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太彻夜未归

夜,钟摆滴滴答答地响着。看来,今晚太太又不会回来了。已经星期六,她彻夜不归又一个星期。

太太在手表厂上班,几个月来,一直在泡病假。为的是去奉贤县给农民拍照。身上背着个带长焦的相机,见人就举起相机问:“要照相吗?要照相吗?免费照相喽,送照上门,不好不要钱!”。于是渐渐地就会有一群人围上来,问这问那。听说是先拍后送,当下不要付钱,就总会有几个人愿意试试。除了当场拍的,还有要求去他们家拍全家福的。那是进口胶卷、彩色冲洗还刚刚流行的80年代末。

农民平时拍彩照要到很远的镇里去,现在足不出户,固然很吸引人。一时间,在当地竟然有了些名气。拍全家福的很乐意留她过夜,住宿没有问题。太太乐此不疲。

自从好几百好几百把钱拿回家,我们之间的关系迅速恶化起来。她不回家,一方面是生意火爆,另一方面也是做给我看。那时,还很讲究家庭出身。我算干部子弟,她是工人家庭。住进大楼,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现在好了,她挥舞着手里大把大把的钞票,头也抬起来,胸也挺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倒过来了。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我苦不堪言。想起父亲在世时就告诫我,这女孩有心计,离她远点。可我没有听,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莫及。

这个婚姻我父母是不看好的。那时虽然讲工人,心却是最干净的,这套说辞我父母不信,他们本身就是工农出身,但我信。父母过世后,我就娶了她。也许大楼里的气氛对她有压迫。

刚解放时,我以为,娶她,心里是自豪的。而她不能理解。她更相信手段,是她用手段钓到了我。而且动辄在厂里的小姊妹中卖弄,还把人带到家里来,炫耀她的成就。要是在这个时候,有小姊妹中的哪一个跟我套近乎,她就会给人看脸色,好像谁动了她的私产。不过,我的确是她的战利品,在她之前,我有过一个女友,人很朴实,家里介绍的,后来因为她而变了心。要怪,得怪我好色,她知道我喜欢妖艳,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要怪,还要怪我虚荣,喜欢高谈阔论,她就故意提问一些我在行的问题,让我有机会显摆。我当时晕晕乎乎,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爱情。她的心计不是我这种人能够望其项背的,导致我决心放弃维护这段婚姻的是家里发生过的另一件事。

一年前,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因病卧床不起,我就把在病房里的护工请到家里来,做24小时陪护。护工学过护理,专业,年轻,体贴。母亲喜欢,我便好生对待。哪知道她竟然嫉妒起来,非要说我跟她有一腿。我们为此争吵不休,激愤之下,我扇了她一个耳光。过了不久,她偷偷写了一封匿名信告到护工家乡,说护工偷汉。这种罪名在当地是任谁都承受不起的,护工的未婚夫因此退婚。我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护工,亲自坐火车赶到护工家说明真像,赔不是,想帮她挽回影响,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我还是对她再三挽留,给付双倍的工资,直到母亲过世。

古式的挂钟响起整点的敲击声,已经三点了。我这么晚还不睡,不是等她回来,而是哀叹这可诅咒的婚姻。第二天还要坐班【注】,我朦朦胧胧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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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级:干部除职务之外的级别,共25级,1988年取消

坐班:科研、高校等工作可以在家上班,去单位称坐班

第二章离婚可以,但要“办日本”

上午,社里开会,叶社长高兴地宣布重点课题《变动中的阶层关系》已经申报获批,现在要酝酿成立课题组。我当然想参加,但手里有一份刊物在编,加上太太常不回家,而且儿子大海要进小学了,不能老放在外婆家,得自己带。这个课题的样本量很大,长时间的出差是必然的,我怎么加入呢?心里又多了一份对太太的不满。

回家,太太回来了。桌上摆放着一捆一捆的钞票。我故意装着没看见,或者表示,钱多我也不稀罕,便冷冷地说:

“课题需要,我得出差,你不能老在外面。”

太太轻蔑地笑了笑,说:

“你们那些破课题,能挣几个钱?你辞职吧,我养你!”

