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那个清晨,雪宫台阶上的积雪已经消融,远处的雪山蒙上一层浓浓的雾水,仿若蓬莱仙境,吸引着世俗的人。
山门之外,一行人黑衣轻骑,整装待发。今天,是长老院定好进山的日子。
雪早早起了床榻,任由寒香为她梳起一个男子的发髻,一方薄纱轻遮面颊,再披上这件黑色的皮裘,很难有人辨认得出,她女子的身份。
爹爹给了一颗百啭千声丹,他的话,犹然在耳。
“长老院指派你此去雪山,实属无奈。”
“事急从权,只有你能堪当此任。爹爹有一句话,你要谨记。堂堂雪族,指派一女子前去终究不合礼数,为了雪宫的门楣,也是你自己的清誉”雪道松一字一顿的说,“以雪族男子的身份,完成这项任务。”
正想的出神,寒香将一抹腊梅香膏在指尖融化,涂在她的耳后时,温润的触感才让她猛然回神。阻止已来不及,雪烦躁地将眉色又描深了一些,方才透露出一股英气的味道,随即她带上那方轻纱斗笠,不由得轻笑出声。轻纱遮面,画眉与谁观?
她跨上自己的那匹龙梅,出了宫门。
----
龙梅,是雪重新取的名字。它是二哥雪姜早无意之间得到的,他在南疆的一条崎山小路上,遇见了这匹瘦弱的小马,当时它正驮着着两筐谷子,在小路上爬行。
尽管瘦弱,它的声音仍然有力苍劲,竟然透露出一股不凡的力量,一下子吸引了雪姜早的注意。他走上前去,拍了拍马的胸膛,绕着马来来回回走了三圈,末了,他将脸贴在小马的脖子上,怜惜地摸了摸。
心里暗暗道,这是一匹龙媒啊!
他把龙媒买回来后,尽心饲养了半年,生生把这匹瘦弱的小黑马,养的漂亮了起来。
那天下午,二哥叫上雪和大哥一起去山谷里的一处草地,观赏他半年的成果。
他拍了拍马的屁股,龙媒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奔射而出,很快就要消失在远方。奇怪的是,这匹黑色的小马,奔跑起来,毛发却像火一样在烧,当它听到二哥的马哨,停留在原野的天际,回头看着他们兄妹三人,金色的夕阳洒在它身上,仿若神马临世,不消片刻,便可踏云而去。
大哥当即看中了小马,甚至愿意出让灵安国的通关文书--灵安国以出色的歌舞美姬名扬海外。然而,费尽功夫也是竹篮打水,但不知怎的,在雪姜早19岁破关失败后,他将这匹已然长成的骏马,毫无条件送给了雪轻雨。
----
雪停在雪宫门口,她抬头看城墙高耸,遮住了天光,一砖一瓦乌压压阴沉沉,似是非要把门后的任何一丝微光挤出去不可。
两边的仆从拉开两重厚重的大门,雪山外白茫茫一片,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强光,刺破黑暗直击她的双眼,顿时让雪感到有些目眩。
借着穿堂风的势,风雪顺着那条缝隙鱼贯而入,白白的一片,此时的空气仿佛都有了具象的形状。
今天的雪下得真怪,雪暗自想到。晨起还是晴天白日,怎的一个时辰又换了一番光景?
