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非天命

嘀嗒。

崔斯特从吊诡的梦境中醒来,他看见无数死去的魂灵蜂拥而至,质问着他为何滥杀无辜、为何让他们如此痛苦地死去。

为何……

他摸了摸自己上扬的僵硬嘴角,不再多想,披上深绿色的外套走出了“自由民号”的船舱。

在泰晤士河上看伦敦,仿若看着一片坟场,被工厂的浓烟熏黑的阴暗建筑像林立的墓碑一般,插在这片罪恶的土壤之上。每当下雨时,软弱的雨水流过伦敦的脉络逐渐变脏、变黑,再汇入泰晤士河里,就像汇聚了伦敦工人的血液,恶心,却可悲。

崔斯特呼出一口气,他似乎很久没有出于本心想要绘制一张写生了,他的手指蠢蠢欲动,却无法将僵硬的胳膊抬起。他总感觉自己似乎是病了,又或者是疯了,但体内那多巴胺疯狂分泌的感觉又让他无时无刻不陷入狂热,然而属于画家的那份知觉将所有悲惨的死亡都铭刻在他的视线中,于是他一抬眼,就必须从杂乱无章的画面里分清楚什么是现实。或许他该走入那些死亡的场景,或许他同时存在于那无数个画面当中,但人类终究只能活在当下,于是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在变动的现实中看见了在岸边挥着手的维特。

“维特?”

他有时候会忘了维特是谁,但他现在是记得的,所以他驱船到了岸边。

“你为什么要杀害那些可怜的人们!”维特迎面而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话。

崔斯特站在甲板上,俯视着岸边的维特,他看了看天色,虽然还不算暗,但维特这么说了,人面鼠的行动应该是已经结束了吧。

于是他说道:

“维特,这是必要的牺牲。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那些罪恶的老爷们,也就不会有悲惨的工人,我将他们都杀死,才能迎来崭新的世界。维特,这是必要的牺牲。”

“我凭什么要听信你无力的自辩?”维特摇了摇头,似是完全无法认可崔斯特的话语。

崔斯特心中涌起淡淡的悲伤,他恍惚间看见写着诗句的纸张在自己眼前展开,但他却不想在意,只是继续申辩道:

“维特,你忘了吗?我在哈克尼街区喷涂下一行巨大的‘世界和平’,我为贫穷的新婚夫妻绘制合照,我将惨死于厂房之下的童工画成图像寄给报社,却最终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的改变。维特,你忘了吗?”

“康斯坦丁夫妇是我们亲如父母的长辈,米勒和史密斯是和我们一同辍学的校友,文森特·路德是我们曾敬仰过的楷模。”维特说道,他看向天空中漂浮的人影,清明的眼瞳里浮现出一丝迷惘,“他们会始终活着,被你杀害的工人会从土里重生,而这个世界的老爷们永远也不会死去。”

崔斯特下意识跟随展开的诗句前进了几步,他甩了甩头,没来得及理解这是什么情况,便看见三个画面急速地扩张,覆盖了他的视线,以至于他一时间竟无法分辨出自己到底在何方。

倒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的康斯坦丁夫妇,饿死于家中的米勒和史密斯,在工人大会上被吊死的文森特。

“啊!”崔斯特挥动着双手将画面推远,然而下一秒,他却惊恐地发现所有死去的可怜人都变作了虚幻的亡灵漂浮在空中。

可怖的亡灵接踵而至地穿过他的身体,分食起他的灵魂,崔斯特惨叫起来,他跪倒在地抬头看向岸边的维特,说道:

“维特,能帮帮我吗?无能为力的隐秘愤怒啃噬着我,混淆了现实与幻想的杀戮惊扰着我,永远达不到彼岸的理想之帆困锁着我。维特,能帮帮我吗?”

