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盛嘉

美国革命是美国历史上最为重大的一个历史事件。在地处世界边缘地带的北美殖民地,当时英帝国内部的一系列抗税冲突,何以演变成了一场罕见的政治与社会革命?这场革命不仅导致了世界上一个新的民族国家的形成,建立了一个迄今为止持续最长久的共和政体,而且还影响了随后世界历史的进程与格局。然而,不论是在这场革命发生的18世纪,还是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它都是一场被严重低估了的革命,许多人甚至觉得它是一场不可思议的革命。

美国革命是由四个相互关联的历史运动构成的,即反叛抗税、独立战争、宪政建国和共和社会建构。如果沿着这场革命自身的历史脉络来考察这场革命,人们就会发现,在革命的每一个关键阶段,都充满着不确定性和不可预测性,甚至险象环生,可谓是一场命运坎坷、跌宕起伏的脆弱革命。

美国革命的一个重要历史背景是,它发生在欧洲启蒙运动的高峰期。作为英帝国的一个殖民地,以及大西洋贸易经济圈的一部分,启蒙运动的风气自然也吹到了北美。当时英国的政治家埃德蒙·柏克就注意到,欧洲出版的有关人文和政治的书籍,在北美殖民地拥有一批热心认真的读者群体。他们知识的渊博和思想的庞杂与当时欧洲的学儒和政治人物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在托马斯·杰斐逊的私人图书馆里就可以见到许多启蒙运动的经典文本。他后来起草的美国《独立宣言》不仅是美国革命的重要文献,也是18世纪启蒙运动的一个独特文本。

从全球史的视域和时间的连续性上看,美国革命是18世纪启蒙运动在北美的一个政治与社会实验。在与英国君主制切割,清除与君主制相关的世袭制、等级制以及各种传统权力的依附关系,选举建立一个自治的共和政府,建构一个具有美国自身特质的共和文化的过程中,美国革命的领导阶层都体现出了自觉改变生存状况的意识和务实的政治实践精神。在他们眼里,这是一场富有使命感的、史无前例的共和实验。

美国革命的领导阶层是18世纪北美的一个特殊的、多元复杂的群体。尽管他们反对英国的君主制,但对英国绅士的品位、风格和名誉情有独钟。与英国的世袭贵族不同,他们把自己视为“天然的贵族”,其中以是否接受人文主义的博雅教育作为一个重要标志。革命前,北美殖民地有近十所各类大学和学院。他们当中的许多重要人物,如托马斯·杰斐逊、约翰·亚当斯、詹姆斯·麦迪逊、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等,均是家族中第一代上大学的人。还有些人是在欧洲读完大学后,返回殖民地参加革命的。他们既有令人赞佩的勇气与智慧,也有人性的弱点和诉求。尽管他们都有在各个殖民地从政的经历,后来又汇聚在联邦的层面,但他们不是职业革命者,大多都有自己的职业和谋生之道。他们投身政治,却不眷恋权位。享有崇高威望的华盛顿,他对自己庄园的执着惦念,远胜于对总统职位的迷恋。这是作为一场实验的美国革命得以存续和成功的一个重要背景。

由于革命在本质上是对是人性的改造与检验,美国革命领导阶层的一些人觉得,政治上的分歧和反对派的存在是人类在自由状态下的必然产物,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和害怕的。面对人类的福祉和民族国家的整体利益,任何政治上的分歧都是可以容忍的,任何问题都是可以讨论的。坚持原则和适时妥协是现代政治的素质和智慧。革命的每一阶段都充满争议,对所遇到的每一个关键性的问题都有不同声音和主张。美国宪法之父麦迪逊为此写道:“自由之于党争,正如空气之于火,离开了它,火就会立刻熄灭,压制派系纷争只能损害自由本身……只要人的理性继续犯错误,只要他有权运用理性,多种声音和意见分歧就一定继续存在,相应地,政府中就会存有党派。”这种政治的洞察和罕见的坦然,是美国革命“党争论”产生的关键背景,也体现了一种现代共和政治的理性。《联邦党人文集》是人性知识和政治学相结合的启蒙文本,是美国革命对现代政治学的一个具有特殊价值的贡献。