我感觉受到了羞辱,而且我不能容许亵渎这神圣的课题!我怒从胆边生,捡起桌上的一捆钞票,带着愤怒用力朝着窗户砸去。只听得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钞票飞出窗外。太太惊愕地看着飞出去的钞票,愣了一下,立刻冲出门去。我知道,闹得再大,钱还是第一位的。

我们的楼就在南京路上,从窗子里飞出一沓钞票,掉在地上,竟然没有散落。众目睽睽之下,钱反倒是安全的。太太奔跑着把钱捡回来,朝着我嚷嚷:

“不想过了是吗?不想过了,早说!”

“早就不能过了,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唇相讥。破碎的窗口吹进来一阵冷风。房间里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就地躺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嘴里叫道:“离婚!离婚!离婚没那么容易!”

我知道她的歇斯底里又要发作了。心里一阵苦涩。

那个年代,离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人同此心,情同此理。里弄干部会上门说和,单位里也会插手。而且舆论认为这是一件不齿的事情,是一个污点。甚至干部提拔也会因离过婚而受阻。当事人应该感到羞愧。于是整个社会都在把两个人往一块撮合。离婚的诉讼法院一般不会受理,受理了,也是庭外和解。民政局倒是接受协议离婚的,但前提是要反复征求女方意见。我盼离婚不是一天两天了,但知道她不会同意,也毫无办法。我因此能够理解那些不幸婚姻造成的恶性案件。因为我也曾在头脑里有过为了离婚不顾一切的冲动。

半夜时分,我忽然被她从床上拽起。只见她面部激动得有些变形。满眼血丝地冲我叫道:

“离婚?离婚是你说的,对吗?”

我冷静地说:“是,是我说的!”

“我同意,但有一个条件。”

“说!”我打算答应她的任何条件,只要能摆脱这个要命的婚姻!

“办日本!”

办日本,是当时的一个简称,指的就是赴日留学,由日本的语言学校委托中介在中国招生。除日本外,还有办加拿大、办澳洲等等。我的朋友王辉当时做的就是这个中介生意【注】于是我郑重其事地说:

“行,说定了!”

第二天一早,我给王辉打了电话。

我和王是在南昌农垦兵团认识的。当时我是上海慰问团南昌小组的负责人,王是兵团一连连长,号称猛虎连。后来王上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当了医生。而我破格进了社科院。我的一次关于广东青年创业的演讲很火,在电台播放了。其中讲到广州一青年医生克服旧体制的束缚创办私立医院的事迹。王听到后就来找我,说他也要办。

上海的医患比是不低的,但市民的感受相反,存在看病难的问题。我搜集了全国试办私立医院的事例,列举了公立医院不能解决的疑难杂症以及社会上潜在的医疗资源,写了一份分量颇重研究报告,并通过市委秘书处转给市卫生局。那时,改革是当时的政治正确,尽管卫生局党委的多数人不赞成,但还是列入了党委的议事日程。

经过若干次的讨论,领导的态度逐步发生变化。终于在一次卫生局的党委会的扩大会议上,我和他两个人被邀请列席会议。我没有别的本事,开会发言是我的长项。就在这次会议上,我帮他拿到了试办私立医院的批文。他还是猛虎连的风格,竟然疏散全家,腾出住房,在居民楼办成上海第一家私立医院。

他请来上海一身怀绝技的儿科大夫,专治小儿“奶痨”【注】。于是居民楼下天天有人排队,一时传为美谈。后来他转战商场,又去了日本。这时,成了留学中介。

王接到我的电话,一口答应,说这事包在他身上。口气里要报答我当年的助力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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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中介生意:那时还没有挂牌的出境咨询公司,都是通过个人关系在日本寻找担保人。

奶痨:上海俗语,指幼儿胃口不好,造成营养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