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
引言
Nomina sunt consequentia rerum
第一章(1)
我打算在这里记录的,并不是什么值得传颂的故事。因为它大概并不具有人们常在故事中可以期望得到的任何教育意义,亦或任何令人舒心悦目的人物情节。事实上,我本可以将此事永久地埋入心底,但之所以还要选择记录它,并不是为了取悦读者大众,而仅仅是因为这平淡的一生竟给我带来了那么漫长的痛苦。
在我17岁的那年,我厌恶着身边的一切。那时的我自以为深谙了人类的丑陋,并出于这个理由拒绝了一切非必要的交往。现在想来,他们大概都认为我是个冷漠的人吧……但其实我并无恶意,哪怕对最最讨厌的人也是如此!因为,与其说我痛恨着某某谁,倒不如说我痛恨的是海德格尔说的那个“常人”本身……
在那段时期里,我是个十足的规则服从者,但我依然讨厌着这所学校,甚至对它深恶痛绝。我并不是厌恶反抗规则,但却极度讨厌着那些违背规则的人,对他们感到深深的鄙视。因为在我看来,这些思想贫瘠的家伙们的所作所为实在只是从一种微不足道的规则中滑进了另一种更为庸俗的规则中。他们从未有反抗过什么,因为他们只是违背着,而他们的违背并不等于反抗。
在一次体育课的时候,我就看见自己曾经喜欢过的艺小姐竟翘着课和学校里一个有名的小混混恩爱着。那时的我在人群后面看着他们,感觉一切既遥远又接近。我并不想纠缠什么,觉得一切事不关己,只是浮云。可令我实在感到不解的是,一切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艺小姐她又为什么非要违反校规选择翘课呢?我苦苦回想,急迫地想知道一切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我仍记得自己当时给艺小姐送礼物的场景,记得自己的兴奋与她最后似乎略有些嫌弃的神情。我仍记得自己突然得知她过生日的那个晚上,记得自己挣扎良久后还是决定给她发条生日快乐的信息,结果却发现话费不够手机停机了……我叹了口气,又回到现实中,发现艺小姐仍在和小混混恩爱着。烈日如灼,护栏顶部腾起了阵阵波浪,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洞,一种既轻松又虚无的感受。一瞬间,我释怀了很多东西,但其中唯有一件令我感到遗憾:在那之后,一切有关爱与少女的种种,似乎都在我心里蒙上一层她带来的灰,从而不再纯粹了。
高中过得很快,后来我也按部就班地参加了高考,但考得相当差劲。好在自己到底还算底子不错,分数也够我进一所不错的双非。我修习哲学,离开家乡远赴山西,在第一个学年里,度过了一段极其孤独的大学生活……
(2)
在那段孤独的时光里,我曾极度嗜睡,并总是反反复复地做着有关复读的梦。如若梦真的可以被解释为“欲望的满足”的话——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的那样——那我也并没有因为这无数的同一主题的满足而释放出多少压抑。我带着高中的习惯进入大学,与人交际时还总是处处防备。因而在这一年里,我认识的人并不多,甚至少得可怜,就更别谈什么深交了。我心无旁骛地投入哲学中,毫不犹豫,并借此隐藏着自己内心那份深深的恐惧与担忧……
如果说在那段日子里仍有什么慰藉的话,那大概便是每晚与凰同学的聊天吧。凰是我高中时期的好友,由于高考失利仍在复读着。那时我总是乐意与他分享自己的思考,毫无保留的将一切令我在意的种种都与他透露。然而交流与理解并不是一件易事,纵使我们选择不做隐瞒,思想也总是要在传递中受到损耗,致使人们误解彼此的原意。而我便曾在无数个与他聊完的深夜对他的曲解感到极度的迷茫与委屈。我知道分明是凰在听着我说,却时常感觉自己其实是在向另一个对象倾诉,一个看似是凰实则不是甚至不存在的对象……即便如此,对于每晚的聊天我仍感到乐此不疲,因为我总归想要倾诉点什么,即便all is vain,我也在日记中如是写道:“这里是万重山里唯一的河道,泥泞充满,但却细水长流。”
一次,凰突然和我谈起了绪小姐,我记得她,但却是一个快要被忘记的人物。
“她真是有够勤奋的,每次下课我都看见她还在教室里继续学习着。是的,我们都讨厌被应试教育同化,我也害怕自己对绪的欣赏竟只是一种对应试教育的认同。可在我观察了一阵之后,发现一切并不是这样,她有一份别人没有的自尊心,因而绝不是那种落俗的人!你也知道她长得是有够漂亮的,但听我说,她到现在还是个处女,没有谈过恋爱呢!老兄,你敢相信这一切吗?曾有无数人向她告白,期望可以和她共同堕入那泛滥成灾的爱河,但她是多么自如地躲开了爱神的魔箭,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似的!讲真的,老兄,我和她也认识七年了,但时间丝毫不能减少我对她的敬意。即便她待人是那么友善,我到现在也还害怕着和她打招呼呢!因为她是那么的有教养,那么的不凡,换谁见了都会有压力的!她来到人间,我们这些凡人真是有福了!”
