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大雨,连续下了好几天。被淋湿的街道簇拥着一群衣不蔽体的人。
微弱的灯光隐藏在树梢,透过窗外将阴郁重重的墙壁,带来怜悯的光线。满是摇曳的爬山虎,无法判断野蛮生长的枝芽最终将通向哪里。
我在寻找一个人,从椿城坐着动车来到曼州换乘绿皮火车,票位是上铺,而下铺的位置始终是空的,在预定的座位中,这个位置确实被人购买了。
我从背包里掏出一本黄皮子纸包裹的书,栽倒在床铺上翻看,沉迷在其中点石成金的功法百看不厌。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我朝窗外探头望去,已是一片漆黑,只有几个路灯孤零零的支撑着这个黑夜,看样子已到了苍梧的边界,昏暗的光线仿佛照不到地面,只能勉强的看清四周杂草丛生。我从背包里取出一碗桶面,便顺着梯子爬了下去,此时的车厢内已传来行李箱滚动的轮子声,偶尔有寻找位置的旅客会走进来,我走到接热水的水箱旁,这里正好距离车门口比较近,一位背着书包的女生登了上来,看样子年纪大约和我相仿,她似乎是分不清位置,和我相相互对视了一眼,问道:“小哥,您知道Z07在哪边吗?”我先是想了下自己的位置也是Z,便指了指我旁边右侧走廊,她点了下头表示谢意,便走了过去。
忽然,火辣的疼痛感席卷在我的手指上,本能反应我将拿着桶面的手缩了回来,滚烫的热水早已从桶面里冒一截,幸亏没扣翻在地,不然就得饿肚子了。
我看了眼手里的车票:Z08号,回到自己的位置,才发现这一站原来上来了这么多人,有年过五旬穿着人字拖与大背心搭配的老爷子,正拄着腮帮望着窗外。也有操着一口方言的女人打电话手舞足蹈,我将桶面放在车厢走廊的小桌上,打开手机,边吃边浏览着网页看会儿奇闻异事,那些平日里不做实且又没科学依据的新闻,例如某某行星将于今晚凌晨一点路过地球,说千百年来才会有一次,看着这种新闻,只能把它当作无厘头的胡咧咧,不必当真。我一目十行的草草看完后续详解,也不知其中讲的什么天大道理,没准,她真的在哪。
一路上在乡间遇到了牛车坐了一晌午来到苍梧山谷,也许我欠她一样东西。
近乎三年的时间里,一切正如我的那位朋友所说,这里四季更替很快,四周群山跌宕,家家户户紧密相连,密林中的房屋傍山而建,袅袅炊烟自林地而起,住在山脚下的人都会有不大不小的庭院,当六月来临,红日初升的那一刻整个山谷都在变换颜色。
我幸运的遇上一位称要出远门很久的房东,他执意将钥匙留下,在山脚下的这间屋子赠与了我,从此一直没有回来,我想不管他在哪里,都希望能再见一面。
住在我隔壁的是一个女孩,门口栽种一排玫瑰花。她偶尔在自己的小院里填坑种菜,又或准备些猫粮填满墙沿下的空碗,我曾看到一些互不相识的流浪猫钻进院子里和谐的围成一团觅食,看那样子,无论谁吃多少谁都没怀恨在心,砸吧着嘴,粉色肉嘟嘟的舌头舔舐着自己的毛发,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似与女孩的关系十分默契,不做纠缠,也不会打扰彼此生活。
她的院子里曾支起过一条粗壮的藤蔓,我猜那应该是葡萄树,只是后来为什么又枯萎了,或许比我出现更早的人才知道答案。
这恶劣的天气,还有外面那群诡异的人。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喘着粗气,支撑着疲倦的身体费力的爬起来,胸口大肆起伏,身体从梦中的麻痹渐渐苏缓,又一夜无法安心入睡。我抬起胳膊,手臂上赫然有条十分瞩目的刺青。一旁水壶被我意外的撞翻在地,发出咯啷的金属声,水蔓延一地。
