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宛竹在把伤兵扶到草榻上后便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向远处放去。与姜知韫一样,不甚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直觉可以告诉她,这件即将来临的事,不会有什么好情况就是了。
半晌,李氏父子便从帐中走了出来,刚才进去传信的士兵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手指着不远处喧闹的地方,面带焦虑,说话断断续续:“对,大人,就是那个地方……不知道怎么的,那帮人竟然找了过来……”
“那帮人,是羌人吗?”姜知韫又不禁紧张起来。
“他们还没那个胆子。”李尧谦走了过去,见到一脸倦色的姜知韫,心中有些疼惜。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先歇息一会儿,过犹不及。”
姜知韫微微别开目光,轻轻接过:“多谢。”
“咳咳……”李随正的余光倒是把这一切看得真切,“尧谦,随我到那里看看。”
李尧谦正要回话,那传信的士兵赶紧道:“不要啊,大人!他们虽然是百姓,但是现在情绪正暴动,在那边闹事,外围守着的士兵正拦着呢。”
“百姓?”周宛竹抽身走了过来,“是那些被羌人劫掠的人吗?”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呀?”那士兵一脸苦相,指着头上的伤口,“这就是刚才被他们一棍子闷的。”
周宛竹见了,抽出手中的布给他缠上。
“照理说他们不会无缘无故的来闹事,他们说是什么原因吗?”姜知韫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其实这话也没错,劫掠之事发生在昨晚,而且昨天整整一晚,他们都在帮助百姓重建,可谓是操劳过甚。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怎么态度突然就变化这么大?
“唉,看我们都撤走了,以为不管他们了。”那士兵说,无奈笑笑,“但是我们也需要歇息,也需要整顿啊。再说了,那重建用的物资材料我们也不能只是说说,它们就能来吧?就算我们再心切,朝廷不发挥作用,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这陇西之地僻远荒芜,我们上哪给他们找重建用的东西啊……”
这话在场的人听过不下三次,一时间又陷入沉寂之中。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李尧谦开口,解释道,“你们所说的羌族其实有很多支,陇西地区的羌人包括了多个不同的族群,譬如先零羌、烧当羌、钟羌、勒姐羌等,而且其中交错混杂。至于我郡常被先零羌袭扰,而我朝之前也对此有过征伐。为了应对羌人的侵扰,我朝曾任命护羌校尉领兵讨伐,并与烧当羌联合大败先零羌。只不过,受我朝扶植的烧当羌在势力壮大后也变得桀骜不驯且不受管控,经常劫掠我朝的百姓,曾经也向陇西发动过进攻。昨夜发生之事,恐怕就是他们所为。”
“不过百姓们都只知道朝廷至此是扶植他们的,在他们眼中,恐怕我们应该也是助纣为虐般的人物吧。”李尧谦无奈地摇头。
是啊,生在的乱世中的他们又怎么会想弄清楚这其中的复杂变幻呢?在他们眼中,恐怕只是知道朝廷不待见他们,官员不关心他们。
其实李家作为在陇西驻守多年的兵家,尽管百姓还是对他们抱以期望,但不少人仍以偏概全地认为他们和官府的那些人是“一丘之貉”。
那么既然他们找不到官府,那就来找李家,因为在他们眼中都一样。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于是就真有点陈涉吴广起义的意味了。
“他们恐怕也是被逼急了,粮食、家、亲人都没有了……”姜知韫也知道他们的想法对于李氏父子来说会有些许寒心,但如果换个角度,对他们更多的是同情。
几人说话期间,李随正亦是注意到了周宛竹的存在,与李尧谦初见她时一般,李随正的眼中竟也映出了故人之姿。
她的眉眼,实在太像周将军了。
不过现在恐怕还不是庆祝重逢的时候,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至少他们应该先把现在的这一波平息下来才好。
“前方形势不明,此处还有士兵需照料,知韫和--”李随正顿了一下。
“周宛竹。”她温声道。虽然只是在寥寥数语中,周宛竹便能猜出来,这位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长者,应就是父亲临终前对她嘱托投奔的那方。
“那你们就在这里,若有什么情况,我会前来告知。”李尧谦对姑娘们嘱托道,又悄声对姜知韫说,“累了就歇着,他们又不是不会照顾自己。”
这语气虽是嗔怪的意味,但这其中的关心可是谁都能读出来的。
说罢,李氏父子便去前方解决骚动。
“你们两人倒是不显得生分。”周宛竹说得隐晦。但却不知为何,一提到这种关系,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堂溪墨寻。
姜知韫俏笑着摇摇头:“你可少打趣了,也是几年不见了。”
“哦?原来你们还有旧事啊?”“也不算啦——”
……姑娘们凑近,又回忆起往昔。
李氏父子来到骚乱的地方,而眼前的一幕也确让他们百感交集——
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或托儿带母,或孤身一人,举着他们手中残破的工具,哪怕已经喊破了嗓子,也要讨一个说法。
“我们就想知道,要是朝廷不肯弃我们不顾,何不一刀把我们砍了?我们也不置于每天都活在动乱里!”
