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行走没有左右的世界,人们忙碌于前后的奔波。金属的街道并排排列,那上面的行人却不曾相互看上一眼。因为每个人从出生起就有着唯一而固定的道路。我们无从选择,仿佛路灯高高悬挂着的冷光,遵循着城市的守则老实地照着。
我的夜晚永远没有尽头,因为太阳只能向前行走,但我生而并没有一双能够追逐太阳的腿,它就越行越远,直至和它的光芒一并消逝成眼睛无从捕捉的点。我前面的人,我后面的人,他们已然习惯了黑夜的浸染,他们的眼睛都已经化成了黑色。我却时常幻想,在那些很久以前的时代,金属的街道还没有被建立,太阳缓慢地行走,于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追上它的光芒。
金属的街道,它们在每个新生人的血肉里烙上命运,我们就成了齿轮,从此就只有机械的一生。我们只能如此前进和后退,仿佛死死卡在轨道上的滑块。金属的街道,它们由谁建造?在我线性的有限人生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我无从知晓。那些由钢铁拼凑而成的栏杆,那些间隔恒定的路灯,脚下黑色的柏油马路,路边矗立的花哨广告牌。它们是谁建造的,它们为了什么而建造?
我从年迈的人那里寻求答案。他们大多无力而多病,于是放弃了前进或者后退,他们停驻在路的中间,睁眼闭眼所见往往是不会移动的景色。老人,大多是孤独的人。他们已经在一生的移动中遗忘了起点,遗忘了第一次相遇的人,遗忘了第一块自己亲眼所见的广告牌。他们的眼睛里停留着混浊的水,脸上的皱纹与沟壑间夹杂着时间的空气。我从年迈的人那里寻求答案,他们只是张了张口,却并没有声音。我感到失望而又理所应当,我并不因此悲哀或者恼怒,我只是失望。
我只向前,我好像从来也没有选择过后退。我不愿意见到已经见过的景色。它们似乎在提醒我,我只是一条生活在街道上的线性蠕虫。
城市,它们赋予我们生命,赋予我们使命,也就赋予了我们无从挣扎的命运。没有人真正见过城市的样子,但所有人都能感知到城市,无时无刻,它在凝视着我们。我们汗流浃背,紧张而且惶恐地生活在它的视线里。我们带着我们的零件,我们的工作,我们的身体,行走在无尽的黑夜之下,只有昏暗的路灯冷光,只有呕哑的电流声响。
城市,来自什么地方,去往什么地方。我总是想要找寻,但抓握住的,只有紧张的迷茫。
我从广告牌中寻求答案。一瓶牛奶,一盒麦片,一盒巧克力,一个玩具熊,一架钢琴,一本词典,几本书,几支笔,几个人,几双手。广告给自己送来荣耀,赤橙黄绿蓝靛紫,广告为自己包装美好。一束鲜花,一件衣服,一栋房子,一辆车子,一间院子,几块硬币,几声嘶吼,几滴泪水,几片叶子。广告生着繁琐的图像,广告印着简短的文字。一份文件,一辆轮椅,一张床,一杯水,一颗糖,一间老屋,几米宽,几臂长,几声呢喃,几首哀伤。广告讲述了行人的一生,讲述了城市的代谢。广告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都是广告。我从广告牌中寻求答案,它们只是立着,一言不发,但我并不为此失望,我已经不再有所期望。
这毕竟只是街道,无限笔直而耐人寻味。我只是街道上的行人,自然没有倾听它的权利。我活着,而且我知道我还活着。这就是它给予我们的全部权利。但我真的还活着吗?那么久以前,城市还没有成型,街道还没有建立时,那时的人们,他们还活着吗?那样的时代,他们能够左右地移动而无所限制吗?我无从知晓,我只能想象。我想象太阳与月亮规则地从天的某个方向升起,光芒划出一道不存在的弧度,所有人就能被唤醒,自由地行走在辽阔的大地上。他们可以整日地歌唱,扛着开垦荒地的农具,在一切横向或者纵向的坡度上,留下拉长的影子。我想象。我想象……
我于是一头撞在了迎面而来的人的身上,他和我一并疼痛着皱眉,和我一并睁开眼睛看向对方,和我一并看见一张与自己相同的面庞。这才恍然发觉迎面走来的人正是自己。我伸出我的右手指向我的右边,他伸出他的右手指向他的右边。下一个瞬间我们便朝所指的方向迈出了一步,两步,三步。于是我们站到了街道的两侧。我望向他的方向,他已经消失不见。我就不需要再望向我的方向,因为我已经离开了街道,离开了城市,离开了黑色夜晚永远不会离开的地方。
所有的行人就这样前后地行走着,原来是因为他们忘却了如何走向手臂所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