对于凰竟然也能做出这种文章,我实在深感惊讶,在他的描述中,绪小姐简直就是一位降临人间的天使,纵是比起贝雅特丽齐似乎也毫不逊色。那日长夜漫漫,我侧枕难眠,心中翻腾起了许多有关绪小姐的回忆。子晚,屋内寂静如林,一道纯白的月光恰好落在窗前,令我深深着迷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室外一阵欢呼,起身前去查看后,发现屋外已是亮如白昼。人们聚集成群,似乎都在高呼着什么“高高在上和散那”。我循着人群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位俊美的男子正骑着毛驴进入窄门,心中顿时升起一阵神圣的敬意。我还看见他的身边跟着一位少女,她有如精灵一般地蹦跳到我身边,贴在我的耳畔说要领我进入天堂。听了她的话,我内心欢喜,可当我正打算跟上她的步伐随她而去时,却发现她的额头上突然长出一对羊角。我看见她单手高举着酒杯,站在高轿上放声高唱下流的曲子。她的身后跟着一群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我看见他们随手抓起经过的小动物,兔子羔羊,生吞活剥,血水淋淋的就挂在木棒上面挥舞。我看到队伍向我走来,感到害怕,想要找见刚才那位男子寻求庇护,却绝望地发现他已不在这里了。我跪在原地,放弃挣扎,任凭队伍向我靠近,任凭他们扒去我的衣物,撕开我的血肉……
“真是个可怕的梦!”听完我的描述后凰如是说道。我沉默不语,但心里很清楚这一切都和绪小姐有关。说实话,我鄙视她,抗拒她,觉得一切都是名不副实,还使劲捂住口鼻不愿吸入艺小姐附在她身上的灰。可我又怎么能不为凰的描述而动摇呢!我厌恶着自己,并没日没夜地审判着心中萌生的每一个邪念。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有意地向凰暗示自己对有关绪小姐的话题根本不感兴趣。我很快又让自己投入更加紧张的学习中,对心中的骚动则是死不承认。可愈是逃避,魔鬼就愈是向我们靠近,不知持续了多久,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本就精疲力尽的我陷入到更大的痛苦之中……
(3)
再后来,夏天到了,我的生活还一切如故。但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从教学楼回宿舍的路上已经可以听见阵阵蝉鸣了。我喜欢这种此起彼伏的乐章,总感觉里面有种不可言说的奥妙。一次,我特地为了听取蝉声而坐在学校的令德湖前,面朝阳光,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道声音呼喊着我的名字。对这突然的打扰我感到有些厌恶,因而并不打算做出回应。我仍旧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有些心不在焉,略感难受地等待着她的第二声。
“岺同学?”明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她的第二声还是给我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厌恶。
蝉声停了一阵,我终于回头望去,发现原来是英语班的洛同学。我与这位同学并不算熟悉,因而出于基本的礼貌并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反感。
“是我。”蝉声又起,刚好与我的声音同步,令我感到有些惊喜。
“太好啦,你居然会在这里。哈哈,我真庆幸。”
我仔细听,发现蝉声似乎有些嘈杂。我感到自己有些不幸。
“嗯,我在这里思考一点东西。”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阳光不再洒在我的身上。
“好酷,我可以帮你拍张照片吗?”
为什么谈起了拍照?我回过去整理了一下我们谈话的内容,想要找到原因。
“拍照?”蝉声戛然而止,但太阳又出来了。
“我这有花,你可以拿着拍。挺漂亮的吧?”
她竟忙碌起来了!