“就是,李家也曾在朝廷做过官,如今既然驻守在此地,也要考虑考虑我们这群老百姓吧?”
之后又是一阵骚动——
“放粮——放粮--”
这情势愈演愈烈,甚至都提出了让李家为其放粮的要求。
“嘿,你们--”那传信的士兵实在沉不住气了,眼看就要发作,却被李尧谦拦了下来。
李尧谦给了他一个眼神,眼里闪过一丝精明,对着那群人:“诸位听我一句,既然大家的目的都是一致对外的,都是对羌人的怨恨,为何不选择加入我们,成为我们队伍中的一员?不谈保家卫国,只是为了你的家人,你自己的生计。我知道诸位对朝廷不止一次的寒心,但务必相信我们,我们李家在此驻守数载年月,究竟如何想必诸位清楚,有哪次战事怠慢?我们在为诸位想事,也请诸位给我们些时日,我们已经向朝廷上报,李家也会尽力而为。至于放粮一事,我们需商讨过后再议。”
此话一出,李随正在心中为他一阵骄傲。而那群百姓在听完李尧谦的慷慨陈词后,也有一部分人为所动容,但也有一部分人认为李尧谦是在诓他们。
“不过我把话放在前,诸位方才群情激愤,动手伤我士兵,本应追究。如有下例,按律处置。”李尧谦的语气不容置疑,“另外,我们也会派遣士兵随诸位恢复伤田,还请诸位配合。”
软硬兼施,李尧谦这招倒是用得巧妙。一时间,大多数人也都安静了下来,一些想要起事的人见状,便不再说话。
这倒不是施加军威,此番要求也是情理中。而只是一会儿的功夫,甚至都没用旁人帮衬一句话,李尧谦游刃有余,只言片语中就安抚了民心。李随正侧目看向他,这个已然与他平肩的少年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每望向他,心中油然而生的骄傲便难以掩饰。
而在不远处注视着这一切的两位姑娘,见到骚乱止息,心下也安然。
周宛竹还是存着些忧虑:“他们不会还是在为难吧--”
“不会。”向来不把话说满的姜知韫在这时倒是毫不谦虚,满脸都洋溢着灵动,心中了然,“他只是平日看起来活脱了些,甚至还有些不服理,但要论起言辞话术,书画笔墨,可不逊色谁。”
说话间,她眼中的光彩满溢,尽管脸上沾染了尘污,可由心底散发的欣赏是遮挡不住的。周宛竹在一旁看得清楚,这分明和民间说书中看向爱慕之人的眼神无二。只是,身在其中的她,甚至应该说他们,大概是身在其中而不知吧。
不知他看向她的眼神又是怎样的呢?周宛竹望向心中所念之人那时离开的方向,随后又自嘲般笑道--大约也难以察觉吧。
恰逢此时,李尧谦似乎也感应到了远方之人的目光,转头回以安慰,扬了扬手,又是那般恣意的笑容。
——
直至又是一日夕阳与孤城相拥,辉芒愈渐收拢到苍黑的远山中去,各自忙碌的他们真正的得以休息下来。
疲惫彻底占据每个人的身体,麻痹着每一根神经,毕竟是连天转,就算意志力再强大,放松下来后也还是免不了一阵“前仰后合”。
李尧谦还算是这几人中最为清醒的,不然谁骑马载她们回去可就成了难处。