维特低下头看向崔斯特,刚想说什么,忽然惊讶地发现那些善良的老熟人们竟停下了动作,他的话梗在喉咙,只能讷讷地说道:

“你们……”

就在这时,崔斯特表情一变,他向前一跃跳入河中,随后竟瞬间失去了踪迹。

维特侧耳倾听着亡灵的话语,表情温和地点着头,叹了口气。

……

崔斯特在一片嘈杂声中睁开了眼。

浑身湿透的感觉让他十分难受地脱下了外套,他穿着破了洞的麻布衬衫,环顾了一下这个昏暗的房间,在看到三圣像时才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圣安妮小教堂。

崔斯特掏出薄薄的速写本,看了看已经变成一张白纸的教堂速写,摇了摇头。

他的眼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暂时退回到了视线角落,然而他耳边的呓语声却越发响亮,那充斥着啮齿类动物令人头皮发麻的啃咬声的呓语,每次都会在他利用能力穿梭空间或者对画中人进行定位之后响起。崔斯特不堪其扰地用力戳了戳自己的耳朵,直到感觉到些许疼痛才放下了双手。

他正要从偏堂走出,突然对教堂当中的嘈杂涌起一丝好奇,于是他推开通往正厅的门,走了进去。

圣安妮小教堂似乎在举办一场葬礼,在临近祭坛的地方摆放着一具棺材,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了无生息地躺在上面,洁白的花朵围绕着他,令崔斯特一时间无法看见他的面目。

台上的牧师还在宣讲着哀悼词,崔斯特按住自己的帽子,坐到最后一排的空座上。在这样庄严的场合,他脑袋里无法控制的低语似乎也减轻了不少,于是他看向走道对面那位年轻的贵族小姐,低声问道:

“劳驾问一下,这是谁的葬礼?”

贵族小姐转过头来,她棕红的卷发被轻巧地挽在脑后,将头顶的黑色礼帽衬托得十分肃穆,然而贵族小姐的脸上却带有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她举起戴着纱制手套的右手,竖起食指轻轻地放在了嘴边。

“好吧。”崔斯特放弃了向她询问的想法,他向来是无法理解这些上层社会的老爷小姐们的,于是他往前走了几步,坐在了第二排。

“愿主护佑他。”样貌冷峻的绅士眼眶中夹着一枚单片镜,他抱着礼帽轻轻地叹息着,“他也是时候该休息一会儿了。”

崔斯特看向身边这位主动说话的绅士,学着他摘下了帽子,问道:

“这位先生,我能否向您询问一下,今天是在为谁举办葬礼?”

绅士没有转头,他单片镜下的眼睛看不真切,他像自言自语般说道:

“叫我奇奥纳森就好了,先生,您为何对葬礼这么感兴趣呢?”

崔斯特有些奇怪地摸了摸头,不知为何,他感觉在此处呆得越久,脑袋就越清醒起来,他难得地思考了一下,说道:

“我就是有点好奇贵族老爷们是怎么下葬的。”

“哦,原来如此。”奇奥纳森笑了起来,“先生,您慢慢体验吧,贵族的葬礼是很无聊的一件事,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他死了,但他的名头还没死,要传给后人或者封存于历史。真切的情绪只出现在家人身上,却没有其他人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死亡的悲伤。贵族的葬礼只出现在席间的闲聊,它就和伦敦的天气一样,是最无聊不过的谈资。”

这时,崔斯特忽然注意到他们前排的那位身穿工装的男人已经转过头在倾听他们的谈话,见和崔斯特对上眼神,男人也不尴尬,摸了摸印有些许鸽子粪的痕迹的帽子,以工人阶层的口音说道:

“我是贾克斯。不好意思,一注意到你们的谈话就听入迷了。”

贾克斯嘿嘿一笑,自来熟地开始闲聊起来:

“说到葬礼啊,我也经历过几次,不过我们贫民的葬礼没什么好说的,有亲人朋友的能攒个棺材,抬着下了葬,随后像连绵的雨一样漫延在他们的生命里。孤身一人的,直到尸体发臭发烂了才有人发现,社区的人为了避免热病,穿着厚重的隔离服将他们推到郊外埋了。这位绅士,您说贵族的葬礼最终只是谈资,但贫民的又何尝不是呢?纵然能感同身受地悲叹一下生命如羽毛般轻薄,却还是在日复一日的繁琐中忘记了消退了。死亡太平常了,您说对不对?”

奇奥纳森为贾克斯的唠叨而皱了皱眉,他没有过多理会,看向崔斯特问道:

“这位先生,我看您似乎对葬礼有些迷茫,怎么,您最近经历了很多起死亡吗?”