“挺漂亮的。”
我接过她递来的花。那是一束黄色的玫瑰,最外面裹着一层白色的纱布。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绪小姐,因为我记得她也有一件黄色的连衣裙。太阳又被遮住了,我回头看了一下水面,发现这水竟然是浑的,这令我感到有些伤感。我深呼了一口气,顿时感到浑身疲惫,再也没了兴致。
“好了,就是这个角度!”蝉声再起,这期间她已经找好了合适的拍摄角度。我看向镜头,随意地摆了一个姿势,想着一切会尽快结束,然后我就可以尽快离开了。但是突然,仿佛有一阵电流穿过我的身体,一道声音在我的脑中响起:
我是不是在背叛绪小姐?
……
“我不拍照!”蝉声停止,阳光再临,就连我自己也为自己这粗鲁的声音愣了一下。那一瞬,我的脑中以一种不能理解的方式闪过了许多念头,它们刹那间便让我感到一种极度的不适,使我迅速解除了身上已经摆好的姿势。我依旧捧着那束玫瑰,等待着她的反应,在短暂的沉默中感到气氛似乎变得有些严肃了。
“真的……不拍吗?”
我有些可怜她了。
“真的不拍。”蝉鸣再次奏起了自然的乐章,我知道一切到此就已经结束了。我又一次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惊喜地发现几只鱼儿惬意地停靠在湖边,觉得自己可以不用着急离开了。
“好吧……”
她这一声真是失落。
我怀着歉意把玫瑰归还给她,彼此再没有多说什么。我看向刚刚发现的鱼群,脑中却还满是关于绪小姐的回忆。我又想起了凰那段有些虚张声势的描述,觉得一切都太不讲理了。“也许真的萌生了爱意吧,”我为此感到痛苦,但却不想再多做辩护了。鱼儿们纷纷探出湖面,阵阵涟漪搅乱了水面的平静,我终于沉不住心底那该死的躁动,打算转身离开,却发现洛同学已经走得很远了。蝉声沉落,我还是静静地待在原地,望着她,直至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这一瞬,我感到整个世界都有些落魄。
我离开了令德湖,漫无目的地闲荡着。可我刚从校南门出来,就看见车与高楼互为映衬,各自寒碜。就在这一刹那,我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轻,感到自己此刻极度需要寻找一点什么,一点慰藉,或一点“生”的希望?我不明白自己,于是只好孤独地前进着,我走到路的尽头,然后又穿过马路,继续前进着。
我经过一个广场,看见一群身着舞蹈服的中年女性,她们似乎是有了什么新的安排,个个都神情紧张地向另一处走去。我望着她们,有些羡慕这种充实,然后又继续前进着。
突然,我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座商场。我驻足在大门处,仿佛突然清醒了似的,浑身流过一阵麻木感。这时,一只贵宾犬从我身边优雅地走过,顺着它的方向,我发现附近恰好有一家正在营业的星巴克。于是我使劲挣扎了一下,终于让自己走了进去。
“你好,请给我一杯标准拿铁,热的。”我听见店里正播放着一首不知名的爵士乐,感到一丝惬意。
“好的,请问您是否需要添加或更换牛奶?”
店员小姐们都戴着口罩,个个面容姣好但却目中无光……
“怎样都行,请帮我选一种吧。谢谢。”
我找到靠窗的沙发处坐下,就默默观察起了店中的顾客。在我的左侧坐着一位大概二十五六岁的女士,她正对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不知道在忙碌什么。而我的前方则是摆放着一张长桌,一对男女面对着坐在最左边的高脚凳上,他们大概是是正在约会吧。他们交谈的声音很小,我并不能听清他们交谈的内容,但觉得他们表现得过于gentle又过于腼腆。我重新欣赏起店内的音乐来,这时已经换了一首曲子,依旧是爵士乐,但主声部已经从萨克斯变成了钢琴,旋律也因此更加跳跃灵动了。
“先生,您的拿铁已经做好了。”方才给我点单的小姐将咖啡送到了我的桌上。她微微鞠了个躬,看到我点了点头,便离开了。我收拾好心情,打开手机,抿了一口咖啡上的奶泡,在文件中找到已经看了快一半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决心这次一定要摆脱绪小姐带来的困扰,投入地读了起来。
……
“我真的不能理解他们!你知道吗?我上了初三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两个妹妹!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家里的独生女!”
什么声音?
“真的?这也太离谱了吧!”
