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是这样的,一旦遇到好的影视作品,就忍不住会大发一番“感慨”,仅供娱乐而已。
首先还是要感谢追光给了我们一部这么精良的作品(豆瓣评分8.2),比起那些大肆宣传吊足胃口,实则名不符实粗制滥造的商业片,这种默默耕耘细细打磨然后一朝绽放的作品,才真正值得我们竖个大拇指,然后心甘情愿地奉上一篇五千字小作文。
《长安三万里》最直观的感受在于,它让那些犹如群星璀璨的伟大诗人们汇集在了同一个时空(其实本来也是同一个时空的),只因我们初识他们时,他们都是躺在冷冰冰的甚至有几分讨厌的课本里并以诗词的“形象”出现,对于诗人本身的样子我们是模糊的,等我们自己有了人生阅历,经历了一番或多或少的现实敲打能与诗人们共情而主动去寻觅他们的踪迹的时候,他们又活在了一些些史料里或者诗词典籍里。总之,是在那里各自灿烂各自的,而当某一天终于有一个作品,把这些人物集中到一起时,那种震撼的感觉无与伦比:哦!原来他们都属于开元盛世,原来他和他竟然是好友,原来他们还同框过。
无怪乎影院里,惊叹声此起彼伏,一会儿出来个挤眉弄眼其实心地很善良为了帮我们的主角高适能出头而铆足了劲击鼓的中年男子:哦!原来是那首《江南逢李龟年》里的“李龟年”啊;一会儿出来个缺颗门牙但是器宇轩昂的顽皮稚童:哇哦,原来他是小时候的杜甫啊!看来他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暮气沉沉愁容不展的嘛;再一会儿出来个不拘小节纵酒高歌,蓦然醉倒兀地挣起,指着悬梁上正潇洒弹琵琶的李白,化身老迷弟的耋耄老者:我去,这竟然是那个“二月春风似剪刀”和“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贺知章啊……还有背着囊箧等待着叫名赴考的愣头青王昌龄,一身白衣出尘脱俗诗画双绝却害羞腼腆的王摩诘,更有《将进酒》中的“岑夫子”、“丹丘生”也都相继出现……好一个大唐盛世,好一个俊采星驰,好一个人物风流。
开元,是一个属于诗的时代,是一个属于诗人的时代,更是一个极致的时代,然敏感的历史局中人,何尝不曾在这极致的璀璨文明中,这锦绣长安的富丽堂皇中,嗅出了一丝悲音?况你我历史局外人乎?本就早已知道结局,如何不“乐极生悲,悠然叹息”?因为极致的繁盛和欣荣,同时也是上乾下坤的形势—天地否。否卦,不交不通,阐释由安泰到混乱,由通畅到闭塞,小人势长,君子势消的黑暗时期,上卦为老阳(极阳),下卦为老阴(极阴),所谓物极必衰,由盛及衰,循环往复,天地使然。
回到我们的电影当中来,其叙事手法也非常新颖,一开始就给出了故事背景:安史之乱后,吐蕃国趁火打劫,大军入侵西南,大唐节度使高适交战不利,困守孤城,陷入与当年困守潼关的哥舒翰将军一样的两难境地,此时的男主之一高适已是个垂暮老者,并且因为守城失利不得不退守他城而显得落寞和丧气。好巧不巧,又有一位程公公持节而至,看着严酷冷肃,似乎来者不善(此程公公其人笔者完全不详,刚开始以为是擅权弄奸之辈,到结局反转,才知其也是一堂堂血性男儿),可刚一掀开帐帘,正看到高适似出于自责提枪自戕。
所以一开端就给观众留下双重疑问:
问题一:高适为什么要自戕?这还是那个能写出“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的人么?所谓“武死战,文死谏”,如果高适真的因心灰意冷而自杀,那么这一戮,既是失了军人的气节,也是丢了文人的风骨。
问题二:既然这位程公公持节而至代天子问话,为何只字不提弃城而走之事,为何不直接兴师问罪,单提李白,只问高适与李白的关系如何。
于是,由高适的口中开始缓缓阐述,也逐渐展开他与李白数十年的知己情谊以及二人波澜壮阔却又跌宕起伏的一生。具体情节笔者不一一赘述了,许多设计精巧唯美的场景再夸也是多余,只想说朋友们一定要都去看看大荧幕,一刷惊艳,二刷不亏。
想着重指出的是,编剧真的很会,有五个节点踩的非常好,说节点也可以,也未尝不是两位男主的人生拐点,那便是两入长安,三临黄鹤楼。
第一次到黄鹤楼:那时正值开元盛世,黄鹤楼又为名楼,自然吸引了无数骚人墨客前来游兴,更是不乏才子大家挥毫弄墨题诗抒情顺便一展才华。此时的少年高适李白也不打不相识了:一个洒脱不羁在外,一个侠义持重在内,意气相投一同游历,那时候的画风和音乐是明快和轻松的,尽显少年人的潇洒恣意无忧无虑,如此舒怀畅意,如何能不去登一登那“天下第一楼”呢?然而高适倒也罢了,就在年纪轻轻却已展现诗才并且极度自信的李白准备在第一佳的诗作旁边也题诗一首的时候,却被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给震撼到了,毕竟是能让过往者的诗都沦为废话,让后来者都写无可写的“千古绝响”,所以还没有经历过人生无常的少年李白,终于搁下了笔,准确来说是被劝退了。纵使狂傲如他,在没有人生阅历做支撑的前提下,他暂时还写不出能与其相媲美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但是这狂小子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这个崔颢,人家出身比你高得多,诗才比你强,TMD可能长得还比帅,唉!人间的参差啊!
