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洪生的二爷爷叫许耀光,早年是走南闯北的货郎。那时候买东西不像现在这样方便,再小的村庄也有个小卖铺。当时很多地方老百姓买东西基本上靠这种走街串巷的货郎。到了一九六五年底,全国的合作社遍地开花,政策上也不允许私人做生意,家庭成分不好又好吃懒做的许耀光只能令寻出路。
当时许耀光家住在秦岭边上一个叫北山洼村的地方,隶属于周至县。家里有老婆和一儿一女。事情发生那年许耀光四十岁,正当壮年,经常走乡串镇地一两个月不回家。事情发生的当晚,许耀光正骑着毛驴往家赶。这次他去安康看望年迈的姑姑,顺便去乡卫生所找人办了点别的事情。还把所谓的“土特产茶叶”密密地包了一小包系在后背上,正一颠一簸地向村口走去,此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远远望去整个村子一片漆黑。
虽然那会儿不像现在晚上夜生活那么丰富多彩,有电视、电脑等供消遣,但通常九点多的时候,村子里还是有些灯光的,可今天许耀光发现整个村子都是黑的,黑得让人发毛,一种不安的感觉就像触电般袭遍全身。这种感觉许耀光很熟悉,又很陌生,他记得几年前爹去世之前自己就如此般浑身战栗。
“是许娃子吗?”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许耀光不远处,接着一道明亮的手电光后出现了老村支书王普宁佝偻的身躯。借着手电的光亮,许耀光隐隐看到村支书身后好像有不少人影,似乎还有辆大汽车。
“王支书,你咋在这儿啊?”看到老支书出现,许耀光不由紧张起来,他是怕支书发现他带的那些茶叶。可平素细心的王支书此时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包,而是很和蔼地打量着许耀光,然后突然问他能不能帮个忙。“支书让做啥?”许耀光很奇怪地问道。
“连夜把这封加急信送到大王庄去,交给刘书记。”老支书表情严肃,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许耀光,话音里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许耀光打个了机灵,有点发懵:大王庄距此三十公里,就是白天也得走几个小时,怎么支书这么晚让他去送信?再说了,他刚到村口就遇到了支书,难道是一直在等他?而且他今天晚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不过这时候他还不敢明说不去,只好扭扭捏捏地说好久都没见媳妇了,想得紧,不如见一面再去。
“不行,这封信重要得很,你必须立即出发。你媳妇和娃们都好得很,我给你照看着,快去吧。”村支书软硬兼施,临走还往许耀光手里塞了包纸烟。那个年代能抽上纸卷烟是身份的象征,平时许耀光都是抽烟袋锅子,只有过年时才舍得抽包纸烟。此时一见支书这么大方,他也就豁出去了,把信往怀里一揣就调转驴头往大王庄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经深秋,夜风刮在身上冷飕飕的。从姑姑家出来时走得急,许耀光并没有穿多少衣服,感觉浑身上下都是风疙瘩。他拆开支书给的烟,边走边抽借以取暖并驱走困意,到达大王庄时已是月上中稍。
这大王庄许耀光也来过几次,虽然说不上太熟但也绝不陌生。可今天晚上感觉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但具体哪儿不一样他还说不上来。再往前走几步,就能影影绰绰地看到村头站着不少人。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忽听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是许耀光侄子吗?”说话的人声音苍老。许耀光连忙勒紧缰绳,向来人回道:“我是北山洼的许耀光,我爹是卖货的大老许。今天晚上是我村支书让我给你们带信来了。”
“哦,过来吧。”老人带着几个后生已经快步赶来牵过许耀光的毛驴,把他引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人面前。虽然以前来大王庄的次数不多,但村支书等几个村干部许耀光还是见过的,只是今天这个老人看上去很陌生,不过这时候他还是毕恭毕敬地问道:“您是刘书记?”