前面那对情侣?他们似乎已经熟起来了。
“是真的,我真的好无语。突然就多了两个妹妹。你知道那天我爸妈还跟我说什么吗?他们说我怎么那么不懂事,都不和妹妹玩。”
太吵了……
“这怎么一起玩?换谁碰到这样的事情都会觉得很懵吧。”
有些太吵了……
“就是呀。他们从来不站在我的角度考虑,好几次我都是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哭……”
真是可怜,但是太吵了……
“大人们都是这样,我和我爸妈也是这样。在我小的时候……”
God bless them!听着他们的苦水,我已经完全看不进书了。我使劲想让自己专注起来,却效果甚微。我想试着忍受,可他们却愈是聊得火热。即便严格说来他们的音量并不算太过分,可其中夹杂着的突然的感叹却实在刺耳。我终于放弃了让自己专注,这样只会徒增烦恼。我站起身,打算移动到一个稍远些的位置,可刚一站起,他们中的那位女生却朝我看了一眼,而就是这一瞬的对视,对我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因为她简直太像绪小姐了!刹那间,我产生了一种联想,并因此感到一种极大的恐慌。我灰溜溜地重新坐下,继续窃听……
“……我离家出走的时候,他们还用我的QQ在空间发了一则寻人启事,这你知道吗?”
男生还在说着他的故事,其中一些细节竟莫名地和我的经历有些相似。
“我靠,他们还控制了你的QQ?抱歉,我不记得寻人启事的事情。”
她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呢?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和绪小姐聊家长里短,互倒苦水!
“你不记得?好吧。我还记得当时刚上高中的时候,我连生活费都要不到。因为我妈妈叫我讹我爸爸的钱,我爸爸又要我讹我妈妈的钱!讹,他们当时就是用的这个词!”
这样的约会真的算约会吗?他们的爱简直是建立在同情上面的!
“天哪!你好惨。你别再说这些了,想起那些事情我就好难受,好想哭。”
……
他们的交谈终于平静下来了,而店里的爵士乐恰好在这时进入了一段平缓的部分。我尝试着继续阅读,想知道佐西马长老的遗体发臭后阿辽沙是否对信仰产生了动摇。可无论我如何盯着屏幕里的文字看,我的心都已经飞往另一处受难去了。那对情侣平静下来后的交谈声,左边那位女士键盘的敲打声,以及店员小姐们制作咖啡发出来的仪器声,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我的脑中乱成一团,勾勒成了一个丑陋的绪小姐的轮廓。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要和绪小姐一起变成那样的情侣,我对她抗拒了那么久,却还从未认真想过自己可能会给她造成这样可怕的堕落!
再也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后,我失落地走出这间忧郁之屋,临出门,我又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店员小姐们,发现她们依旧眼神无光。商场中人流拥挤,每个人都有所不同地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望着形形色色的人们,我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在这个世界中迷失了。我悲伤地离开,沿原路回去。我又路过了那座广场,寻找着先前那些中年女性,希冀从中能获得一些慰藉,却发现她们已经分成了几个阵营互相争吵起来——那副嘴脸真是叫人害怕!最终,我终于一个人孤独地走回了校南门。此时已是日暮时分了,黄昏把一切烧得那么美丽,在这样的滤镜下,一切好像都将不可避免地逝去。这一瞬间,我想起自己也曾有过抄诗的习惯: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在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4)
绪小姐很早就与凰认识了,可她大概至今都还不认识我吧。印象中,她总是身着一件黄色连衣裙,迎着阳光,站在一群少女中间充满笑容。还在初中时,我便喜欢远远地望着绪小姐,我喜欢看着她在那群少女中天真烂漫,时而又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喜欢看着微风拂拭她的裙尾,有时还会遇到玛丽莲梦露的招牌动作。我曾经许多次这样看着她们,觉得天与闲云,日与和风,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这些少女的。
我与绪小姐唯一的一次对话要追溯到一个遥远的冬天。那时还是初中生的我们年龄尚小,天空飘着白雪,人们个个都裹在臃肿的衣物里面。而我留心着身边种种,冷冽寒风,雪地上的脚印,以及人们口中呼出的白气,发现这个季节的一切都让我变得更加多愁善感了。恰是元旦节的文艺汇演,舞台上正轮番上演着各式演出,我坐在台下静静地欣赏,看着少女们的曼妙风姿,觉得自己真是幸运。突然,凰悄悄地从后面遛了过来,笑眯眯地在我左侧的一个空位坐下,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绪小姐就坐在我的左后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嘿嘿,老兄。周末去不去打球?”似乎是听着了凰的声音,我发现绪小姐往这边看了过来。
“不行,我妈妈大概不会放我出门的。”绪小姐又收回了她的视线。
“只能待在家里吗?那得多无聊!”绪小姐已经不往这边看了。
“是有点。不过我可以在家看看动漫。”我小心地挪动自己的身位,想通过凰完全挡住绪小姐的身子。
“哦,动漫!那挺不错的。你看过《未闻花名》吗?我可喜欢这部了!”听到《未闻花名》,绪小姐又看了过来。
“看过。很感人。”绪小姐仍旧看着这边。
“真的,我当时都看哭了!还有它的音乐也好好听,你还记得吗?”