早期的反叛抗税运动和争取独立的战争,只是这场革命的部分内容和阶段性目标,而制宪则贯穿革命的始终。早在《独立宣言》发表之前的1775年,约翰·亚当斯就呼吁,制宪是实现真正独立的关键。革命伊始,各个殖民地就出现了修改旧宪章和制定新宪法的狂潮。制宪与独立战争是承载美国革命前行的两翼。这场革命的制宪是一个由下而上、从局部到整体的过程。宪政革命的一个重要标志则是实际代表制的形成。从早期的“无代表不征税”的反叛运动,到后来实际代表制在乡镇、州和联邦各个层面上的实施,体现了美国革命的一贯连续性。它是下层民众的参与、中间阶层的抗争与上层精英阶层妥协的共同结果。这是判断一场革命是否成功的最基本的标准。

革命的最大困境历来是如何在一个新建立的政治体中保护个人自由和各项基本权利的问题。美国革命的一位重要领导人物本杰明·拉什就坚持,“革命的重头戏是建立和完善一种保护个人自由的制度”。联邦政府按宪法程序建立起来的首个国会立法,竟然是限制政府自身权力和保护公民的《权利法案》。《联邦宪法》是对权力的创造与分隔,《权利法案》则是对新创造的权力进行限制。正是在这个基本层面上,美国革命的第一代领导阶层通过宪政的制度安排,理顺了政府权力与民众权利之间的关系。这不仅在当时许多人的眼里是匪夷所思的,而且也令后来曾被一些人视为革命范例的法国革命和俄国革命望尘莫及。对政治程序的尊重、对公共领域的培育、对宪法权威的维护、对个人基本权利的保护,这些其实是美国共和政体能够延续两百多年的几个关键性因素。

美国革命的历史经验显示,共和政体的一个核心特征就是维护一个“自由得以呈现的空间”,它类似于现代政治学和社会学者所称的“社会公共领域”。美国革命所涉及的自由至少有四个重要维度,它们是政治自由、公民自由、经济自由和个人自由。其中每一项自由都依赖于良性的社会公共领域的存在。一个社会的共和政体的创建与巩固不是靠暴力压制,也不是停留在纸上的宪法条款,更不是冠冕堂皇的标语口号,而是依赖于一种平等、自由并具有社会道德的公民社会的存在。共和政治文化不是随着宪法的颁布就能骤然降临的。它是一个漫长的启蒙过程,它是由全新的共和制度的建构、维护公民自由的法律实施、司法体系的独立与公平、社会各个阶层(特别是权力阶层)对宪法权威的敬畏、公民社会美德的培养和提倡、对多元文化的容忍等共同发酵的结果。在这些方面,美国革命既有可贵的经验,也有惨痛的教训。

作为一场以追求自由为目的的革命,美国革命既有很高的道德诉求,又陷入当时令人遗憾的道德困境。比如:追求社会人人自由,却没能废除奴隶制;提倡生而平等,但妇女并没有获得选举权;建构共和社会,却给印第安人带来了厄运。这些都说明,美国革命也是一场“未完成的革命”。它的历史局限性和所面临的政治与社会困境,使得美国革命本身以及关于这场革命历史叙事的建构,既饱受批评与指责,同时又导致了美国革命的历史研究成为一个持续不衰的显学。

在这本《美国革命》小册子中,罗伯特·J. 阿利森顺着革命自身的历史脉络,采取时序和历史事件点面结合的叙事方式,简洁明快地介绍了美国革命的历史过程。他的语言生动流畅,通俗易懂。石晓艳的中译文贴切自然。这是一个帮助中国读者了解美国革命的有价值的入门文本,希望它能够引起更多中国读者对美国革命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