“是我,老支书给我的信呢?”刘书记接过许耀光递过的信,借着身后传来的手电光简单地看了一眼,然后道:“还没吃饭吧?去吃个饭!”其实来之前许耀光在姑姑家吃过饭,不过这会儿已经快到半夜,赶了这许多的路自然饿了。只是想到今晚的怪事,他冲刘书记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还要快点赶回家哩。”说完就要往回走,却被刘书记伸手拦住了:“吃过饭再走也不迟嘛,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走也不放心,待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去。”说着不由分说地就把许耀光拉进了村口一个屋子里。
这是间约二十平米的大土房,坑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二的地方。炕上已经支了个小方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盘碟,正微微地冒着热气。许耀光几乎是被推搡着按到炕上的。桌上烧鸡炖肉俱全,还摆着两大坛子白酒。虽然六五年的许耀光已经能吃上饱饭,但这么好的饭食却是过年也难见到的。他再也顾不得刚才还装在脑海的疑虑和老婆孩子,在两个年轻后生的陪伴下开始享受起这难得的饕餮盛宴。这时刘书记等人已经悄悄离开,三人中仅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后生在不断劝酒。
也不知道喝了多长时间,反正平素里酒量甚豪的许耀光已经喝到头晕眼花了,那个清秀的后生才蹑手蹑脚地下炕,看了看身边已经东倒西歪的两个人,小声地咳嗽了几声。接着就见守在门外的人探头进来和他低声交谈几句,然后都退出房间,锁上了房门。他们刚走不久,许耀光就醒了。
原来这许耀光喝酒有个毛病,就是喝完酒以后必睡,但在睡前一定要喝壶酽酽的茶才能睡着。今天迷迷瞪瞪的他伸手抓茶壶,半天也没找到,就想吆喝媳妇沏茶,谁知道刚张嘴就想起今晚自己还有相当重要的事要做。此时看天色已过凌晨,不知道媳妇有多着急呢。想到此处他忍着头疼一轱辘起身,端起桌上的冷面汤喝了几口,然后伸手去拉门才发现被上了锁。
许耀光这下有点懵了,想不明白为啥把门锁上。多亏他常年在外做生意,养成了谨慎小心的习惯。此时他隐隐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却听不清楚说什么。直到此时,许耀光才隐隐感觉有些不对,愈发琢磨这事蹊跷。他头过身,想和同屋的汉子商量商量咋回事。谁知道这人可能也喝多了,半天也没弄醒。许耀光急得百爪挠心,最后干脆端起半碗面汤泼他脸上,才勉强把这家伙拉起来。
“你干啥啊?”红脸汉子没头没脸地坐起来,用手扒拉着头上的粉条豆腐。许耀光急得忙打个了嘘声,指了指外面小声说道:“你是大王村的?”
“我是北山洼村的,咋啦?”
“那我咋不认识你?”
“我常年在外干活,很少回家。”
“你叫啥?”
“马二栓。”
“你就是马二栓?老马家的老幺?”
“对,就是我。”
俩人越说越近,最后说到今天来这的目的,马二栓说他在县城干活,今天晚上是临时回来取棉衣的,谁知道刚到村口就被支书叫住,说给大王庄送一封急信,就被支了过来。他说到这里时许耀光就呆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经历与马二栓如此的相似。
“这么说你来了以后是在等我?”
“对,应该是。”
“为啥把咱们关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啊。”
“你来以后有啥事情没有?”