“什么?”
“音乐。我说《未闻花名》的音乐。”
“君と夏の终わり将来の梦
大きな希望忘れない”
绪小姐竟直接看向了我!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我靠,好好听!而且你居然还会唱日语。”凰说着,我发现绪小姐往我们这边挪了挪。
“只会这两句了。”她显然要开口了!
“同学,你可以再唱一遍吗?我刚才没有听清。”绪小姐说。
舞台上,一个胖小孩正在用萨克斯演奏着《Going Home》,曲调婉转悠扬,仿佛可以看见一个个音符如流水一般滑过我们的四周。而在台下,人们拥挤在一起,他们各自都有着各自的事情。这个冬季,世界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可我发现绪小姐现在就面对着我坐着,她的口中正冒出阵阵白气。我看见凰好像正与她说着什么,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刚才和他说了什么。这一霎,我觉得一切都是好的。我认为自己领会了那声请求之下的某种深意,这是只有绪小姐才能做出的一种深意。我有些害怕,但欣喜居多,觉得在绪小姐给我们带来的这一刻里,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可以。”
《Going Home》依旧被优雅地演奏着,我没有顾及凰与绪小姐正在进行的交谈,而觉得自己的打断恰到好处。我看见他们两个都在看着我,我也看着绪小姐,把刚才的歌又重新唱了一遍。
……
“她最后怎么评价你唱的?”听完我的回忆,凰在电话那头这样问我。
“我忘记了,也许没有评价?”我并没有把回忆中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他,因而在他看来,这应当只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
“要不要我帮你问问,她也许还记得呢!嘿嘿,我最近和她关系还算不错。”
我仍对绪小姐怀着一种恐惧,此时,我又想起了在星巴克遇到的那对情侣。
“不必了。”
大概她也只是说了与那对情侣一样的话吧……
这之后,我们便没有再聊到绪小姐了。夜晚,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不能入睡。我看着贴在床头那张肖邦的黑白牛皮纸海报,他总是一副身心俱疲却又目光炯炯的样子。“他和我真像,他真是个高尚的人,”我不由自主地想了起来:“可要是这位先生没有在巴黎遇到他的李斯特,如果真是这样,他还会瞧不起乔治桑小姐吗?可这有什么关系,他最后不还是爱上了她吗?而且爱得那样痴迷!那些钢琴曲多么令人着迷呀!哎,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命运非得这样吗?为什么非得是这样?早逝的人,为我祈祷吧!”
等我睡眼惺忪地醒来时,天已经十分亮了。我想趁着清晨出去走走,散散心,却感到一股异常的头痛。“头痛,这些天来我总是头痛。大抵已经病了吧,”我不耐烦地想到:“身体和精神都病了!”一瞬间,我感到一阵目眩,隐约发现近旁的座位上似乎坐着一个什么人,我仔细看去,才终于看到一个老头端坐在那里。这位老头着装虽有些破旧与过气,但整体倒还算体面。他顶着一个背头,头发与两鬓都已有些泛白,在一身棕褐色的西服上还可明显地看见许多褶印。老头坐姿倒还端正,颇有一种前几个世纪里西欧上流人家的气质,他的手上拿着一顶褐色宽沿帽,现在正不停地向着他那沟壑分明的脸上扇着呢。我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感到有些愠怒,粗鲁地向老头喊到:“你是谁!为什么坐在这里?”
“先生,您冷静些。我们还有许多正事要谈,”老头不紧不慢地说:“但硬要说的话,我曾是一位神父。神父!现在来听您告解嘞!”
“胡说!满嘴谎话!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的!我现在真是病糊涂了,我得找毛巾,毛巾,然后冷敷在我的额头上,这样你就要消失了!”