之后两位少年一起入长安叩天子门,满怀着一腔热血和一颗报国心,希望能得遇伯乐,一展平生所学,为国效力。二人四处干谒,却屡屡碰壁,此时诗蒙未开的高适尚以为是自身能力未修炼完足,且这帝都才子云集,故难出头,可自负诗才的李白也因名气未就,且为出身所累,终不得入仕。这时两位少年都还没有明白过来,长安这座天子之都,看似繁华包容,实则功利虚荣,是世族大家的演武场,却是平民小户的挡路牌。但李白决定先四处游历打响名气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数年后得以因诗才为玄宗钦点召进长安,而高适却尝试走举荐一途,但现实又给他重重一击:铁骨铮铮大好男儿,一套上阵杀敌的高家枪法屈就于宴乐表演就够伤自尊了,到头来却还不如人家王维,一副清俊面孔,一袭出尘白衣,于席间泠泠然弹奏一曲,便得公主青眼……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高李二人欣欣然入长安,悻悻然挥手别离长安。
第二次登黄鹤楼,高适李白二人都已是青年,且青年李白的诗才名气日盛,终于有了能在黄鹤楼诗板留痕与崔颢一较高下的资格,但此时才气纵横的李白同时也是迷惘的:骄傲如他,狂放如他,如何能攀附权贵,为人赘婿呢?但是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你李白挥霍无度,最爱你的父亲已去世,冷血的兄弟将你驱逐,你从一个富公子成了穷小子,自负诗名不愿为生计折腰,那就得向权贵低头,所以他迷惘也难受。此时一度出塞从军却无功而返的高适,并没有气馁,反而坚定了信念:他要回老家韬光养晦,再等时机,即便没有机遇,那么一辈子守在梁园,读书耕种也不枉此生。李白,心浮;高适,心静。
二入长安的时候,高适已经步入中年了。决定入长安,是因为好友李白给他寄信,大概意思是说他已在长安站稳脚跟甚至还混得不错,所交者都是当世名流,让他速速前来。高适怀着一丝欣喜秉着一丝质疑,再次走入长安,此时的心态大概应了那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长安已不如他少年时看到的那般鲜活明快了,相反它是冰冷的、无情的。然似乎在其意料之中也出乎其意料之外,他再次见到李白时,这个曾经玉树临风的青年已蜕变为大腹便便甚至带几分油腻的大叔,看他纵酒高歌放浪形骸,好似春风得意却又踌躇满志,所谓当世名流也不过是些边缘人物,他知他:哪怕是被皇帝赏识,也只是以御用文人的身份出席,本来想当个治世能臣,却把自己搞得像个弄臣。文坛中富有盛誉的他,如何不憋闷,如何不惆怅,只得狂饮买醉以麻痹自己,但别人买醉可能就睡过去了,这人醉到一定程度后却又出了千古佳作——《将进酒》。长安似乎已经不能再寄托报国理想了,高适决定再次出塞投军。
说到这里不得不插一句,以前一直都以为李白纵酒买醉,嬉笑怒骂,是出于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慨,并且笔者也深切的认同李白这样的人一直没有正式入仕,一定是没有遇到伯乐发掘他,甚至连玄宗也极没眼光,只拿人家的文才为乐。但是经过这些年读史籍和看史剧的积累和总结,笔者发现也许李白确实没有政治才能,不单单他,纵观唐朝的才子,前有王勃刘禹锡,同期的有王昌龄王维等,统统都结局不好。所谓政治才能,绝对不是你诗词歌赋多么高明有多么好的治国良策多么有想法多么想变法这些,一定是你先得有十分敏锐的政治嗅觉,其次还得阴谋阳谋统统上,打太极和稀泥,于诸事繁杂中理出头绪,于各方势力中寻求平衡,来点厚黑学最好,再牛逼一点把皇帝当棋子拿来用一用也无妨……这般种种,再来励精图治再投身理想。而文人往往过于理想化,太过真性情,太过较劲,最后落差太大,伤了自己。对于政治才能(皇帝不算)这块,我个人纯通过看书追剧后印象深刻的有:战国末期的吕不韦,三国时期司马懿,明朝晚期的徐阶、张居正,清朝的李鸿章、曾国藩。这些人搞学问好像都一般。古往今来,文才和政才兼备的人也有,大家可以自己去考古。
