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文纯走上前,望着那张脏兮兮的脸,没有说话,眼中分明有怜惜。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息的样子。
苍穹破开了一道口子,成千上万吨雨水从里面倾泄下来,在一个时辰后浇灭了桂花村的火。
陈映雪在半睡半醒间,感觉自己走了很远的路。
有人抱着他飞行,在他耳边说话,告诉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睁不开眼睛,但能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味道。
他的身体被浸泡在一桶温水里,先前留下的伤痛在温水抚慰下失去知觉,连腹中那股难以压制的灼烧感也被荡平。
他扯开眼皮,皱着眉头四处张望。
隔着一层氤氲的水汽,可见一个男人跪坐在对面,端起白瓷杯独自饮酒。
而另一个蒙面女人端着托盘,在他身前察看一阵,接着往浴桶里撒了些分不出颜色的粉末。
粉末一落入水中,温水便开始扑哧扑哧冒泡。
升腾的水汽让他的脑袋一阵晕乎。
陈映雪从喉咙里吐出几个音节:“这是哪里?”
“刀!我的刀呢?”
素文纯放下酒杯,望着窗外垂落的雨点,柔声道:“这里是春平君的悦居,刀就在你左手边。”
陈映雪转过头,果然看到木匣子放在地上。
他松了一口气,任由女人将七八瓶药水倒在自己身上,继续有气无力地问话:“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为了救你。”
“呵,你不是没有救人的理由吗?”
“按照约定,我还要替你寻回皇极经天书,所以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不然我无法交差。”
陈映雪懒得继续跟他抹磨嘴皮子,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木匣。
隔着一段距离,他仍能感受到匣中躁动的煞气。
素文纯注意到他的举动,似若无意问道,“你好像把它看得很重。”
“谁?”
“风魂。”
“当然看得重,它可是妖刀,天下第一的妖刀,力压九州魂器的存在。有了它,就能杀掉我想杀的人。”
素文纯笑着摇摇头,“再好的刀,也不过是件兵器,江湖上人人都想得到它,若是没有足够实力,它只会为你招来祸端。”
陈映雪闭上眼,似乎并不打算接下这个话头。
素文纯转过身来,笑看他一眼,作势要出门。
陈映雪忽然开口叫住他,“喂,素文纯,你到底为了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答案很重要吗?”
“只有知道答案,我才会确信自己没有上当,没有沦为贵族豢养的刀客。”
素文纯有些吃惊,显然没有想到少年会这么看他,于是站在门前正了脸色,认真回答道:“因为你是陈归一的儿子,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
“什么?”陈映雪有些惊讶,双眼瞪着素文纯,木头一般坐在浴桶里。
父亲的名字从另一个男人口中吐出来,让他觉得有些怪鱼。
“你…认识我父亲?”
“当然,他是我许久不曾联系的故人,曾经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大抵是这种关系。”
素文纯连着解释,说着睡着,脸上不自觉恢复了往日的笑意。
“不过在你这个年纪,恐怕很难明白这种交情。”在少年诧异的目光中,他摆摆手,推开房门。
“等等,我还有话要问呢!”陈映雪从浴桶里站起来,冲男人大喊。
“再多的话,以后再说!”素文纯的声音飘远了。
往后数日,陈映雪都没有见上他一面。
素文纯短暂的消失了,一如他先前突然出现一样,不声不息地淡出视线。
终日陪在陈映雪身边的,只有蒙面女人,和几个哑巴丫鬟。
这蒙面女子是个医女,擅长针灸,所熬汤药与徐老头不同,用的都是些名贵药材,极具奇效。
汤药针灸,加之体内那股诡异的力量,竟让陈映雪外伤愈合,连伤疤都不曾留下,内伤也近乎痊愈。
伤好以后,他便时常坐在窗边,手捧六尺长刀出神。
素文纯说,这是春平君的府邸。
春平君是楚国赫赫有名的贵族,荆州第一名士,昔日荆州涝灾,曾广开粮仓救济灾民,为荆州百姓所爱戴。
正是因他声名远扬,西门雄弑父篡位后大肆屠杀出云贵族,唯独不敢动他。
如此正人君子,却与江湖人士为伍,可知其绝非表面那么和善。
至于素文纯,恐怕比春平君还要复杂些。
“咯吱!”房门开了,蒙面女人端着汤药进来。
陈映雪跳下窗台,好奇问道,“素文纯回来了吗?”
