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另有其人。”
沈小溪扬起下巴,直视着面前的警察,用平静的语调坚称,她的双手在身下握成拳,控制不住地抖动,不止是因为紧张,更因为耗竭的体能引起的神经性震颤。
“我没有伤害何蓝月,是他们密谋陷害我,我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沈小溪咬着嘴角,血丝从唇上浸出,她将其允进嘴里,用舌头舔舐着,鲜血的腥味刺激着大脑,她必须保持清醒,必须保持坚定,必须保护自己。
时间是审讯最有利的武器。
时间可以变幻出各种花样,不断攻击人的弱点。人的生理越赢弱,心理就越脆弱,往往在某个瞬间,面对重复的问题,会突然间精神崩溃,说出不一样的答案。
真相往往都是这么来的,前提是,有另外的真相。
她没有。
每一次审讯,都是对身体和心灵的一次摧残。每次他们离开,沈小溪都会将头深深垂下,垂到胸口附近,不仅是为了获得安全感,更是为了汲取能量,就像鸵鸟将头埋进沙子,有时是为了逃避风险,有时则是为了吸取水分和吞食沙子。
同样的行为,有着不一样的外在解读,只有自己心知肚明。
沈小溪铭记着高铭的话:只要不认罪,警方就拿她没办法。
当又一次审讯来临时,头顶的灯管在歪斜,身前的桌子在晃动,屁股下的椅子摇摆不定,仿似地震了,她惊恐地抓住桌子边缘,上半身几乎趴在了桌面上,脸抬起来,脖子却是下压的,以一个畸形的姿势回答着问题。
“我不是凶手。”她提高音量,“我没有害人。”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黑,她的脑袋当地一声砸在桌面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她依然坐在审讯室,警察依然在问话。
沈小溪的嘴角颤抖了两下,有一种崩溃的感觉,歪着脖子茫然地望着自己发颤的手,试着回想当时的情境——蒙面、铁棍、手上的咬痕、额头上的包。
记忆在扭曲,思维开始混乱,想象在现实中穿梭、交叠、融合。
有没有可能自己做过,却又忘记了?
有没有可能自己人格分裂,得了精神病?
忽然,沈小溪低下头,猛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掌,就咬在被何蓝月咬过的位置上,剧痛传来,她的牙齿更尖锐,伤口更深,鲜血从旧伤中汨汨涌出。
她抬起头,对着前方奋力喊了一声:“我不是凶手!”
没人回答她,面前的座位空荡荡,房内只有她一个人。
她愣了片刻,趴下去,脸颊贴着桌面,感受到了冰凉的温度,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沿着脸颊落到嘴边,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混着鲜血,又咸又涩。
这场战役,最大的对手,是自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沈小溪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甚至不知眼前的警察是真实存在,还是幻觉。
房间陡然黑了下去,一缕清幽的光照射而下,照亮了弧形的头顶,她趴在桌上,睁着双眼,看见墙壁上缓缓裂开了一条口子,时光隧道在此处生成。她看到了儿时的弄堂,一条弯曲的小径,几个奔跑中的男孩笑声响亮,躲在角落里的小女孩偷偷观望。她站起身,走入时光隧道,站在了那个扎着粗马尾、戴着宽眼镜、嘴唇紧抿,一脸紧张的小女孩面前,小女孩扬起脸,好奇地看着她。
“你知道我是谁吗?”沈小溪问。
小女孩摇了摇头,后退一小步。
“我是未来的你,不用怕。”沈小溪柔声说。
小女孩左右看了眼,像是感知到了危险,身体紧绷起来。
沈小溪朝小女孩伸出手,小女孩却弯下腰,从她腋下跑走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面露惊慌。随后,几个小男孩从她身边跑过,指着小女孩的背影,哄笑着追逐而去,大头鞋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原来,小女孩是在躲他们。
“别跑了。”沈小溪朝着小女孩的背影喊,“你跑不掉的。”
小女孩的速度越来越快,眨眼消失在了弄堂尽头。
沈小溪伸出的手徒劳地放下,握了握拳,掌中只有清凉的空气。
小女孩没错,小女孩只是不想惹麻烦,不想和别人起冲突,不想被嘲笑而已,能有什么错呢,小女孩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柔软、最人畜无害的人了。
这样的人,活该被欺负吗?
这样的人,只配做牺牲者吗?
