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找东西的人 不打伞的人

初秋,酷热的夏风倏然离去,寂寥冷清的秋雨悄然而至的时节。

公园里的柳叶渐渐脱离附着已久的枝干,茂密青翠的草丛逐渐稀疏,裸露出黄黑相间的土壤,像极了头顶上的斑秃。每刮起一阵秋风便有叶片随之响应,或多或少,种类不一。仅仅是断掉了与树干早已脆弱不堪的联系,去拥抱那俯视了一生,熟悉无比却又形如陌路之人的大地。

入秋已有一段日子了,公园内仍是一片绿意盎然,柳条随风摆动,爬藤满布绿叶,劲松依然挺拔,白桦略有苍老之态,如步入中年之人黑发中生出白丝一般,些许泛黄的叶片从绿丛中稍稍探出头来,只有枫树最先进入秋天的状态,生黄的叶渐渐泛出点点的红。

雨已经下了一阵子。初秋的雨并不寒人,仅带有那一丝特属于秋天的凉意,雨下的不大,纵使已经下了一会儿,仍没有积起什么像样的水洼。万物经过雨水洗涤,润上更为鲜艳的颜色,空气清新沁人心脾,我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多吸入这些清爽的空气,让它们充盈我的身体,在确认每一处地方都享受到它们所带来的凉爽后,我缓缓又将它们呼出。(我喜欢这样的日子。不过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在公园的草丛里找东西。)

我已经在公园里找了三天。其实说不上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仅仅是一只蓝牙耳机,甚至我得到它并没有花费一块钱。是一位相谈甚欢的朋友赠送我的。三天前夜跑的时候,可能是耳机戴的不够稳定,便从耳朵逃脱了,像木塞从松动的洞口脱落一样。蓝牙耳机落在塑胶跑道上后便迅速弹起,以出乎意料的角度,越过低矮的牙子,欢快自由地顺着防波堤的斜坡滚落下去,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自此了无音讯。

防波堤的下方是零零散散分布的柳树与杨树,脚下是长及脚踝的杂草,再向外靠近河边是水泥浇筑的道路,昏黄的路灯之间相隔甚远,偶有行人由黑暗步入其中,沐浴光辉后又步入黑暗。

我停下迈出一半的腿,调整呼吸,思索着是否要下去寻找失联的耳机。

跨过只及膝盖高度的混凝土围挡,面朝长河而坐,身体或多或少已从运动的躁动中平静下来,呼吸趋于平稳。我看着脚下逐渐蔓延出去的黑暗,河水所特有的味道随风而来,潮涩又略带一丝腥味。掏出手机,蓝牙连接的图标已经消失,看来是离得太远,联系不上了。约翰·列侬的《In my life》也停止了播放。

关掉手机,我哼起列侬在耳畔未能唱完的部分,猜想失联的耳机可能躺在下面的哪个角落,躺在草丛中与自然融为一体,谛听夜晚的各种声音。或许有蚂蚁正在它的身上爬过,或许围在它的旁边议论着这一天外来物,或许空无一人,只听得见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总之,耳机现在就躺在某处,不出一声,一动不动。

晚上在黑暗的草丛找东西实在太过麻烦,我最终还是放弃了现在下去寻找的想法。起身环顾四周、晚上的公园并没有多少人,我记下耳机失散的地点后便转身而去。我不由得想到刻舟求剑,不过耳机并没有落下水中,应该是能在附近找到的。

第二天白天找了个空闲的时间前往公园,在防波堤下杂乱无章的草丛中找寻半天,仍是不见耳机的半点踪影,时间一长不由得心生烦躁,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我并未放弃,也并不想就此罢休。第三天我仍旧到达同一地点,仔仔细细地开展可以堪称是地毯式搜查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可能蚂蚁们把它抬回了巢穴,收藏到属于蚂蚁们的博物馆中,每天都被各种各样的蚂蚁瞻仰,各个蚂蚁专家对它进行观摩研究,各家媒体争相报道。蚂蚁也可能有着独属于它们的一点癖好。

我蹲下来观察在地面上爬来爬去,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家伙们。它们都是负责主要劳动任务的工蚁,但是看上去便会感觉到它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仅仅是在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像是迷失在了看不见的米诺陶诺斯迷宫。不时有两只工蚁相撞,用它们的蚂蚁触角相互接触,不急不慢地摆动触角,传递自己所接收到的信息,以蚂蚁们自己的沟通方式进行交流。我并不清楚它们的交流内容有没有提及我的耳机。只是高高在上,置身事外的作为一名看客注视着它们在那里手舞足蹈。

良久,我起身离去,蚂蚁并没有告诉我什么,我仍如来时一样一无所获。

顺着阶梯向防波堤上走去。雨水落在坡上,在看不见的重力的拉扯下顺着斜坡急流而下。

堤上堤下并无什么不同,同样的难觅一人,同样般寂寥的静。让人感到一种不真实的静,犹如被抛入镜中世界,除自身以外,空无一人的镜中世界。

我哼唱起吉姆·里夫斯的《Just Walking In The Rain》,撑着伞向不远处的亭子走去。而与被绿藤环绕的亭子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于雨中闲庭信步的少女。披散在两肩的长发已被碎雨打湿,濡湿的刘海联结在一起贴在额前,茶色的碎花长裙显得不合时宜,以迟来的夏日清凉带给人更觉冷意的秋,然而她却显的不觉得冷,也丝毫不在意这落在身上的雨。莫不如说,她显得更享受这样的氛围与感觉。这样的景象让我心中讶异,但并没有放在心上,收回看向她的目光,只是兀自向亭子走去。