“不知道,但我认为你该喝药了。”
陈映雪自知无趣,把苦药一饮而尽,朝女人翻了碗底,才把瓷碗放回茶盘。
女人点点头,像往常一样要求陈映雪趴在床上做针灸。
她用一层黑纱蒙住脸,使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可从那眼角不易察觉的鱼尾纹里,可知她比陈映雪年长许多。
陈映雪双手枕脸,问出许久想问的话:“这几日有劳姐姐照料,我还没请教姐姐芳名呢。”
“姬如梦,若是不嫌弃,便就叫我如梦姐好了。”
姬如梦捏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扎在陈映雪脊椎位置,捏了捏,缓缓说道,“我医术浅薄,先前堵塞的三处经脉尚有一处未曾疏通,恐怕需要神医钟淑子出手才行。”
“无碍,我生来羸弱多病,自幼随家父习武,强身健体,才苟活至今,如今又承蒙如梦姐相救,已是万幸,自是不敢奢求偶遇神医。”
他难得的恭维没有化解姬如梦脸上的冰霜,女人的语气依然生冷,“另有一处经脉,想必是前日刺杀西门雄时,苏烈替你疏通的。”
苏烈?
陈映雪闻言一惊,忍不住转过身,导致银针错位,刺出一滴血水。
“别动!”姬如梦按住他,“若你心中存疑,大可找他对峙,亦或寻文纯先生。”
“素文纯?难道他是土地公,什么都知道?”
“你所见实属管中窥豹,若是与文纯先生相处,定会为他折服。”
“哦?姐姐为什么这么在意素文纯,你跟素文纯又是什么关系?”
“朋友。”
又是朋友。
姬如梦话音未落,木门被一阵风吹来。
素文纯一袭白衣,手握一只沉重的包袱,笑盈盈地走到陈映雪跟前。
他把包袱放在床头,“小子,你的衣服太破了,鞋也不成样子,我让府上管家为你裁了身袍子,做了几件里衣,又在顺义鞋坊为你订了一双靴子,一会儿试试,看合不合脚。”
陈映雪两只眼睛盯着包袱里露出来的衣角,没说话。
素文纯坐到椅子上,又说,“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如梦说的没错,苏烈当日放过你,是为了能与你公平对决,满足所谓的侠士风范。他已经放出消息,说是下次见到你,一定会用足十成功力,你可得小心了。”
近日梦中时常出现苏烈的斧头,那毁天灭地的一击给陈映雪留下不可抹去的阴影。
他也想与苏烈再斗一次,一雪前耻,可无奈自身实力不足,一想起便是阵阵后怕。
他叹了口气,“苏烈的武艺远在我之上,又有魂器傍身,我如何能胜他?”
素文纯狡黠一笑,“我与你做笔交易,我教你御炁,保你赢过苏烈,你替我救人,如何?”
“救谁?”
“不急,待你熟练御炁,我再告知与你。否则以你现在的状况,别说救人,连活着离开出云城都得谢天谢地咯。”
素文纯说着,发现陈映雪的目光又移向木匣子。
他靠在椅背上,沉声道,“小子,你好像过分执迷了,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件兵器上,只会让你输得一败涂地。”
“那是你不明白,对我而言,只有拥有这把刀,才能活下去。”
“罢了,反正刀归你了,随你怎么说。”
“那你什么时候教我功夫?”
素文纯侧过脸,认真看了看陈映雪,“如此说来,你是答应替我救人了?”
“我可没说不答应。”
“好,等你换上衣服,我就教你。”
陈映雪耐着性子做完针灸,当着两人的面,穿上新裁的衣裳。
衣服很合身,白长袍,银腰带,黑底长靴,贴在他身上,便是一副俊俏贵族子弟的模样。
素文纯很满意,围着陈映雪看了两遍,直到陈映雪不满地咳嗽一声,他才恍然大悟,“好,现在就教你点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