,而更足以勾魂的魔咒……”
“爱尔兰竖琴,啊……”萨拉查隔空凝视着某一个点,若有所悟。
布丽吉德静静看着他,大起大落的情绪被摄魂怪吸走,似乎也不再那么激动。
“越是读取这段记忆,你将会深入得越快……你是否做好了准备,我的朋友?”
“你是否做好准备……和我一起把自己献给这片土地?”
她用低沉的、嘶嘶的蛇语念出咒语般一段话。
“……献身诅咒。”
“……献身黑暗。”
“……献身仙灵。”
三重隐喻、三重誓约、三重指令。
但没有音乐,没有主持,没有见证者哀婉动人的祝福。
一条金色的细线缠上萨拉查举杯的右手腕,然后是一截将死的冰霜蔓藤,最后是一串芬芳颓靡的酒液……
他紧紧握着银杯,垂眼注视着杯中自己扭曲的倒影。
“仪典之际,我借灵魂结合、血脉交融之刻寻求‘仙境’的祝福……”
“但命运回我以不幸和嘲讽,于是我破口大骂——我厉声斥责这命运的不公!”
“我激烈反抗,我奋不顾身……”
金发女巫高举空杯,向着空中那些不知名的存在致敬,却又像是在反讽。
伴随着她愈来愈不稳定的情绪,魔法圈里不断溢出的黑雾,也越来越多。它们快速地弥漫散开,没过大厅里年轻人的脚踝,然后是死尸的喉鼻。
看不见的阴影抓着衣袍,悄无声息地攀上侧颈,他向其中一边高高抬起了头,但漆黑的颜色还是漫上淡青的动脉,血管脉动着,那是滚烫的鲜血……最后的生息。
“伟大的仙灵祖母,请你聆听我的致意——”
“第一杯敬懦弱,是敌人的残暴不仁让我立下这誓言;”
“第二杯敬贪婪,是同胞的野心背叛逼我踏上这绝路;”
“第三杯敬恐惧,”布丽吉德温柔至极,也残酷至极地如情人般低语道。
“是至亲血脉的被迫断绝指引我举办这一场极致的狂欢盛宴——”
她高举起双手,丝丝缕缕的黑雾也攀上身体,覆盖肌肤的每一寸。
她的五指勾起那若即若离的墨色,像掉入水中晕散的黑暗染料。
伴随着指尖的起舞,被操控的魔法也像蛇影一般簌簌扭动,在透明的半空中勾画出一圈又一圈的螺旋,葡萄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如两股细绳彼此交织,向上生长。
一道闪光从她自己张大到极致的口中,吞吐出来——
稀薄的银雾,混杂着如金砂点缀的液滴,最终构成这场仪式的第三种原料。
盘旋上升的藤条引导着黑雾,在这填充物中滴入那银色物质,转瞬便被吞没——
“咯啊啊啊!!”
包裹在黑雾中的摄魂怪尖叫起来,那超越了灵魂的创伤回响近乎致命,就如报丧女妖是足以致人于死地的。
“咯啊啊啊!!”
此起彼伏,交织重叠的啸叫折射在回廊、大厅、在场唯一的听众心里。
“诅咒!我诅咒你们!!”
女巫怪笑着张开双手,掀起一张光明无法穿透的绝望幕布——植物的生机全被抽走,它们在空中编织出复杂的图腾,然后尽数凋零。
唯有黑雾在加入了她最绝望的那一滴“快乐”或“欢愉”后,猛地像是皮球般爆胀成三人高,彻底将整座大厅埋入黑暗——
“以萨格塞尔之名,我诅咒每一个在这场阴谋中伤害过我的血脉同胞的人,不论懂得魔法还是平凡,不论身份高贵还是低贱……”
“愿他们终生蒙受着被邪恶追猎的阴影……”
“愿他们死于同谋者扭曲残魂的咀嚼……”
“愿他们的灵魂只能在无法进入轮回的永恒绝望中安歇!!”
说完诅咒的判词,原本美丽的金发女巫看上去一下子衰老了数十余岁。她的眼眶凹陷,脸颊干瘪下去,甚至一头光泽艳丽的金发,都变做霜白。红润的面色消失了,四肢都瘦削成干柴,她的脊背佝偻,身体沉重。
短短数秒间,年轻的女巫就变成一具衰败的病骨,她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只为确保诅咒成功!
黑色的雾气形成一道扭曲的阴影,形成一道狂暴翻涌的龙卷风……
就在这场悲怆的黑暗风暴的中心。
“叮——”黑袍年轻人手中的银杯坠地,残余的酒液倾泻而出。
萨拉查伸出了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