一股莫名的被支配感让崔斯特下意识地认真回答道:

“是的……我感觉我可能在冥冥之中对很多不必要的牺牲进行了推动……”

“哦?”奇奥纳森单片镜下的眼睛反射出模糊的微光,“是什么诱使着您做出了这些事情?”

“我,我不知道……我好像总是后知后觉地才理解那些事情的发生,我想,可能我本身就是凶手……”

崔斯特忽然惊醒,他恐惧地看了奇奥纳森一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跑向走道末端的大门。

“该为死者献花了。”

走道末端的绅士拦住了他的去路,崔斯特被迫接过花,看向那位戴着礼帽拿着烟斗的绅士。

“崔斯特先生,这是你的花。”

崔斯特疯狂地摇起头来,叫道:“你是谁?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要离开!”

“我是福尔摩斯。”伊德叼着烟斗表演着,他向着棺木伸出手,彬彬有礼地请崔斯特过去,“至少现在,福尔摩斯的灵性定位在我身上。”

“什么意思?”崔斯特愣住了,他被伊德推向棺木,连忙喊道,“你绝对不是福尔摩斯,我能认出来他的脸和身型!”

“他确实不是。”棺木里的男人睁开眼说道,“啊……睡了个好觉。埃里克,拉我一把!”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饰演牧师的埃里克将棺木里的福尔摩斯拉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白色花瓣。

福尔摩斯从棺木里跳出来,向崔斯特伸出手,说道:

“崔斯特先生,您所犯下的罪行都要得以偿还,您也需与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们一起,去面对阿努比斯的审判天平。”

“什么……”崔斯特一时间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叮铃!”

教堂那七零八落的凌乱钟声忽然响起,崔斯特浑身一震,这象征着晚上六点钟的到来!

而六点钟……

一声尖锐的叫声忽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如同海啸一般的鼠类的磨牙声。数只人面鼠从灵界中钻出,它们凶残的人脸狰狞地咧开长着板牙的尖嘴,无数只长相狰狞的灰毛小鼠像潮水一般从教堂外涌入,它们啃噬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却在牙齿即将接触到人体时,被一层薄薄的苍白光膜阻挡了去路。

奥莉安娜浑身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带着华生出现在教堂大门。

“啊!”

崔斯特的惨叫声回荡在教堂中央,他看向身上覆盖着光芒的其他人,哀嚎地问道:

“为什么!”

“该问为什么的是我!”奥莉安娜缓慢地向前走来,她每走一步,都有数十只簇拥着的小鼠被踩死在她脚下,但她毫不在意,眼中闪耀着怒火,大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害凯尔他们!失踪的托尼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崔斯特的身上爬满了灰毛老鼠,他摔倒在地上来回翻滚着,用力吐出钻进嘴里的小鼠大喊道:

“我不认识他们!”

“你都杀了谁!”奇奥纳森用力剁了一脚地面,踩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他举起崔斯特,右手按了按单片镜,大声质问道,“是谁指使你的!”

崔斯特身上的小鼠被抖落,却还剩余十几只死死地咬住他的身体,他的眼泪和鼻涕凝结在沾上血液的络腮胡上,无力地回答道:

“我杀了所有即将脱离阶层的人……因为存在上升通道,他们就会变得软弱,就不敢推翻你们这些贵族老爷们,呵呵……没有人指使我,但这其实也不是我的本心……我的本心……”

他双目迷离,忽然流下两行血泪,无数画面纷杂地涌入他的脑海,将他的精神分裂到各个时空中去,于是,他疯了。

无数纷杂的画面降临到这个场景,奇奥纳森下意识地松开崔斯特,在他的眼中,那些堆积成块的画面根本无法辨别其中的内容,更遑论猜想崔斯特的思想。下一刻,杂乱的画面消失殆尽,崔斯特也全然失去了踪影。

奇奥纳森抿了抿嘴,低声念了一句咒文,将场内的小鼠全都消灭。

随后他转身看向奥莉安娜,说道:

“我的吐真术没能让他说出答案,难道说杀害观察员的凶手另有其人?”

“不管如何,我一定会找到凶手。”奥莉安娜身上的光芒逐渐暗淡,随即她摇了摇头。

忽然,众人眼前一暗,失色的灵界像倾倒的海水一般压了下来,一张深渊般的巨口远远地张开,将所有人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