“不是让您冷静些吗,先生?你这样只是徒劳的……”
“哼!我知道你的把戏,知道得太清楚了。我们曾经见过,就在一年前,那时我也是生了一场大病,在迷糊中你就出现了。这一切只是昏迷,昏迷!这次我不会再信你的鬼话了。”
“可您总要听我说的,这您自己是知道的。尽管您现在极力把我当做一个实体,以便之后可以很好地把我抛出去,可我到底就是您自己的杂念呀!”
“呸!全是鬼话!那你倒是说说看,说呀!”
“您别着急,该说的我自然是要说的,说到底这都是您自己在说嘛!”老头见我到底冷静了些,就继续说道:“您听我说,在我们那个时代——自然不是你们的时代——曾流传着一个故事。大概是在二百年前的德国,但也许是三百年前,管它呢。总之我们的书斋里曾有过那样一位老者,他实在是当时最博学的人了。说来他这一生到底也没什么坎坷,且最后也得到了与学识相配的名声,这样的人本该得到善终,正常地死去,然后被人们铭记的。可他到底不满足自己一辈子只是个理论家——这是我们那代学者特有的毛病——在生命的暮年竟与魔鬼签订了契约,最后返老还童了!可你猜怎么着?重返年轻的他立马就忘了自己曾经身为德高望重者的那份高洁,身份一变,很快就从事起丑陋的勾当来了。他简直是熟练地利用起自己的年轻与智慧,轻松地骗来了不少良家妇女,引诱她们成为他的情人,并没日没夜地沉浸在性爱之中。可说到底这也还是我们那个时代常有的事,是不足语之的。然而问题在于这个老东西竟是有选择地去引诱自己的情妇,注意!是有选择的!他回想了自己的上一生,那时也并不是没有对一些女性动过情,他动过的,而且不只对一个动过,但每一次都是用自己的高洁战胜了内心的骚动。可当他变年轻后,他竟毫无廉耻地勾引起那些曾经爱而不得的人的子孙,对她们实施强暴,似乎这样就可以填补自己的什么遗憾似的。他为此真是煞费苦心,不顾良心的谴责极尽无耻地软磨硬泡,可竟无一个他看上的人没有掉进他的陷阱。但终于,在某天他刚惩罚完一个女郎的时候,报应降临了!他看见自己的面前竟出现了一个头顶光圈的青年。这位青年走过的土地上无处不开满鲜花,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是如此。他一路踏着鲜花走进那个年轻的老东西的秘密小屋,走近那位遍体鳞伤的女郎,伸出手就治愈了她的全部伤情。他微笑地看着那个老东西,同样向他也伸出双手。这一切都使这位小老头害怕极了,他愣了好几秒,才终于缓了过来,怒哄道:‘不可能!你不可能是那个人!如果你真的是他,那么谁来解释魔鬼呢?正因为我已经实实在在见过魔鬼了,见过的!正是这样,所以你已经欺骗不了我了。你并不是那样至高的存在,你也只是个凡人,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凡人!’这老头说得很是激动,但青年却一直用他的微笑回应着,那微笑仿佛有震慑人心的力量。老头见状又继续喊道:‘不许笑!不许笑!真是可恶。算了,你笑吧,就这样笑下去吧。反正在我们的时代,已经不会有人再相信你了。人们宁愿相信恶魔,也不会相信你。我们的时代已经取得了重大的进步,足以把你彻底颠覆的进步。没有上帝,没有你!瞧啊,一切都被允许了,因为没有你!’青年依旧不作回应,他保持着原有的微笑,脸上却似乎又多了一股原来没有的悲伤,他的手指向门外,仿佛在哭泣似的。微笑着,但却在哭泣!‘你在示意我去到门外吗?’小老头似乎突然多了一层底气,口气变得有些不耐烦了:‘你听着,曾经我也是那样的相信你,按照你指引的道路不偏不倚地度过了一段人生。可那真是无聊的人生呀,既没有酒肉也没有女人,简直糟透了!现在,如果你真的是那个人,那请你现在就告诉我,你究竟要把我指往何处呀?一派胡言,全都是一派胡言!你这个伪善的婊子。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相信你了!’那年轻的老头怒气汹汹地将那个青年绑了起来,一整天里,他尽是把凉水往他脸上泼,朝他吐唾沫,甚至偶尔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