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推心置腹

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廷尉,就算他日后当了右相,名义上地位比李斯高了一头,但势力底蕴依然比不过后者。

李斯当年那封《谏逐客书》不知令多少人欠了他的情啊……

听了冯去疾的话,嬴政脑子稍微一转就反应过来。

李斯还是走不过心里那关啊。

他哑然失笑,对冯去疾说:“罢了,你暂且回去重新编写一遍律法,年末前务必要完成此事。”

明年新法就要彻底实行,律法是重中之重,耽误不得。

“诺。”

冯去疾清楚个中缓疾,连忙应诺。

冯去疾离开后,嬴政想了想,却怎么也不能放心。

他没有回到主殿再去看地球仪,吩咐人摆驾,准备出宫转转。

…………

咸阳城西北方,这里是一片闹市所在,往北为忘夷宫,往东则是兰池,同时,大秦丞相李斯的家宅也在此地。

闹市街旁,人流涌动。

路中,身着甲胄的禁卫在前开道,黑水龙旗树立,郎官护卫左右,一支排场巨大的车队缓缓停在了李斯家门口。

“这是始皇帝圣驾?听闻丞相病了,始皇帝这是特意来看望丞相的吗?”

咸阳百姓对始皇帝出行见怪不怪,毕竟嬴政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平日里有事没事儿就往外跑。

见得多了,加上嬴政除了微行时几乎不露面,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市民把这当做什么稀奇之事。

但始皇帝亲自前往大臣家中可是少见。

“听闻前段时日丞相病重,始皇帝还遣人求取仙药为丞相治病。丞相不愧是始皇帝之肱骨,竟得如此恩宠。”说话的人羡慕道。

毕竟是京城,路过的平民谁知道家中是否就有某个亲戚朋友在朝堂或官府里当差,一有什么事儿发生,大量的二手情报就会在这群人中传播出去。

他话说完,很快就有人站出来反驳:“你晓得个什么?”

这人放低了声音:“我听说啊,分明是始皇帝与左相近来在朝堂上闹了不小的的矛盾,李相其实是在没病,因此不去上朝,如此才逼得始皇帝来请李相罢了。”

“这话可别乱说,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旁人一脸不信。

说话者一脸信誓旦旦:“你们可还记得月余前,朝廷原本下令要与关中分田之事吗?”

“自然记得,传闻此事由始皇帝提出,结果却遇到奸……阻碍,不得不就此作罢。”回答者满脸咬牙切齿。

自从关中不会分田的消息传出后,背锅的王绾在咸阳民间的声望就此一落千丈。

始皇帝好不容易干一件人事儿,还被奸臣阻止了,无数老秦人破口大骂。

有事儿时提着脑袋上战场与敌军搏杀的是他们,天下一平定不止什么好都捞不着,还得和其余六国人一样被压榨。

若说之前他们忍着忍着就习惯了,分田之事却让他们彻底破防了。

几个意思?绕着关中一圈的地方都能分地,就关中分不了,这不是搞针对他们是不信的。

这是切实触及自身利益之事,民间早已物议汹汹,现在王绾还能死皮赖脸赖在丞相之位上纯属嬴政心中有愧,但这老小子要是再不识好歹,占着茅坑不拉屎,就别怪嬴政帮他体面了。

“左相向来与那奸……不和,分田一事与左相又有何干系?”

说话者声音压得更低:“左相虽然与分田一事无关,却并不赞成推行新法,与始皇帝关系不睦由此而始……”

“原来是这样。可我听说新法较之旧法要宽恙得多,于我等平民也有好处,左相为何会反对呢?”

“这……我若是知晓那些丞相心中所想,哪儿还会与你在此地争辩?”

