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在1949年前,民国某年春节前后,捞尸队带头的老师傅因故身亡。郭师傅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人头儿熟,地面儿也熟,由他在捞尸队挑了大梁。当时队里总共也没几个人,全指望这份差事混口饭吃。这些人算不上正式的警察,搁现在跟临时工的性质差不多,每月赚不了几块钱,收入甚至不如街面儿上的臭脚巡,平时还得找别的活儿养家糊口。咱们说“桥下水怪”这件事情,是发生在转过年来的夏天。
事发地点在闸桥附近。以往所说的闸桥,是指三岔河口附近的一道水闸。闸旁还有座大桥,建造于清朝末年,可以过人过车。实际上闸是闸、桥是桥,大闸和大桥两码事儿,只不过挨得很近,人们习惯合起来叫“闸桥”。
当时天热得好似下火,闸桥河沿儿上整日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做买做卖的很多。天津卫是聚宝盆,养活穷人也养活富人。富人多了,贼偷就多。现今往往把贼和偷混为一谈,在旧社会却有不小分别。偷一般是指在街上掏人钱包的勾当,到店铺里顺手牵羊也算偷。贼这个行当同样分为好几种:有钻天儿的飞贼,蹿房越脊,走千家过百户,拧门撬锁,窃取财物;更有入地的土贼,挖坟掘墓,专门在死人身上发财;另外又有一路水贼。既然是水贼,可想而知离不开水。
西头住了个水贼,这人没大号,有个小名叫鱼四儿,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贼。拿天津卫老话来说是鸟屁一个,不值一提,可还有句老话——“鸟屁成精,气死老鹰”,鱼四儿就有点那个意思,本事不大贪心不小。他也没别的手艺,只会编“绝户网”。
咱得先说说什么叫绝户网。通常在河上打鱼,都是撑开一张网,围着网有圈竹篦子,伸到河里沉一会儿,然后抬上来。这样从河中捞出鱼虾,有时候能捞出鱼来,有时候捞不出来,捞一网水草、淤泥、河底的破鞋也是常事。鱼四儿编的这种绝户网,是河有多宽网有多宽,整个拦在河中,用竹竿子打桩,渔网缠着竹竿子绕上好几层,形成一个用网墙围成的迷宫,外边仅留一道口子。鱼从上游过来,到网前就给拦住了。河里的鱼哪识得厉害,只顾顺着网墙往口子里游,进去就让重重渔网困住了,好像进了迷魂阵,怎么绕也出不来。而且这渔网的网眼格外细密,再小的鱼也钻不过去,所以叫绝户网。这招太狠了,河里的鱼有一条是一条,不过来则可,只要过来,全得让这张“迷魂绝户网”给兜进去。
鱼四儿每天夜里偷着设网,天不亮再把网撤掉。早上出摊儿,叫卖晚上打到的鱼,各种各样的河鱼、河虾大小不一,装到木盆、木桶里吆喝出去。官面儿上不让用绝户网打鱼,河里平时还要行船,缠到网墙上也容易出事。鱼四儿怕让人逮着,总得换地方。这一天云阴月暗,他天黑之后到闸桥底下插网,忙活完了已是半夜,一个人在桥上蹲着抽烟。
此时有个拉车的,刚送完客人收车回来,正好打桥上过。这个拉车的认识鱼四儿,俩人是多年街坊,好心告诉他:“闸桥底下水深,夜里经常有人在桥底下看见水怪,那俩眼跟两盏小灯似的。据说前些年还个女的在这儿投河,至今没捞到尸首。平时游泳的人们都不敢上这儿来,你可小心着点儿!”
鱼四儿啐道:“别你妈吓唬四爷!四爷捞了这么多年的鱼,也没瞧见这条河里有什么出奇的东西。真要是捞个女尸上来,四爷就把这死人抱回家当媳妇儿,不图有用图热闹呗!”
那拉车的借着说话走过来,找鱼四儿对个火抽烟,俩人在桥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鱼四儿问:“你今天抽的是哪门子风,怎么这么晚才收车?不怕你媳妇儿在家偷汉子?”
拉车的一脸得意:“今天拉了个好活儿,给钱多,就是道儿有点远,这才刚完事儿。”
鱼四儿不信:“嘛玩意儿就钱多?你个臭拉胶皮的见过钱吗?”
拉车的也骂:“吹你妈个牛,就好像你见过似的,接着捞你的鱼吧!”
