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迪蓦然驻足,裙摆扫过石砌拱廊的尘埃。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腰间束带,喉间溢出的低语裹挟着石壁间的冷意:“茱莉?”那道暗色裙裾在廊柱间倏忽隐没,仿佛被阴影吞噬的蝴蝶。
廊道尽头的橡木门扉紧闭着,那是圣兰帝学院高年级生的专属研习室。少女的银匙链坠在胸前轻轻摇晃,折射出幽微的光。
走在前方的弗蕾尔与罗莎莉察觉异样,缀着珍珠的软靴在青石板上转出半弧。
弗蕾尔蓦然回首,浅金卷发扫过石墙攀附的常春藤。晨祷的钟声余韵里,她琥珀色的眼眸泛起疑惑的涟漪:“晨星草沾到裙製了?”罗莎莉闻言停下研读经文的动作,青金石镜框后的灰眸从厚重的《圣徒行传》上抬起,镜链缀着的银十字架在锁骨间轻晃。
艾洛迪的视线仍黏着在那扇雕着葡萄藤纹样的橡木门上。门缝里渗出的熏香与她袖口沾染的墨汁气息纠缠,在鼻尖织就迷离的网。廊外传来白嘴鸦掠过尖顶的啼鸣,她恍然惊觉自己竟将玫瑰念珠捏得陷进掌心。
弗蕾尔缀着铃兰的绢帕拂过她额角,贵族少女身上常春藤的淡香与此刻诡谲的气氛格格不入。
“许是晨光晃了眼。”她垂下睫毛,将羊皮纸卷塞进麂皮囊袋。弗蕾尔绣着金线鸢尾的袖口拂过她手背,带着龙涎香与蜜蜡的气息。
艾洛迪强迫自己松开咬紧的唇,青金石耳坠在苍白脸颊旁晃动如受惊的夜莺。她最后瞥向幽深的长廊,那里唯有彩色玻璃投射的圣徒光影在石壁上摇曳。那个挟走茱莉的黑影,那个留下警告的沙哑声音,此刻如藤蔓般缠绕着她的思绪。
当三人的身影出现在学院主楼青铜门扉前时,桑斯尔家族的纹章马车早已静候。四匹雪色骏马喷着鼻息,鎏金车辕上缠绕的荆棘玫瑰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身着深褐色束腰外衣与马裤的侍从躬身行礼,胸前的银哨链随着动作轻响——那是专为贵族千金训练的眼盲仆从,确保少女们的私语永远封存在风里。
“日安,大小姐,莱昂小姐。”塞勒管家的声音裹着蜂蜜酒般的醇厚,他屈膝行礼时胸前的银质家徽在斗篷下若隐若现。艾洛迪注意到这位中年管家左手戴着的蛇形戒指——桑斯尔家族豢养暗卫的标志,曾在某本禁书插画中见过相似的纹样。
弗蕾尔与罗莎莉的家族自祖辈起便结为同盟,两位少女自幼形影不离,情谊深厚。弗蕾尔总似春日融雪般令人欢愉,而罗莎莉则如深冬寒潭,平静的表象下总藏着未言明的暗涌。
“塞勒阁下,这位是艾洛迪·巴特洛夫,来自北境冻土的斯拉夫氏族。”弗蕾尔笑盈盈地将友人向前轻推。罗莎莉在她身后半步之遥静立,晨光落在黑貂皮斗篷上,让这位德·莱昂家的次女看起来像尊冰雕的神像。
艾洛迪垂下眼帘,向那位面容肃穆的中年管家微微颔首致意。弗蕾尔又转向马车旁的男人:“今日可否劳烦您先送她返家?橡木街。”
塞勒的灰眸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躬身应道:“如您所愿,小姐。”他转向艾洛迪时,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骑士礼:“巴特洛夫小姐,桑斯尔家族的马车随时为您效劳。”
“请不必拘礼——”艾洛迪慌忙摆手,亚麻裙摆随着动作簌簌作响,“唤我艾洛迪便好。”斯拉夫口音像林间溪水般清泠。贵族间繁琐的称谓令她耳尖发烫。她素来习惯市集里粗粝直白的交谈,此刻却不得不屈从于这些镀金的枷锁。
“小艾总爱在这些虚礼上较真!”弗蕾尔突然拽住她的手腕,绣着金雀鸟的绸缎披风在暮色中翻卷如浪。艾洛迪踉跄着被扯向马车,额头重重磕在鎏金车辕上。
“诸神在上!”她痛呼着跌坐在地,石板路上的寒意透过裙裾刺入肌肤。弗蕾尔提着鲸骨裙撑惊慌跃下,珍珠发网下的金发凌乱散开:“快唤医师!塞勒,快去圣安妮疗愈所——”