高李两人最后一次于黄鹤楼前长江上重逢,却是以官兵和囚犯的身份相见,那时的“天下第一楼”已被战火波及,残破不堪摇摇欲坠,已身为西川节度使的高适望着满目疮痍,心中感慨万千,又有士兵来报抓到叛军永王的幕僚,名叫李白。高适心头一惊,时光匆匆,当两位头发均已花白的老者,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乍然重逢,四目相对,往事种种,历历在目:他们已然不再年轻,而且立场分明。
其实说到立场,李白大概是糊涂的,说他是真糊涂也好,喝酒喝太多喝糊涂了也好,他好像甚至根本都不知道永王是谋反,只知道这位永王效法先贤,于深山老林中拜会他,可见非常看中他,所以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出山了,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做了叛军的幕僚。其一生,其实都在入世与出世之间苦苦挣扎,这是个坎坷、矛盾且反复的人,远没有诗中表现得那样飞扬洒脱(正因为现实不理想,所以理想的诗句才可贵),可以理解为他对现实极为失望对仕途感到无望,所以踏入道门,以求对灵魂的解脱和对精神的寄托,但其游历四方、一时要归隐一时又要接受道门授箓,好像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另类的入仕途径,他始终未放下过仕途,所以哪怕是所谓的归隐后,心思仍在朝堂,所以永王一找他,他立马就出山了。
那么,李白和高适的关系真的变差了吗?程公公最后的发问高适也没有正面回答,但是电影结尾高适领着书童扬鞭而去,书童又来考先生的学问,但是书童也说了:“您别介意,我还是觉得李白的诗最好”,大概他也觉得高适和李白有梁子,高适却哈哈一笑,点了点头。一老一小于崖上俯瞰大唐山河,高适又感慨地说长安在大唐就在,即使大唐的繁华不在,只要这些璀璨的诗句在,那么大唐的繁华就不会落幕。那一刻,这个老者说这些的时候,焉知他心中翻涌的不是他的至交好友李白的诗句,众所周知,李白老兄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他对李白的深情厚谊其实一直没有变过,对好友的敬服和欣赏日益渐盛。
那李白是如何看待高适的呢?有一个细节:高适跟李白说自己从小读不进去书,李白说读书是个很艰难的事,连他“都”要刻苦努力才能有所进益,大家注意这个“都”字,何等狂妄,意思是“我这种天纵英才”也还是要刻苦努力才能出类拔萃,既肯定了自己的努力,还炫了自己的智商。但是狂妄高傲如他,也从来没有半分轻视过高适,哪怕刚结识的时候,高适甚至还是个结巴,他却始终笃定高适胸中藏着一团锦绣,总有一天会出佳作。在即将步入知天命年的高适又要远赴边关报效国家的时候,李白叫住了他,他说他写过的“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就是按照高适的形象来写的,那一刻高适的眼中似有泪水:他大概知道李白从未轻视过他,却不曾想才华横溢直追子建的大诗人李白,会如此看重于他,肯定他的诗才,也敬服他的武功。
什么是至交好友?这就是。
所以,本影的主题既是李白的个人传,也是一段兴衰史,更是纪念一段高山流水的知己情谊。
最后,想引用前段时间刷到的一个博主的一段话(无他,就是单纯想插播一段):如果没有李白,我们好像曾经的学习负担会轻一些,也会少用许多典故,但是我们失去的会更多。但我们遇到困难时,不会告诉自己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当我们气馁时,不会鼓励自己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金还复来”,当我们自我怀疑时,也不会对自己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些诗句间蕴含的蓬勃生命力,会瞬间令人产生一种强烈的民族自豪感——此生幸生于中华,若是作为一个外国人,没有经历过中华文化的从小打底和熏陶,即便是后天对其有多么浓厚的兴趣或者做多么深刻的研究,都是无法共情和感受中华古诗词之美的。
最最后,还是以笔者最最喜爱的李白的《侠客行》作为文章结尾: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