“……言之有理。”

…………

另一边,李斯家眷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车队停下,嬴政身着玄衣纁裳走下车。

李斯妻儿老小一应上前,齐齐见礼。。

“(儿)臣见过(父上)陛下。”

嬴政点点头,示意免礼。

两家的关系确实十分亲近,李斯的儿子尚公主,女儿也嫁给公子为妻。

如此姻亲之好,李斯同时身为丞相,其子李由为三川郡守,可见今日李氏权势滔天。

正因为这层关系在,李斯的家眷面对嬴政都不怎么紧张,有说有笑地陪他走进内院。

“家翁病重,只能伏卧在塌,无法远迎,请陛下恕罪。”

李斯长子是李由,半年前嬴政在洛阳还见过。

留在家中的是李斯三子,名为李检,在他之上还有个哥姐,只不哥哥早夭,姐姐也已已经嫁了出去。

“无妨,左相之疾皆因为大秦所得,朕又怎会怪罪呢?”

嬴政点点头说道。

这番话倒是说得李检脸一红,感到羞愧。

他可是知道自己老父亲的病大部分都是装出来的。

“也不知爹是咋想的,与始皇帝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在心中不由得埋怨两句,李检同样也是嬴政的女婿,天然就更偏向于后者。

将嬴政送到一座小院门口,几人止住脚步。

“陛下,家翁正在其中修养病疾……需要在下前去……”

李氏家眷将嬴政送到一个内院门口就便止步,李检询问后说问道。

不用。”

嬴政摆手示意跟着的侍从后退,独自一人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中的陈设与平常人家中没什么两样。

桌案,床榻……若不是刚进门就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嬴政差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房间内,一道许久没有听见的声音响起:“陛下,臣犹抱病恙,有失远迎,请陛下责罚。”

“爱卿何故如此?朕可从来没有责怪你的想法。”

嬴政往房间内走去,终于在靠里的一侧见到了李斯的身影。

瘦了。

这是嬴政时刻这么多日再次见到李斯时的第一感受。

不过短短月余时间都不到,光从外表上看上去李斯就已经瘦了一圈。

原本就属于精瘦类型的身材现在更是可以看见皮包骨头。

看到李斯这幅模样,嬴政不由得低头叹息一声:“丞相这又是何苦呢?”

李斯故作讶异:“臣不知陛下所言为何?”

嬴政没有解释,他知道李斯明白自己的意思。

叹息一声,他说道:“丞相回家休养期间可是让朕心中好生牵挂,可惜朝中政务繁忙,朕也空不出时间来看望丞相。”

“若不能为君分忧,反而使陛下心中挂念,臣惭愧。”

“不过陛下托人所赐宝药当真不凡,臣当时重烧难退,所请医生皆无法可治,直到吃下陛下所赐宝药之后,第二日臣重烧便退了下去,不过几日功夫便与从前无异,实在奇妙非凡。”

谈起嬴政赐的现代药物,李斯的眼中精光亮起。

他前段时日不知怎么是真的病了,高烧十分严重,且不断咳嗽,差点将肺都给咳了出来。

请来的不少名医都对此束手无策,只能判断出李斯是染了某种热病。

他的症状传到宫里,嬴政根据症状现查说明书,认为李斯很可能得了肺炎。

在这个连伤寒感冒都难治的时代,在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得了肺炎几乎就是“绝症”,自己抗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李斯平常身体看着还算健朗,但也绷不住上了年龄,单纯靠熬,老头肯定熬不过去。

于是嬴政就让人赐了几颗阿莫西林与抗生素给李斯。

那时李斯烧得迷迷糊糊地,看到始皇帝赏赐的这些奇奇怪怪的药物还以为是某种毒药,是嬴政铲除他不想让他挡路所用。

难受得生不如死的李斯巴不得一死百了,一口吞下胶囊后就闭上眼睛等死。

一觉睡到夜里,当李斯再次醒来时身上的烧已经奇迹般的退了,只是仍有些咳嗽症状。

他将信将疑地又吃了一颗阿莫西林,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症状已经彻底消退,昨日还沉重无比的身体从未如此清爽过。