沈小溪半蹲在地,捡起一块石头,满腔愤怒地朝着那群小男孩扔去。
当地一声响,石头落地,小男孩们闻声转身。
时光隧道消失了。
沈小溪感觉胳膊在晃,有个声音钻入耳中,像蚊虫一样嗡嗡低鸣。一名警察转到她侧面,弯下腰,冲着她的脸,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她闻到了刺鼻的烟味。
警察又重复了一遍。
“是真的吗?”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当然!”警察提高音量,“你被释放了,现在可以走了。”
晚上十点半,夜色浓郁,仿似一团化不开的墨。
沈小溪专门问了时间,距离被拘留,过去了四十六个小时。
生命中最长的四十六个小时,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活着出来了。
她头重脚轻地走出警局,仰头看了眼月影星稀的夜空,长吁一口气,双膝一软,差点跪倒,赶紧坐在了旁边的排椅上,休息了十几分钟,觉得体能有所恢复了,正准备起身时,一辆别克汽车疾驰而来,停在了路边。
一身西装革履的高铭下了车,绕到另外一侧,打开车门。
“需要我扶你吗?”高铭朝着沈小溪伸出了一只手。
沈小溪摇了摇头,艰难地往前迈了两小步,弯腰钻进车内。
汽车慢速前行,路上霓虹闪烁。
“警察应该和你说了吧?”高铭看了眼她,见她没说话,继续说,“警方找到目击者了,在事发期间,有人从平房后墙翻了出去,警方在墙上发现了攀爬痕迹,在围栏上采集到了血迹,既不是何蓝月的,也不是你的。除此之外,警方在你的血液样本中检查出了乙醚残留。你虽然被暂时释放了,但并不代表排除了嫌疑。”
沈小溪没说话,扭头望着窗外,目光空洞,神情憔悴,嘴唇发白。
“你需要补充营养。”高铭提高车速,“我先带你去餐厅吧。”
往前行驶一段,沈小溪忽然开口说:“停下车。”
高铭扫见了路边的烧烤摊:“吃烧烤吗?”
沈小溪点了点头:“嗯。”
两串鱿鱼,两只基围虾,两串掌中宝,四串折耳根牛肉。
半边茄子,三串玉米粒,两根面筋,一盒酱爆豆腐。
用炭火烤出来,撒上辣椒、茴香、孜然等调料。
铁盘子盛着,香喷喷地端上来,再配上一瓶北冰洋汽水。
沈小溪愣怔地看着盘子里的烧烤,足足看了五分钟,直到快凉了才拿起一串鱿鱼咬了一口,咽下去后,泪花在眼窝里打旋,随后闷头吞食起来。
从前,和孟彤一起吃深夜烧烤时,沈小溪从来不点菜,都是孟彤点,点什么吃什么,她以为自己是大众口味,没什么特殊偏好,实际并非如此。
她想吃的,孟彤不喜欢,仅此而已。
看见沈小溪大快朵颐,高铭才算放下心来,能吃进去东西,比什么都强。他很清楚高强度审讯对一个人身心的摧残,很多人历经后,至少需要一周才能恢复。
闻着扑鼻的肉香味,看着北冰洋的鲜艳色泽,高铭不由咽了口唾沫。
他起身加了些烧烤,要了瓶北冰洋,和沈小溪的瓶子碰了碰。
“不管怎样,出来了,就值得庆祝。”高铭一口灌下小半瓶,透心凉,身舒爽。
沈小溪看了他一眼,随后也举起北冰洋,喝了一口。
快吃完的时候,沈小溪终于开了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沈小溪的声音依然微弱,有气无力的感觉。高铭原本以为沈小溪会抱怨,会吐糟,甚至会责备,谁知统统没有,直奔问题核心,让他不由多了几分敬佩。
“我还是坚持我之前的判断。”高铭端正坐姿,“匿名邮件就是何蓝月和那名半夜幽会男子发的,这次事件也是他们自导自演陷害你的。但既然出现了目击者,表明对方露出了破绽,我们可以先等一等警方的后续行动。”
“就干等着吗?”沈小溪的眼神里带着不甘。
“我理解你的感受,但现在的局面是偏向我们的。”高铭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你的身体也需要恢复,耐心等待一两天,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沈小溪闭上双眼,双拳紧握,随着高铭的动作做了一个深呼吸。
“对了,我得向你道歉,照片的事——”
“没关系。”沈小溪缓缓睁开双眼,“本来就是我找你帮忙,况且你也没收费。”
高铭发现,沈小溪说话比之前果断了,眼神里也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沈小溪的手机震动忽然响起,高铭看见沈小溪的神情明显惊讶,随即将手机递到了他面前,是一条彩信照片,照片内是一名穿着黑衣带着口罩的人从一处墙体翻过的画面,远处树影重重,弯月如镰,墙上缠着钢丝网,墙后立着一棵歪脖子树。
是何蓝月母亲的那处平房。
是那晚的天气。
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