说话要走,鱼四儿也想回去眯一觉,到后半夜再来撤网。这时候忽听河面上有动静,好像有人摇晃那些撑着网的竹竿。俩人好奇,起身往桥下看。桥底下的河面上黑漆漆一片,只看见插在河里的竹竿不停晃动。鱼四儿大喜,准是兜着大家伙了,挣扎起来能把整个网搅得直晃,想来这东西小不了。
民国初年,曾有人在三岔河口逮着过磨盘大的河鳖,鱼四儿就寻思:“有可能是河里的大鳖!听闻鳖头里有颗肉疙瘩,把这东西挖出来泡水,然后再用这个水洗眼,有明目之效,瞎子洗过眼都能看见东西。该着四爷时来运转,今儿个可你妈发财了!”想到这儿,他赶紧让拉车的跟着帮把手,俩人在桥上起网。此时夜色正深,他俩把渔网整个提到大桥上,看不清那里面兜着什么,反正是挺大的一团,瞅那轮廓既不是鱼也不是鳖,似乎有胳膊有腿,散发着一股死鱼的气味,臭不可闻。
拉车的胆小,到这时候有点害怕了,跟鱼四儿说:“四哥,你先忙活着啊,我媳妇儿还在家留着门等我回去呢,时辰不早了,我可得先走一步……”嘴里说着话,扭头拔腿要跑。
鱼四儿贼胆包天,伸手拽住拉车的。看那洋车前头挂着一盏马灯,他一把摘下来,说道:“走哪儿去?先借你马灯照照,我得瞧瞧我从河里捞出来的这是什么东西。”
拉车的本不想借,奈何鱼四儿手快,只好一同去看。两个人走到近前,挑着马灯察看被绝户网缠住的东西,但网子编造得太密,不解开根本看不见里头有什么。鱼四儿也不敢把网子整个解开,扯开条缝儿往里看。一看看到了,吓得他叫了声:“哎呦我的妈妈娘呀,是个死孩子!”
2
鱼四儿在三岔河口下绝户网,深更半夜捞出个死孩子。这小孩不大,身上黑乎乎的,看上去简直跟长毛的猴子相似,可把拉车的那位吓坏了:这不就是海河里的水猴子吗?
据说海河里有水猴子。这种怪物长得像小孩,浑身是毛,屁股后头有尾巴,偶尔也上岸,怕见光亮,在水里头力气很大,拽住人脚脖子就不撒手,好多游泳的人都是这么淹死的。
别看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是我一直不信。我觉得海河里不可能有水猴子,要是真有这种东西,生物史就该重写了。后来我听水上公安的师傅讲了一些情况,才知道此事并不是凭空胡说,海河里真有猴子,可跟传闻里的不一样。常言道“无风不起浪”,究其根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话也是在解放前,确实有人在海河里发现一个怪物的尸体,那死尸和小孩体形相近,有胳膊有腿,浑身是毛,屁股后头拖着条尾巴,看上去分明是只猴子。众所周知,河里不可能有猴子。老百姓们以讹传讹,都管这怪物叫水猴子,说是淹死在河里的小孩所变,一传十,十传百,把水猴子的事越说越邪乎,甚至有报纸刊发了照片,让人想不信都不行了。
其实从海河里捞出来的死尸,是猴子没错,但仅仅是一只普通的猴子,并非什么水猴子。之前有耍猴的江湖艺人途径此地,牵着几只活猴卖艺挣钱,其中一只猴子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一命呜呼了。那年头人死了都有扔到荒郊野地乱葬岗喂狗的,死了个猴子,当然不可能起坟立碑。这位跑江湖耍猴的艺人也是缺德,图省事儿,把死猴扔到了河里。过了两天,死猴尸体被人在海河中捞了出来,目击者们免不了大惊小怪一场,哪想得到是这么个由来,以至于引出许多关于水怪的谣传。官面儿上虽然辟了谣,奈何民智不开,人们仍是愿意相信海河里有水猴子出没。
拉车的这么一提醒,鱼四儿也想起水猴子的传闻了。两个人怕上心来,马灯都不要了,黑灯瞎火连滚带爬地往家逃,跑到半路撞上夜巡队的警察,让巡警当成贼偷抓了。要不是为非作歹的贼人,大半夜的跑什么?巡警先是把这俩人一顿胖揍,然后逼问他们在哪儿作的案。鱼四儿哭爹叫娘连声求饶,把自己在三岔河口下网逮到只水猴子的事说了一遍,有拉车的可以作证。