上阳节后的雪不该下到山谷里来的。
门伴着厚重的吱呀声,渐渐开了。宫门之下,站着的是陆空山,带着他的一队亲随。
透过那层薄纱,她和他的眼神交汇了一次。瞬时有些慌乱,竟有些后悔接下这门差事。不得不承认的是,刚开始长老院交给她这个任务时,她竟有些期待,脑子里浮现出陆空山的脸,他那双勾魂的丹凤眼确实让她有些失了分寸。
一行人都穿着黑衣,方便在雪地里辨识,雪势式微,仅仅在他们的披风和皮毛帽子上留下零星几颗白色碎花。
两人互相在马上做了一个揖。
眼前的少年意气风发,却端的一副少年老成的做派。雪忍不住在面纱之后吐了吐舌头。
不过,就算一席黑衣,裹上厚厚的皮裘,也掩饰不住他卓尔不群的气质。她的目光甚至可以透过他的皮袄,看到他那晚,袒露的胸肌,不自觉脸又红了。
这方轻纱真妙。将她的思绪隔绝在这方小小天地,不能被人窥见。
“雪公子,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陆空山牵起马缰绳,一个挺身就带着马的蹄子往前挪了几步。
闻言,她看了一眼远处的雪山,薄薄的日光刺破层层的雾气,洒向雪山之巅,被雪反射出一层金色,雾气也慢慢地蒸散。然而,山谷的雪花却没有要停的意思,她眼底闪射出一丝担忧的神色,掩映在斗笠下的薄纱里。
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出发。”她硬着头皮跟上他,与他并肩而行。
----
雪宫风雨长廊内。
“桃儿姐!”铁山突得从长廊旁的假山里窜出来,吓得好端端走路的李星桃就是一个趔趄。
“铁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反应过来的李星桃,也惊喜地喊起来。
铁山从袖口中取出一支星月形状的珠钗,捧到她的面前。
“谢谢你,铁山哥。”
“你还喜欢什么,我下次再给你买...”
两人就这样你一语,我一言地走过那条风雨长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发觉,一个人的目光死死盯在他们的身上,两个人的身影在某个人的眼中慢慢缩小,变成一个黑点,直到重合在长廊尽头。
雪姜早站在飞雪阁的亭台上,居高俯瞰他园子里发生的一切。事实上,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一个人--李星桃。随意地慵懒地,他喜欢站在高处看她在他的“领土”里活动。
今早,雪姜早披上一件雪袄,靠在亭台上看她端着热水穿过梅庭,穿过风雨长廊,朝他的飞雪阁走来,他随即躺回床上假寐。听到她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开门的声音,便觉得心安。她端坐在他的床前,轻声唤他:“少爷,起来了。”
她为她拧好热毛巾,整理好衣冠,方才退去。
每次,她环抱他的腰,系上玉带,她踮起脚才能够到他的发冠,为他束冠,都是他每日幸福的开始。他要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一举一动。他喜欢她这件事,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记不清了。
大概是她第一次为他束冠时产生的。
她本不是当侍女的料,士大夫的千金,摇身一变成为他的女仆。她不熟练,紧张地站不稳,踮起的脚往下一坠,扑进他的怀里。他伸手揽着她的腰,目光也不自觉凝聚到她的脸上,一双杏眼也圆溜溜地看着他,湿漉漉的,竟让他想起杏花微雨,烟雨江南。
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美。她的美不似雪的灵动,却由内到外透露着一股温婉,带着南疆国女子特有的柔软。
从他救下她,到带回到雪宫,他从未刻意去端详过她的样貌,总是从内心里有些敬服她,又觉得她与出生于万花楼的姑娘们又有所不同,所谓非礼勿视。她身上有股子士大夫的傲气,因此,虽是他的侍女,却从未敢轻慢她。
短短的一两秒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
他听见心跳的声音,沉着如鼓点,一声一声,咚咚咚地敲击,竟一时分不清那是谁的心跳,不由得有些慌乱。她自是赶忙起身,脸上穿着火烧云一样的云霞,又咚咚咚地跑下楼去。留下他呆在原地,回想刚才心跳的声音,仿佛在不经意间漏了半拍。
他轻笑出声,雪姜早啊雪姜早,像你这样的情场老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竟然也会这样慌乱。
自此之后,他束发冠时,总是微微却身,放她在与他平等的位置。
飞雪阁的长廊外的海棠开开败败,时隔三载,他产生了别样的情感,愈演愈烈。
但碍于自身缘由,无法表达爱意,但却又自私地难以放手。他总是心存幻想,等等吧,只要留她在身边,会有机会的。然而,到底是春日晚,会误了真江南呢?当他看到她与铁山的熟络,心中腾起的醋意难以压制,特别是她伸手接过那支珠钗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种冲动,要跳将下去打碎它,碾碎它进尘埃,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旁人将她从他身边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