“没有,就刚才听他们小声叨叨说咱们村好像有啥白光,没听太真。”
许耀光想了想,不知道白光是指啥,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眼珠一转,拉过马二栓,小声问他:“有没有可能咱们村让敌特给占了,正在准备搞破坏活动。”那个年代虽然不像刚解放时那样杯弓蛇影,但对敌特的戒备却没有松懈,村里除许耀光和马二栓这种平时不常住村的人外,基本上都是基干民兵;而且当时很多特务就混杂在群众当中,相当隐蔽。所以当他们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常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敌特的破坏,这一问自然也成了那个年代的正常现象。就见马二栓挠了挠头说:“不太可能吧?如果这样的话,支书恐怕早让敌特策反了。就是不知道敌人要咱们村干啥。”他的话还没说完许耀光就冷笑了几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村紧靠的后山里都是秘密基地,据说还有炮兵,我想这些敌特一定是冲着这些来的。我估计这时候他们已经伪装成解放军战士,准备占领基地了,所以咱们得想办法出去向上级汇报。”俩人边说边走到窗户前,马二栓说要出去就趁现,晚了怕来不及了。他的话正中许耀光下怀,于是让马二栓弄破窗纸,很小心地往外爬。也多亏这个窗户较大,勉强容得下身体进出。
谁知道他们刚出去就被几个端着枪的战士发现了。这群人一哄而上,把走在前面的马二栓按了个结结实实。许耀光则趁机往相反的方向跑去。这次借着月色他终于看清,村里村外果然站了不少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士兵,不由得心里一惊,谁知脑子里刚转了这么个弯,两名战士已经发现了他。情急之下他转身就往不远的菜地里跑,身后有人大喊再跑就开枪了,接着身枪声亦如爆豆般响了起来。
许耀光当时也是憋着一股劲,生怕落到敌人手里当了俘虏,就拼命往路边昏暗的地方跑。快到菜田时追兵已至,他一个猛子奋力扎到了菜田里,立时身上、脸上裹满了湿泥。也亏得这一身泥,竟让追他的人没有发现,搜索半天无果才悻悻而去。不知过了多久,许耀光从泥浆中抬起头,发现马二栓和那些解放军都不见了。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确认安全后小心地向北山洼村跑去。这次他跑得飞快,几乎没怎么休息就穿过了几十里的山路。
等看到村口标志性建筑——巨大的圆形条石时,许耀光感到浑身的骨头都散了,他坐到地上喘了半天气,琢磨着转过石头就能回家了,可当他来到曾经无比熟悉的小路上后,宛如雷击般再也动弹不得了。
村子消失了。
没错,许耀光生活了几年的北山洼村突然不见了,房子都消失了。展现在这个可怜男人眼前的,只有广袤、空旷的黄土地。
彼时,许耀光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啥也没想。因为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他一度想到了妖怪。传说中有一种叫“蜃”的东西,就可以吐出让人产生幻觉的气体,莫不成今天他就遇到了“蜃”?马二栓提到的白光八成就是“蜃”在吐气。许耀光边想边转过身,霍然发现身后一排端着武器的“妖怪”正对着自己。
说是“妖怪”是因为它们虽然呈人形,却从上到下浑然一体,头比普通人大许多且没有脖子,鼻子像猪一样拱出,眼睛宛若铜铃般在月色下发着渗人的白光……只见领头的怪物头腾出手来晃了一下,一道蓝色的光芒闪过后许耀光一头倒下不省人事。
当许耀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白被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看样子是在某处医务室。这时,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当他摘下口罩时却吓了许耀光一跳:“咋是你哩?”原来救他的人是县医疗站的杜家蕴杜大夫。
杜家蕴说:“要不是我,你早让人抓走了你知道不?昨天晚上你就晕倒在大条石那儿了。”
“到底咋回事?不是有妖精吧?”想到昨晚的事,许耀光仍心有余悸。杜家蕴则嘿嘿一笑,盘腿坐到床上:“你就是见识少,胆太小,连防化服、防毒面具和电棍都没见过,还‘妖精’咧。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听内线说山后的解放军在北山洼村不慎遗落了一枚核弹头,后来找不到了,就进行了全村大搜索,为以防万一就把人都迁到北五十里的县城了。你来的时候正在搜查,自然要想办法支你们走,那个马二栓也是这个情况。”
“哦,那也不至于把房子都拆了呀?”
“要是找到当然不用,听说是有人私藏核弹咧,再说也是怕辐射。”
“谁干的?”
