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窗户敞开，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有一位趴在桌上睡觉的俊秀少年。
他的脸颊被仲夏那微微燥热却又令人忆起童年的暖风吹拂，舒展的眉头似乎诉说着他在梦里梦到了一场醒不来的梦。
若是放在漫画里头，该是一幅如诗如画般的景象。
遗憾的是……此时此刻教室里整整齐齐坐满了人。
一时寂静无声的教室里，讲台上停下讲课的中年男教师看向酣睡的少年，目光如同剃刀般锐利。
“路明非！路明非！”
在老师厉声呵斥中，在同学们暗含轻蔑嘲讽的目光与窃窃轻笑声中，少年——路明非睁开了眼睛。
“你上来做受力分析！”
物理老师兼班主任苏丽华眉头微凝，表情有些肃然，眼中满是对在上课中睡觉的路明非的不满，用手指敲着黑板催促道。
路明非的表情迷迷糊糊的，看起来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站了起来。
“啊？”
他看着讲台上的苏丽华，就好像还在梦中，和周公女儿约会时间太久没认出对方似的。
眼见苏丽华的脸越来越黑，路明非的眼神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看向黑板上抽象地画着的箱子和滑轮，挺直了背脊，坦荡道：“报告老师，这题我不会！”
苏丽华大怒，指向门外：“你给我滚出克！”
教室中顿时响起一阵哄笑。
“哈哈。”
众人笑，路明非也笑。
他轻轻挠了挠后脑勺，憨厚一笑：“老师，现在这时间站外面多少有点影响不好，我还是站到后面去听课吧？”
‘你小子真会听课！？’
苏丽华眉头一皱，心里腹诽。
可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路明非站走廊，毕竟万一给游荡的野生教导主任发现了，挨骂的还得是他本人。所以一开始就打着敲打路明非的主意，少年人嘛，哪个不好面子的？就算是你混不吝的衰仔路明非，众目睽睽之下像是被牧羊人驱赶来回蹦窜的羊羔般丢脸后，多少也能长点教训了吧！？
教训只是过程，教育才是目的。
既然路明非主动说要站到后头去，不管他到底打不打算真听讲，苏丽华也懒得多此一举追究下去。
“行了行了，你给我去后面靠黑板站着，我就不信你站着也能给我睡着的！”
“得令~”
路明非憨笑着拿着书本走向了后面，一时间教室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诺大教室数十人口，唯有二人隐隐感觉今天的路明非似乎有些异样。
同样是答不上来问题，同样是被老师叱骂，同样是装疯卖傻被当笑料，却不似往日畏畏缩缩，多了一点随意自然。
如果是平常的路明非的话，要么一言不发灰溜溜地去到走廊，要么“哈哈”尬笑两声，然后像个受惊的仓鼠似的夺路而逃！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
不像是个无凭无靠胆小甚微、深怕说错一句话的差生，倒像是个恃宠而骄的优等生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的这两人一个是目前还将路明非视为情敌的赵孟华，一个则是路明非的头号冤家苏晓樯。
不管是好的意义还是坏的意义，这个班级里真正会关注路明非的，大概也就这两个人了。
苏晓樯拄着下巴，侧着脸看着脸带微笑走过去的路明非，柳眉微蹙，轻哼了一声：‘这家伙今天怎么怪怪的，不对劲……不会又是要发什么大病的前兆吧？’
“那么谁上来做一下这个受力分析，给我们路同学做个示范？”
不过苏丽华已经开始了继续讲课，苏晓樯也就不再多想收回了目光。
路明非背对着所有人走向后黑板，没有人看到的阴影中，那张总是充满滑稽憨笑的脸上，此刻却带着复杂难言的异样笑容。
有疑惑，有怀念，有茫然，还有一分释怀……
仿佛对沧海桑田的感叹。
‘我回来了，我没有死在孟徒徒尤匹的手里，而是重生回到了少年时代。’
“……”
“登灯登等瞪灯等~”
天空橙黄，《致爱丽丝》的旋律悠然奏响。
“路明非，一起去社团教室吗？赵孟华已经想好新刊的选题了呢！“
物理课过完，又是一节，转眼已是放学时分。
正双目无神发着愣，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嗓音，路明非微微转头，一个眉眼柔和，梳着齐整的刘海，黑发披肩，温顺像个小绵羊似的清丽少女正看着他。
路明非有些发怔。
那女孩的面容令他感到无比熟悉。
对了，她……是陈雯雯啊。
十多年异世时光，许许多多记忆都已模糊，就好像工作多年再回忆初中时期的同班的同学时，别说面容，连名字都没几个想得起来。