看着石椅上那众多斑斑点点、不可名状的暗色堆积物坚不可摧的样子,我本想坐下来歇息的想法瞬间便烟消云散。这些树木分泌物不知何时起就已经在那里定居,长年累月的繁衍让他们愈发茁长,它们联合起来对抗着我这个外来者,向我宣誓着它们在那片长椅上的主权。我不由得败下阵来,只得倚靠在中央的石柱旁略作休息。

身后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我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个女孩,也许是她来这里要休息一下。我并没有回头,只是在脑海中想象着她看到那些“原住民”后失望无奈的样子。

脚步声渐渐靠近,即使在步入亭子后,仍然没有一丝的迟疑与犹豫。看来那人与那些“原住民”早已熟识,并不为此而感到有任何意外。那人发现了亭子中的我后,停了下来,站在我面前那个既是入口又是出口的旁边,望着外面的景色,不发一语。

我认出是刚才淋着雨散步的少女。有些奇怪的人。我想。

她忽然转过身来看向我,直勾勾的眼神让我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以躲闪的眼神给予回应,看了她一眼后便急忙将眼神投向一旁她身后的亭外景色。

“您是在找什么东西吗?”在盯视了一会儿,她突然发问到。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我不知如何回答,尽管怀有许多的疑惑和不解,我还是告诉了她我正在寻找耳机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啊。这几天在公园的时候,每天都能看到您在防波堤下面的草丛里找什么东西。正好今天在这里撞见您,所以便问问您是否在找什么东西。”听了我的话后,她便向我解释起向我发问的原因。

“那您目前有什么线索吗?关于耳机下落的?”

我把蚂蚁的事讲给她。

“怪人。”

她听完后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瞥了我一眼,随后笑了一下说道。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没想到有人竟然会这样想,感觉像小孩的想法一样。”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我‘怪人’。”

随之而笑的同时,我开始思考“怪人”这一熟悉而陌生的词汇。

怪人,这是一个给我带来疏离感的词语,一种远离现实的疏离感的词语。每每在小说、电影或以其他表现形式中出场,我对其都无甚感受,但当它忽然出现在现实身旁时,便让我大感兴趣。

怪人。我首先想起默尔索。他参加母亲的葬礼,为母亲守灵,在守灵时与他人交谈。想到在那个炎热的夏日,身处太阳的炙烤之下,他在沙滩上对那个阿拉伯人扣动扳机,子弹穿膛而过,带出躁动的殷红血液。枪响过后是出乎异常的静,只剩下海浪一次又一次的拍打沙滩的浪潮声。

我又想起特拉维斯。不见星空唯见莹月的夜空之下,驾驶着出租汽车一圈又一圈的在繁华喧闹的纽约城中一刻不停的行驶。

最后我又想到了自己本身,可能自己真的是个怪人。

谈话结束,剩下的只有沉默。我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而她看上去也同样不善攀谈,当二人所能谈及的话题失去之后,取而代之的便唯有死一般的静。

“耳机。”

“嗯?”

沉滞的空气开始流动,静止的时间又开始流转,她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找它呢?说不定已经坏掉了。是很贵重的耳机吗?”

的确。一只耳机并不是一件值得让人大费周章,花上三天,甚至雨天也要寻找的东西。从十几米高的防波堤斜坡上连续翻滚,撞击着坚硬数倍于自身的石壁,最终一身狼藉,满布伤痕的躺在渐趋凋亡的草丛之中,现在又接受着来自它目视不可及的高空处落下的雨。或许它已摔的损坏,或许它现已浸水受损,不管怎么说,它都很大概率不能再使用了。珍贵更是无从谈起,毕竟它是我意外所得,既无付之金钱,亦无其他所出,若说其自身价值,似乎百元左右,不上不下的价格,于我则是零,便谈不上什么惋惜。

总以言之,我确确实实没有如此找寻一只耳机的理由。

“嗯……确实可能已经坏了,它也确实算不上珍贵。但是我仍觉得要去寻找,如若不然就会失去,连同耳机一起,失去某种东西。”

“某种东西?”她带着疑惑的表情看向我。

“某种与我自身存在所相关的东西。”

“怪人。”

“或许吧。不过你在某种程度上或多或少也是个怪人。”我略略笑着,带着一种调侃的语气说道。

“我?”

“嗯。毕竟下雨天不打伞在公园里散步,还跟我这样的怪人搭话,怎么想也跟一般常人相差些许的远啊。”

她默然不语,若有所思,两手背在身后,右手握住左手食指微微用力,拇指在食指上轻轻地上下划动,茶色的眼眸盯视着亭子外的世界。不知道此刻在思考什么。

我看着亭子旁的爬藤。爬藤从四周将亭子包裹起来,仅留下前后两个门板高的入口。通过爬藤交错生长而产生出数不清的缝隙,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亭子外的景色。雨滴打在爬藤的枝干上,叶片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产生了一种特别的静,一种只属于雨天的静,一种只属于此地此时的静,让人内心平静淡然。

“不打伞的怪人,找耳机的怪人。”

良久,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向我抛出了想好的话语,我叹一口气,略微有些许无奈,

“得得,跳不出怪人的坑了。不过还是蛮贴切的。”

我突然想起还未介绍过自己,于是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请问这位‘不打伞的怪人’怎么称呼呢?”

她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随后莞尔一笑。

“枫。”

“听起来很不错的名字。”

“谢谢。”

一个很难说得上是名字的称呼。我想,这个称呼可能是随便起的,但并没有对此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接受下来。后来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谈论的,于是一切再次陷入了沉默。我看看手机的时间,准备离开这里。临走时,她祝我早日找到耳机,我回以感谢后,便就此作别。

人与人相互联系的原因不尽相同,而这天不伦不类、怪里怪样的对谈,便是我与她产生联系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