“不知道。”杜家蕴歪着头想了想,继续道:“你后来跑啥,要不是我穿着防化服混在他们当中,你就露馅了。”
许耀光撇了嘴撇,嘟嘟囔囔地说道:“我又不知道是咋回事。饿还以为有啥妖怪哩。能把村里房子和人都变没了。再说了,就是见到你我也和你不熟,当然得跑。”
杜家蕴冷笑两声,很谨慎地左右瞅了瞅,然后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递到许耀光面前:“这张采购清单上的字你都认识吧,东西都有没有,回头给我准备一份。”
“有啊,就是不太好搞,东西都贵得很。”许耀光说。
“贵没关系,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只要东西好。”
“先结账后合付货,规矩就是规矩。”许耀光的眼睛瞪得溜圆,好像生怕面前的杜家蕴跑掉一样。杜家蕴则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笑道:“按规矩办,我现在就付双倍。”话虽然这样说却始终不动声色,既不见从口袋中掏钱也再说什么。许耀光的脸色则瞬间变得晦暗,跌跌撞撞地从床上滚落到地上,问道:“你是新来的船老大?”
“我接老九的班,过来掌舵。”杜家蕴阴恻恻地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咋说嘛,当然完成了。放射源我都放好,就差一个命令然后在各处水源下药了,谁知这时候核弹头丢了。任务就变了。”说着话许耀光把怀里的“土特产茶叶”递了过去:“这是安康那边传过来的情报。”
“老九和你说的?”杜家蕴面无表情地接过情报问。
“他说上面猜那个藏那个核弹头的人是同行,不知道是美国鬼子还是老毛子的人,所以让我们想办法弄清楚,如果有可能让和他合作。还说党国缺少的这种武器啥的。”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嘴,一言不发地盯着杜家蕴。
“然后呢?”杜家蕴的眼中不经意地瞬间闪过一丝淡淡的焦灼。许耀光则突然改了口,冷哼道:“党国是你的党国,又不是我的,我把脑袋别到裤腰上给你打短工,还得去找接头找啥核弹头。我实话告你,包括老九在内只有我自己见过那个部队的内线,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是那方面的人。要不然他能放心地把核弹头给我?这可是大功一件咧,别想仨瓜俩枣地把我打发了。到时候你们一拍屁股走了我还得挨黑枣。”
“那你想要什么条件?”杜家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我要去中国台湾,还得有钱。”
“没问题,我来安排。”
“你说话算数吗?”许耀光疑虑地问。
“当然了,我一会儿就能拍电报。”杜家蕴斩钉截铁地说着还拍了拍许耀光的肩头:“我要有问题昨天咋不干掉你呢?还留你在这儿闲扯。”
“嗯……”许耀光犹豫了一阵儿,终于放了心,接过杜家蕴的烟抽了几口:“行,我明白了。其实那个部队的内线搞了搞核弹头也弄不出去,他的上线连老窝都被端了,也正愁呢。我去也算一拍即合,再加上老九的承诺。后来我和他把东西藏到后山藏仙洞了,就是土地庙后身那个洞。”“对了,北山洼村下药的事得算我完成任务啊。这北山洼村是山里部队的水源地,要不是我路熟根本没法办成。”
“知道了,那个部队的内线是谁?”杜家蕴很平淡地问道。他声音很轻,好像随口问完就要离开去发电报一样,甚至手里还掏出个铅笔头在那张货单上划拉着电文。许耀光看了一会儿,随手接过笔写了个名字。
“原来是他!”杜家蕴说完沉吟着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接着门被人猛然踢开了,村支书王普宁带着几个核心枪实弹的战士冲了进来:“许耀光你们这个狗特务,要不是杜家蕴书记和我们想出这‘秦岭村庄消失事件’的计策,你恐怕还不会认罪吧?”
许耀光大惊失色,浑身没来由地战栗起来。窗外,阳光照射进来正打在杜家蕴和王普宁微笑的面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