我蹙着眉头,看着锃亮的水壶在地上以不规则的方式翻滚,那滩污水和金属反射的弧光贴着我的脸一闪而过,我止住它滑稽的举动。嘴里嘟囔了一句:“别闹了……”
屋子里的噪音戛然而止,逐渐低语的耳鸣嗡嗡的快要念碎我的头颅,我开始四处张望,目光最后锁在墙壁上,那是房东留下来的一款棕色老旧的钟表,是它。
我趟过地上那一滩水,踩着拖鞋将它摘下,电池槽上落着一层层的灰尘,在破碎的蛛网后面,藏掖着两颗耗尽生命干瘪的电池,我将它们拆下扔到一旁,家里的备用电池上个月就已经用光了。我取出扫把将地面上的浑水和烟头清扫干净,看了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套上一件保暖的冲锋衣,背着装满食物和水的行囊,将家中的灯全部熄灭,拽出连衣帽套在头顶,走出家门。
踏出门这一刻,我悉着一连串钥匙哗啦哗啦的声音源头看去,发现一个人影正鬼祟的向我张望,看了许久发现,是我的邻居,女孩渐渐停下手里的动作,紧张兮兮的盯着我,或许察觉这种看似招呼的方式比较尴尬,我回过神,将目光移向一旁歪脑袋树。
女孩见这个男人不在看她,于是动作加快的一只手抵着门,另一只手用力继续拧着钥匙,鼻梁也跟着使出劲儿来,仿佛快要爆出青筋,“彭!”的一声,门被一股力气推开,女孩惯性的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里面。
困意仿佛在宣兵夺主,悄无声息地涌了上来,我站在女孩的家门口,将刚刚抬起的手放下,也许这幅身体还没恢复好,后脑勺开始沉甸甸的,双眼不自觉搭耸下来,对黑暗中的一切感官也变弱了很多,我看不清她栽倒在屋子什么位置,只听见噼啪的一阵躁动,便戛然而止,我想这样贸然出手相助,她应该会记住的吧。
雨,停了。空气变得腥臭难闻,淋过雨后的十字路口留下那群衣不蔽体的发泄物,肮脏不堪的粘液无法被雨水稀释,犹如被煮熟的气泡撑不住嘴脸从中喷出毒雾弥漫扩散,积水沿着纵横交错的沟渠流淌进下水管道,许多垃圾顺势而为的堵塞成堆,老鼠没了去路。
我曾与那位朋友约定了日子,二月五日,冬,六九,是立冬后的第一天,再见一面。
通往城镇的道路还有一段距离,以我现在的脚力,只有天未亮时出发会来得及,我转身即将离开,一首比较熟悉的黑胶唱片在身后循循响起,韵律可以消散恐惧,希望我的邻居也是如此。
皎洁的月光缓缓出现,背包的影子脚步,我捂着鼻子经过蔓延开的雾气,迎面朝我跑来一只白色的猫,浑身粘在一块的毛发紧紧地贴在它脏兮兮的皮囊上,豆大的水珠正滚滚流下,它从我的旁边经过,我回头撇了一眼,见它瘦小的身影站在冰凉刺骨的一滩积水上,眺望着我。我想刚渡过夜里的凌晨,满是泥泞的路,正因此她也无法走的太远,天气好的时候,每星期三这个女孩都会骑着电动车出门,一整下午也不会在见着她。
距离天亮还有一阵时间,我朝它摆了摆手,示意彼此信任,它小心翼翼的朝我走来,嘴里“喵呜嗷呜”的发出声音,我蹲下身来将手心朝上的探出一截,对它说:“怎么?挨浇了小傻瓜,你瞧,冻得哆嗦了还不找块干燥的地方取暖。”我将手揣进兜里摸索一阵,什么都没找到,它失望的看了看我,又看向我身后的背包,湿漉漉的小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转身跑掉,我知道兜里不揣点吃的给人家,毕竟人家也许识破了我有吃的也不掏心窝子的给它,被识破了肯定是留不住的,想空手套白狼这招小猫都知道别上当。见小猫的身影消失不见,我起身朝寺庙的方向离去。
我曾计划山居于林中,捡些个木头盖房子,和自己度过一生,没错,深处低谷的人看谁都像救赎,就像我与眼前这只从未谋面的猫。