这样的药效令李斯惊为天人,趁着手里还剩下最后一枚胶囊,李斯将其交给一众医生研究,但除了把胶囊拆开看到了里面的药粉之外,其余的再无收获。

即便是资格最老的医生也无法从胶囊药粉里认出其中含有什么成分的药物。

最终,虽然很扯淡,但大家齐齐认为这药或许就是传说中的“仙药”,尤其是当得知胶囊来源于始皇帝的赏赐后,更加坐实了这个说法。

看着一众医生信誓旦旦地说明这药绝非人间可得,只有“仙人”才能炼出的模样,李斯将信将疑。

他之前可是一直认为始皇帝被巫鬼上了身,现在拿出所谓的“仙药”,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抱着这样的想法,当李斯再一次见到始皇帝时,那种恨不得能看穿后者皮囊的奇怪眼神就让嬴政有些毛骨悚然了。

“咳咳……”

嬴政咳嗽两声说道:“既然丞相病恙已好,为何不回到朝堂之上?新法推行,政务日益繁多,丞相回来正好主持此事。”

听到嬴政的话,李斯微微低头。良久才苦笑着开口:“陛下与臣相交亦有二十余年,陛下懂臣,臣亦知陛下之意。可臣当年自辞行荀师时便盼望着用一身所学来施展抱负,陛下从前亦认可臣之说,可如今陛下想要废法立儒,臣便实在不知一身本领该如何施展了。”

这是难得的交心之言。

嬴政听后不由得叹息一声:“是儒是法,便真的那么重要吗?若是能治理好大秦,法又如何?儒又如何?”

李斯没有说话,脸上的神色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已为自己所学所想贯彻了一生,哪是这么容易就被改变想法的?

君臣之间沉默下来,良久,还是李斯打破了沉默。

“陛下若坚持以儒驭法,臣……臣也只能请……”

刚说到一半,嬴政却突然开口打断了李斯的话。

“丞相,你认为大秦还可延续多少年?”

这是道送命题,李斯不假思索开口:“以陛下之功,大秦自当绵延万世之久,世世代代,经久不绝。”

嬴政摇摇头。

他站起身,来到窗前看着院子里的假山池塘,背对李斯:“丞相错了。若朕说大秦还剩不到八年光景,丞相是否相信呢?”

盛夏时节,窗外的知了叫个不停,池塘里传来蛙声,微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

屋内一片寂静,李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始皇帝这是在诅咒自己的国家八年后就会灭亡吗?

这太荒谬了!

李斯瞪大了双眼看着始皇帝的背影,以为下一秒始皇帝就会转过身来说这只是玩笑之语。

可没有,正如嬴政压沉的声线那般的沉默,他所说的只是一个事实。

李斯没来由后背一寒,打了个激灵。

望向嬴政的目光仿佛在看着某种怪物。

这绝不是他所了解的始皇帝,真正的始皇帝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难言的压力下,此刻的李斯终于确信,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始皇帝了。

“臣……”

李斯嗓音沙哑,说了个开头就没法继续下去。

嬴政转过身与李斯对视,双眼沉静,嘴中吐出的话语却异常的炸裂:“朕知道丞相不会相信朕,不过朕敢以秦国历代先君的名义起誓,朕口中所言绝无半句虚言。再过八年不到,大秦便会被六国之人推翻,一个新的大一统王朝会踩着大秦的尸骨诞生于世。”

看着李斯仿佛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的样子,嬴政轻笑一声:“朕知道丞相心中有许多疑惑,丞相是否认为,朕自从东巡回来之后的许多行为就变得十分怪异?”

李斯下意识想要点头,却很快意识到,控制住了这个动作。

他干着嗓子开口:“陛下所想臣不敢妄自揣测。”

尽管他掩饰地很好,但正如李斯自己所说,二十余年君臣,两人互相之间的了解程度早已很深。

看到李斯的表现,嬴政早就知道他已经察觉出了不少东西,与其遮遮掩掩,有些事还不如摆到明面上来说,半真半假之下,透露一些信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丞相只当此次为你我君臣之间闲聊,不必放在心上。”

嬴政先是宽慰一句,而后问道:“丞相可知,最终是何人令大秦二世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