但陈雯雯显然不在其中，毕竟……那是他初恋的女孩。
有些人他以为他早已忘记，可当对方出现在自己眼前，脑海中却还是第一时间就回想起了她的名字。
当然，现在的他早就明白，那份感情与其说是恋爱，倒不如说是对自己想象中女性偶像的一种精神投射——那时的他只是想要去喜欢她，而不是想要去了解她是一个怎样的人然后喜欢上她。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那个“她”刚好是陈雯雯而已。
“哈哈，不了不了，今天刚好有点事情啊。你们自己先弄吧。”
路明非眯着眼睛摆手笑了笑，表示了拒绝的意思。
那温和的笑容让陈雯雯怔了怔，难以想象这样的笑容是这个总是怯懦畏缩的男孩脸上展现的。
“陈雯雯，人路明非都说了没空了，我们就不要让他太为难了。你说是吧，路明非？”
赵孟华凑上前来，目光瞥向路明非，露出一个爽朗的假笑。
既然已经坠落下去了，就不要再想着爬回来了啊。
‘路明非，你就继续当你的衰仔，成为我免费的僚机就好了。’
赵孟华这样想道。
作为唯二感觉到路明非身上异状的同学，和单纯觉得“路明非可能要犯什么新大病”的苏晓樯不同，赵孟华的想法则是“不希望看到路明非逆袭的意外发生”。
所以他刻意过来近距离观察一二。
而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路明非竟然会拒绝陈雯雯的请求？
这样的不对劲更加让赵孟华坚定了自己想法，认为路明非的心理有可能发生了什么变化。而已经在谷底的路明非只要发生变化，那极大概率是良性变化，因为他已很难变得更差。
但赵孟华也不可能破天荒地往穿越、重生这些玄奇的方向想，只是综合分析后，觉得路明非最大的可能是一朝醒悟，就像是脑袋突然被篮球砸倒，忽然认清了自己狼狈的模样，不愿再继续浑浑噩噩下去。
“这……好吧。”
陈雯雯的目光在英俊帅气的赵孟华脸上和隐约有了些莫名特别气质的路明非身上扫过，还是点了点头。
当靠近楚子航的梦已作了泡沫，处于现实中的赵孟华在陈雯雯心中的份量正在不断增加，与之相反，路明非在她眼中的价值越来越低了。
赵孟华笑了笑，凑到陈雯雯身边贴耳说道：“反正他去了也只是干坐着，也就最后整理装订能帮点忙，而且他现在不是有自己的事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嘛？”
陈雯雯眼中的犹豫彻底消失，目光完全聚焦在了赵孟华脸上，仿佛压力被对方尽皆拭去，露出了笑容，轻声说：“嗯。”
和与路明非相处时泰然若圣女般温和不同，有些小女生的姿态。
路明非悄然看向了赵孟华。而与此同时，正和陈雯雯说着话的赵孟华也悄然瞥来，视线相撞。
路明非看到赵孟华的嘴角隐隐勾起，隐约像是在嘲笑。
恶意。
十几年猎人生涯，早已锻炼出路明非种种非凡能力。
作为准星级魔物猎人，尤其是在侦察、反侦察、追踪、隐匿方面，积累的经验已经足够化作如同本能般的直觉来。
在赵孟华开口的第一时间，路明非已经察觉了赵孟华的恶意。
对于路明非而言，赵孟华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人物。
如果说是过去的那个少年路明非，就算拥有觉察恶意的能力，大概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为什么赵孟华会对自己产生恶意。
总不可能是因为赵孟华和他一样喜欢陈雯雯，所以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吧？
他大概会想，他可是个衰仔啊？怎么可能对楚子航第二的赵孟华产生威胁呢？
要知道班级里乃至年级、学校里喜欢陈雯雯的又不是独他一个，要针对，也该是针对那些真正具备威胁的家伙才是。
但猎人路明非既不会高估自己，也不会妄自菲薄。
如果猎人路明非知道另一个时间线上赵孟华特意在向陈雯雯表白的场合戏耍羞辱他，一定会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
抱着可能让“善良”的陈雯雯产生恶感也要针对人畜无害的路明非，排开所有不可能的选项，剩下的唯一的可能性便是真实——他曾经从路明非身上感受到了威胁。
稍微想想就知道了，不论从利益的角度还是情绪的角度，有哪个正常人会在对心仪的女生告白时，想着踩一脚路边的蚂蚁来耀武扬威吗？
这里的利益不是指“财富”，而是能从这一行为中获得的收益。这般作为，被别人瞧出端倪，不会显得赵孟华多么有能，能够掌握小人物的生杀大权，只会体现出他锱铢必较、心胸狭隘。
没有任何一个怀春的少女会喜欢这种性格的男生。
哪怕赵孟华真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他也只会努力将这种性格隐藏起来，而不是堂而皇之地公开演出。