我继续朝前走着,路过一昏暗的街角,有半人之高的排行榜,在上面名列前茅的人,大多不愁金银,他们通过某种互相吸引的手段来淘汰对方。我曾遇到过一位二十出头的少年,漆黑的眼圈和蜡黄的一张脸,一副精血用尽的身躯哆哆嗦嗦地蹲在街上,我问他年纪轻轻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他已无力抬起头,一双无神且混浊的眼落在从对面小旅馆走出来的女人身上,女人头不回的上了别人的车,男孩的眼神落空了,又看向别处,他说,因为只有不甘。我明白等待他的只有渐渐离开人们视线,遗忘,直至死亡。位居榜首的,也未必高枕无忧,而这仅是一些年轻人追寻刺激的游戏。
穿过这条昏暗的街道,我来到参徒桥,这里曾经是闹市,人来人往。因空气中有许多不解的颗粒物,对易惶恐的人来说,总是将最坏的一面无限放大,求生欲面前人人平等,几次不让聚集,这里已经荒废多年。
我熟悉这里的环境,三年来,常来的地方就是这里。走了许久,见到那所寺庙,红色的墙,与这恍如黑白世界的法则显得格格不入,我只想去那座寺庙里寻找一个人,我们五年前约定好的,今天在这里见面。
当我踏进大门,寺庙却空无一人,我沿着石壁凿刻的经文,看不出是哪路菩萨的壁画都指着一个方向,朝着里面走去,偶尔房顶会倾泻下来大量雨水,浇灌在地面的几个泥坛。我走到一处叫藏经阁的地方,推开门,一股烧焦又夹杂着腥臭的味道朝我扑面而来,我看向二楼,一步一步缓缓的走上楼梯,木制又简老的楼梯被踩的咯咯作响,左右两排的门虚敞着,有的露出半截尸体趴在地上,看发黑的程度,已经死去很久,有的门被血水浸透,血渍早已变质长出白毛,成了菌体的繁殖场。在最里面,墙角堆放着数不清的人骨。
在这间屋子里坐着一胖一瘦两个和尚打扮的人,瘦的是老人模样,皮肤皱皱巴巴,深凹进去的法令纹显得嘴唇非常刻薄,那胖和尚见有一生人进来显得十分意外,他或许很久没闻过活人的气味,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声音虽然很糙,却能听得出这个家伙在和瘦和尚讲如何把我生剥,不加掩饰,说到点子上,还不忘呵呵呵的笑出来。
我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那个胖僧人,抬起手挥了一下,房子忽然掉下灰尘,他突然瞪大双眼,紧接着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震飞出去,墙面直接被撞粉碎,胖僧人的身躯着起了火光,飞出去的速度越来越快,一阵撕心裂肺的杀猪叫贯彻整座寺庙,声音逐渐越来越小。
我的衣角和头发被风吹起,墙面上一人大小的洞口开始往屋里钻风,冷冽的寒风吹醒了还没缓过神的瘦和尚,只见他面色苍白,身体剧烈发抖,不敢动弹。
“别…别”率先出声的还是他,“别…别杀我,我的主子叫我在这儿候着一名年轻人,她说的那个人就是先生您吧?!”我看向这个人,他顿时更加紧张起来,急忙说道:“求求你!别杀我!你…你跟着我,跟我来就成,我来带路,她在等您!”
坐落在以北的大陆,正经历着暴风雪的侵袭,这条山脉显然无法再能阻止气流南下,极寒天气席卷着暴雪汹涌闯入,周围的雾气开始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来,迫使这座城市内的景象一片朦胧,而这座山脉,远远望去如同巨人般孤独的影子,屹立在虚幻的云雾当中。
直到一个冬天过后,我才知道那一次她失约了,原来五年前我们就已见完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