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与马拉美之间存在惊人的相似。[1]其中四个最显著的相似点向我们展示出所有的意象。
①思考就是掷骰子。只有基于偶然的投掷才能肯定必然,才能产生“那个唯一的、没有其他可能的数”。这是一次投掷,而不是几次投掷后获得的成功:只有在一次投掷中能够取胜的组合才能保证骰子的回归。[2]抛出的骰子就像大海与波涛(而尼采更愿意用大地与烈火的意象),而回落的骰子是灿烂的星群,它们的点数形成“从群星中诞生”的数。掷骰子的桌子因而具有双重的性质,它既是偶然之海,又是必然之天,既是午夜,又是白昼。午夜是骰子被抛出的那一刻……
②人不懂如何游戏。即使高人也无力掷出骰子。大师老了,他不知如何在海面上、在高空中抛掷骰子。垂老的大师是必须跨越的“桥梁”,只有少年才是复兴掷骰子游戏的合适人选。这位少年的帽檐上插着“稚气十足的”翎毛,“他拥有优雅的身段和黝黑的肌肤,身边依偎着妖娆的女郎”。他是否等同于儿童时代的狄奥尼索斯?或是幸福岛上的孩子,即查拉图斯特拉的孩子?马拉美曾描写一个名为伊吉杜尔的孩子向他的祖先祈求,他的祖先并非人类,而是被称为爱罗伊姆[3]的纯种族类,这一族“将它的纯粹提升为绝对,为了成为这个绝对的纯粹,最终在必然中消亡,只留下一些关于它的思想”。
③掷骰子不仅是无理的、非理性的、荒诞的和超人的行为,而且构成了悲剧性的尝试和卓越的悲剧思想。马拉美认为“戏剧”、“神秘剧”、“圣歌”以及“英雄”之间存在相等或对应的关系。只要把马拉美的戏剧观和《悲剧的诞生》都视为瓦格纳强大的影响力的产物,把瓦格纳视为它们共同的先驱,这个有名的戏剧思想证明这种观念至少表面上与《悲剧的诞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④数星群是(或可能是)一本书或一件艺术品,它们作为这个世界的成果和为世界辩护的理由而存在(关于生存的审美辩护,尼采曾这样写道:我们在艺术家那里看到“必然与游戏、冲突与和谐如何携手创造出艺术作品”(《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如今,命中注定的星群的数使骰子落回,因此,这本书既是唯一的,又是变化莫测的。)马拉美清楚地肯定了意义与阐释的多样性,但这种多样性与另一种肯定密切相关,即肯定书和文本具有的“像规律一样不易腐蚀”的统一。书既是生成中的循环,又是生成中的规律。
尽管他们的思想如此接近,尼采与马拉美的相似仍然只是表面现象。因为马拉美总是把必然理解为对偶然的取消。他理解掷骰子的方式是,偶然与必然处于对峙的状态,掷骰子的第二个时刻必须否定第一个时刻,而第一个时刻也只能抑制第二个时刻。只有取消偶然,游戏才能成功;而游戏之所以失败,正是因为偶然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通过这一简单的事实,我们认识到人类行动的方式是从偶然那里获取的。”这就是掷骰子产生的数仍然是偶然的原因。我们注意到马拉美的诗歌往往属于陈旧的宣扬二元世界的形而上学思想;在他那里,偶然像生存一样必须被否定,必然则像纯粹理念或永恒本质具有的特征。因此,掷骰子的最后一线希望就是希望在另一个世界发现可理解的模式,在这块偶然不复存在的“空灵的高地”,有一片星群担起这个责任来。最后,星群与其说是掷骰子的结果,不如说是逾越界限或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结果。探讨马拉美的思想中究竟是贬低生命还是颂扬理智处于上风已经无关紧要了。在尼采看来,这两个方面密不可分,而且构成了“虚无主义”本身,即非难、审判和谴责生命的方式,其余一切皆源于此。伊吉杜尔所属族类不具备超人的气质,却散发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优雅的身段不属于幸福岛上的孩子,而属于哈姆莱特,马拉美曾在另一处称这位“险境中痛苦的王子”为“不能成为君王的潜在君王”;希罗多德[4]不是阿里安,而是一个心怀怨恨与内疚的冷冰冰的家伙,这个否定生命的精灵,在厉声责骂诺里斯时迷失了方向。艺术品在马拉美那里是“公正的”,然而这种公正不是生存的公正,它仍然是带有非难性的公正,这种公正否定生命,并预示自己的失败与无能。[5]甚至马拉美的无神论也是莫名其妙的,它指望弥撒能成为梦想的戏剧模型——是弥撒,而不是狄奥尼索斯的神秘……事实上,贬低生命的永恒事业几乎从未如此全面深入地推进过。马拉美的确讨论过掷骰子的游戏,但这是一种被虚无主义窜改,并从内疚与怨恨的角度加以解释的游戏。一旦掷骰子与无辜,与对偶然的肯定剥离开来,一旦其中的偶然与必然相对立,那么掷骰子便毫无意义可言了。
注释
[1]蒂博代(Thibaudet)在《斯蒂芬·马拉美的诗歌》中指出了这一点。他正确地排除了所有关于影响的问题。
[2]蒂博代在一页古怪的文字中(第433页)的确曾指出,根据马拉美,骰子只掷一次;但他似乎为之后悔,因为他发现多次投掷的原则更明确:“我不相信随着思考的深入,他竟会写诗来讨论‘多次投掷取消偶然’的主题。但这是明确无疑的。应当记住多次投掷的原则……”——但很显然,多次投掷的原则不会引起任何深思,而只会导致曲解。伊波利特(Hyppolilte)将马拉美的掷骰子与控制论机器相比较,而不是与多次投掷的原则相比,这显示了更深刻的眼光(参见《哲学研究》,1958年)。同样的比较也适用于尼采。
[3]Elohim,希伯来圣经中所说的神,上帝。——译注。
[4]Hérodiade,马拉美同名诗篇的女主人公。——译注。
[5]相反,当尼采谈到“生存的审美辩护”,则是把艺术视为“生命的刺激物”;艺术肯定生命,生命在艺术中得到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