而从情绪的角度，如果要说少年受限于经历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像能够合理解释？
实则恰恰相反。
换位处之，当你做足了准备向心仪的女性告白时，是会特意找一个毫无威胁的蚂蚱卖弄自夸，还是向一个曾经有着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宣誓主权？
前者是毫无疑问的小丑心态，就像个一朝得势的暴发户，后者是少年人无法遏制占有欲的宣泄，是明知有损自身颜面也无法完全克制的冲动。
赵孟华能被视作楚子航第二，若他是小丑，那恐怕整个仕兰中学都是小丑，仕兰中学应该改名叫小丑中学。
那么，被赵孟华刻意针对的路明非，自然不可能真是毫无价值的蚂蚱。
很简单的道理，那些自认为处于上位、处于胜利者位置的人，从来都不会亲自用手碾死蚂蚱，那只会让他们觉得掉价和恶心。
另一个时间线的路明非在文学社那场晚会上道心破碎，理所当然觉得像个小丑一样的自己相比赵孟华毫无优势，从头到尾都没有过赢得美人心的机会。
可那个他好似忘了自己对诺诺说的那句话，陈雯雯只主动邀请过两个人进入文学社，一个自然便是赵孟华，而那另一个，却是他路明非。
这自然不是什么巧合。
路明非的衰仔气质让绝大多数女生都望而却步，可陈雯雯却主动凑上前来。
其一是排除路明非的主观认知，他的的确确长得好看。
其二，大概率……陈雯雯吃这款颜值。
但颜值带来的吸引力总会随时间淡去，像舔狗一样卑微到尘埃里的路明非，在陈雯雯心里不会越来越“暖男”，只会越来越廉价，越来越没有吸引力。
最后在陈雯雯眼中彻底失去配偶权，只能当一个空虚的树洞，对陈雯雯而言唯一能提供的意义，只有倾听诉苦的那一点情绪价值——当恋爱对象就算了，当当朋友还是可以的。
甚至，还能从怜悯衰仔的过程中稳固自身“善良”的人设提高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以及通过向下兼容获取自我满足的情绪价值，还有让目标赵孟华产生紧张感进行雄竞。
当然，陈雯雯并不一定真地在心中这样想过，这个年龄段的小女生也不可能深想那么多、算计那么多，更多的是作为社会动物的女性本能。
不知道原本时间线上未来的路明非无从得知已经能够抱得美人归的赵孟华还要对落魄衰仔落井下石、迎头痛击。
但仅仅是赵孟华现在流露出的恶意，已经足够他在心中生出捉弄一番的念头。
路明非一向记仇，从他用企鹅小号“夕阳的刻痕”戏耍路鸣泽就可见一斑了。
这种性格底色并未随时间而改变，只是变得更加隐晦。
阅历、经验、能力只是让人能够看到更多的选择，但若棱角未曾被磨平，每个人真正遵从内心选择的取决于个性的答案，并不会轻易改变。
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就有实现自己想法的能力。
‘虽然我的确是想早点脱身，但这可轮不到你赵孟华来多管闲事。
‘将我视为情敌，莫名其妙恶心我一手是吧？
‘你对陈雯雯说的悄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呢。’
路明非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并非什么死仇大敌，仅仅只是这种程度的恶意，当然还不至于让路明非把对付魔兽和罪犯的手段用到赵孟华身上。
但既然自己被恶心到了，如果不能反过来恶心对面一手，日后想起来那难受程度恐怕不亚于吵架吵输了的烦闷，每每回想怕都要夜不能寐。
“打扰到你们说话我很抱歉。”
路明非用不紧不慢的语气开口。
他的声音中带着特殊的频率，让那些收拾东西的同班同学们都不自觉看了过来。
而陈雯雯和赵孟华理所当然也被吸引了注意。
被打断悄悄话的赵孟华心底不悦，但还是带着假笑问道：“怎么了，路明非，你不会又想说自己没什么事，有空一起去文学社了吧？”
赵孟华试图堵住路明非反悔的可能，好在路明非一开始就是真没打算去文学社。
他只是面色古怪地看着赵孟华，伸手指向了赵孟华的裆部：“赵孟华，今年是你本命年吗？”
拉开裤链的长裤随着赵孟华站直身体的动作微微紧绷，大红色的格子条纹内裤破门而出。
全体目光向赵孟华看去并缓缓上浮，赵孟华的脸赫然也是大红色。
这还不算完。
路明非忽然露出嫌恶的表情，指着赵孟华的手指颤抖哆嗦了一下，说道：“赵孟华，你上厕所的时候都不抖干净的吗？”
那大红色中，却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暗红。
这下子，所有人看赵孟华的目光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