等一行人折腾回李府,已是天色昏黑,凉风渐起。在李府等待的众人又未盼见自家孩儿归来,正是焦心之时。好在家丁及时探知,又实时传信--“公子小姐回来了!”各家父母便一齐向府外迎去。
李尧谦还好,经季盛兰一阵关心后便清静下来,还有闲心看平时温婉端庄的姜大小姐被自家母亲拿着戒尺在屋子里追着跑的样子。还不由得感叹,真是世道变了,现如今还可见到别家父母训戒孩子的情景。
“姜知韫,你就是想纯心要急坏我!要不是楚大人派人告知我,我……我竟不知道你是如何身陷险境,平安回来后还不主动告诉父母的——”郑淑佩是又气又急,连戒尺都难以握稳,还追在姜知韫后面跑,一时间是闹得鸡飞狗跳。姜允敬是谁都舍不得吼一下的,只好两边都劝着。
“李尧谦!”姜知韫慌乱的过来拉他,语气真挚,“快些帮我——”
李尧谦反倒是摆出了一副平日姜知韫总爱教训他的架势:“小棒则受,大棒则走——”
然而,还没等李尧谦装模做样完,见到郑淑佩真要教训姜知韫,还是闪身上前劝说几句。季盛兰也是不忍姜知韫再被折腾一番,也是违背了所谓礼,赶紧去扶住郑淑佩。
……
总之,一番波折后,总算静了下来。只不过,姜知韫从明日起便要抄习经书就是。
这一小段插曲之后不久,楚怀安与堂溪墨寻也在处理完事情之后回来。前一位倒是个养生之人,一回来就去歇着了,只是堂溪墨寻还无甚困意,便去找了李尧谦。
于是便可见到月明星稀之下,两位少年人并肩而坐于屋檐之上,把酒畅谈。
两柄已磨损却还没来得及护理的剑安稳地放在他们身边,红绸与青色的剑穗在风中微微晃动,交织成一场触手可及的梦,护佑着一低头就能看见她们安睡的窗棂。
陇西的月亮与中原的不同,浑厚且苍劲。这里的月光也并非柔和,而是毫无波折地降落在每一处安息之地,夜色便在这其间听话地流动。
如果没有战乱,如果是清明盛世,想必也会有更多人见到这片月光。
一口温酒入喉,李尧谦问道:“话说,你还未告诉我你和她是如何遇到的。”
“嗯,我么?”堂溪墨寻蓦地浅笑一声,随后就躺在了檐上,视野中是一片广阔的天幕。眼波流转,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无数个与之相似的夜晚,意味深长,“若是先前,我应是不相信天缘注定,我更不信命。只是在遇见她之后,那些民间的传说才能堪堪入耳。缘,或许真的是天意。”
一字一句落入李尧谦的耳中,风也很乖巧的没有吹散漾在心底的回音。
缘之一字,亦如情之一字,断续与否,也是难解。
“那如此说来,你们应相识挺久了。”李尧谦也顺势躺下。
“倒没有你与姜姑娘时间久。”堂溪墨寻侧目笑道,“细细算来,也就——三月有余。”
是了,堂溪墨寻南下去押送辎重也就是这些时日。
“想听?”堂溪墨寻猜到了李尧谦的心思。
“多说无益。”李尧谦佯装严肃的样子,而后还是笑道,“既然你想说,那我倒不如洗耳恭听。”
那时堂溪墨寻带队一路颠沛流离南下,马上要出陇西时,却不巧碰上了羌人的突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