“嘘...”艾洛迪攥住她颤抖的手腕,苍白的脸上浮起苦笑,“晨间钟声才过了三巡,哪家药庐现在掌灯?”晨光将她额角的淤青映得发紫,像朵绽放在雪地的紫罗兰。
弗蕾尔突然扑进她怀中抽泣,泪水浸湿了艾洛迪粗麻缝制的学院披风。石板路上零星的行人驻足窥视,艾洛迪僵直着身子,目光掠过人群寻找罗莎莉的身影——那位黑发少女正与两名披着狼皮斗篷的骑士低语,片刻后便乘着绘有双头鹰纹章的马车绝尘而去。
艾洛迪轻叹着抚摸弗蕾尔的后背。她始终不明白,为何这位侯爵千金待自己如同易碎的琉璃。当眼角瞥见巷口闪过一抹浅金色时,她的手指骤然收紧——那个披着鸦羽斗篷的身影,分明是刚才在走廊内威胁自己的男人。未及细看,一辆黑檀木马车便撕开夜色疾驰而过,车辕上刻着的荆棘玫瑰纹章,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的暗芒。
艾洛迪倚在弗蕾尔家马车的软垫上,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望着逐渐明朗的天空。暮色中的石板路被车轮碾得吱呀作响,车顶悬挂的黄铜风铃随着颠簸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她拢了拢粗麻披肩,余光瞥见车夫扬起鞭子时皮手套上泛着冷光的银扣——那是桑斯尔家族的纹章,荆棘缠绕的十字剑在暮色里若隐若现。
“小姐,当心颠簸。”塞勒管家的声音从前座传来时,车厢突然剧烈摇晃。艾洛迪抓住窗框的瞬间,瞥见有道黑影闪电般掠过车轮。马匹发出惊慌的嘶鸣,车辙在鹅卵石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待马车停稳,艾洛迪提着裙摆跳下车。石板缝间残留着几根漆黑的毛发,在晚风中轻轻颤动。她蹲下身,指尖尚未触及那些发亮的细丝,就听见塞勒管家倒抽冷气的声音:“夜影猫!诸神在上,这可不是吉兆。”
小巷突然变得阴冷。艾洛迪抬头望向巷尾斑驳的石墙,那只通体漆黑的生灵正端坐在墙头,琥珀色的瞳孔在渐暗的天色中泛着幽光。它的尾巴缓慢摆动,如同巫师手中摇晃的沙漏。当艾洛迪试图靠近时,它矫捷地跃上斜屋顶,消失在炊烟缭绕的晨雾里。
“巴特洛夫小姐最好快些上车。”塞勒用银柄手杖敲了敲车轮,“老约翰说他昨日在磨坊也见过这样的黑猫,结果当晚粮仓就起了火。”中年男人的脸在风灯映照下忽明忽暗,“镇长夫人总说这些夜影猫是女巫的眼线……”
哪有那么多的女巫。
马车重新启程时,艾洛迪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远处修道院的晨祷钟声惊起群鸦,她忽然想起三天前在草药店听见的传闻——铁匠家的女儿声称午夜见到黑猫化作披斗篷的人形。当时弗蕾尔笑得花枝乱颤,说乡野传说最爱把女巫和黑猫编作故事。
车轮碾过水洼的声响打断了回忆。艾洛迪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面包房与铁匠铺,突然注意到每个巷口都蜷缩着同样的黑影。那些油光水滑的黑猫或蹲在酒桶上舔爪,或盘踞在晾衣绳下假寐,当马车经过时,齐刷刷转来闪着幽光的眼睛。
她感觉后颈泛起凉意,正要唤塞勒管家,整条街的风灯却在此时同时熄灭。阳光从云层裂隙漏下的刹那,艾洛迪看见前方拱桥上立着个修长身影。那人披着夜色般的长斗篷,怀中的黑猫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当马车疾驰而过时,斗篷下倏然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嘴角扬起似曾相识的狡黠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