巡警问明情况,带他们两个人回到桥上核实。此时天色蒙蒙亮了,借着天光看出渔网兜上来的东西,不是水猴子,而是一个死孩子,只不过缠了不少水草淤泥。鱼四儿一开始没看错,让拉车的在旁边一咋呼,脑子里全蒙了,黑天半夜的看也没看清,误以为遇到了水猴子,胆都吓破了。
等到天亮,人们看清楚这个死孩子,估计是让河底下的水草缠住了没浮上来,尸身已长出深绿色的河苔,面目难辨,仅具轮廓,散发着腥臭难闻的气味,也不知为什么还没腐烂。警察判断不是鱼四儿和拉车的杀人害命,落下口供,草草备个案,讹了几个钱,看没什么油水就把这俩人放了。海河里的浮尸太多,很多死漂儿无人认领,死孩子有得是,有生不下来的,也有生下来养不活的。像这种事,从来是民不举、官不究,下边无人报案,上边乐得糊涂。由于是在河里打捞出来的死尸,按惯例要交给巡河队处置。官面儿上的人找来巡河队郭师傅,让他把小孩的尸身拿草席卷了,两头用麻绳扎上,抬回义庄处置。这一抬回去不要紧,可就要闹鬼了。
3
依照当地风俗,水死不可土葬,溺水而亡属于横死,不是善终,一定得烧炼成灰,骨灰装进坛子里才能下葬,也不能立刻就烧,按规矩要在义庄停放几天,万一有主家前来报案认领,还需要辨别死者的身份。不过夏季天热,死尸的臭味太大,谁都受不了,这规矩也就形同虚设了。
义庄相当于现今的殡仪馆。巡河队使用的义庄叫河龙庙义庄,地方在西门外,位置相对来说比较偏僻。庙里一度供着龙王爷的泥胎塑像,蟒袍金面,龙首人身,是掌管江河之水的广济龙王,在各路龙王中排在第五,故民间称其为龙五爷。蓟县盘山挂月峰上有座云罩寺,那是广济龙王的主庙,受过皇封,香火极盛,传说众多。河龙王是民间保佑风调雨顺的神明,而西门外这座广济龙王庙,还有一段关于旱魃尸的民间传说。
郭师傅曾听他师傅说过这件事。早在几百年前,还没有天津卫的时候,此地发生过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庄稼人在土里刨食儿,怕只怕老天爷不下雨。那次旱灾可了不得,连着九九八十一天没下半滴雨,田地都拔裂了,庄稼枯萎,旱得树木冒烟、石头出火。周围村庄的村民们愁得没办法,只好请位风水先生来看。风水先生听说了经过,不用看也知道准是哪座老坟中的僵尸成了旱魃,又赶过来实地观望。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此处妖气之重,当真是前所未见,可不是旱魃那么简单,古尸已经变成了尸魔,没有人降得住了。
村民们为了求条活路,只好盖起一座庙祭拜旱魔大仙,还被迫准备了童男童女活祭。童男童女是抓阄选出来的,赶上哪家的孩子哪家便认倒霉。村里有个常年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她的孙女不幸被选中去做活祭。老太太舍不得这小孙女,但也无可奈何,一个人在屋里拜佛求神,哭得眼都快瞎了。夜里她忽然做了个梦,有个自称老五的人找上门来,让老太太劝告村民们不要用童男童女祭祀旱魔大仙,明天准有一场大雷雨,那就是他来擒此尸魔,无奈孤掌难鸣,所以有两件事情相求,一是要村民们敲锣打鼓以助威势;二是那旱魔斩不得,因为这尸魔身上的血能传瘟疫,斩尸会使这方圆百里之内人畜无存,唯有用村头水井中的井绳捆住它。那条绳子绑在辘轳上打水,不知用了多少年多少代了,却不见有半分磨损,始终跟新的一样,可见其非比寻常之处。村民们务必提前把井绳解下来,以便让老五拿宝绳缚尸,说完这个自称老五的人就不见了。
老太太自梦中醒来,把这件事告知其余村民,大伙半信半疑,犹豫再三,还是按照老太太说的做了。转过天来忽然响起一声炸雷,事先毫无征兆,震得房屋乱抖、地面摇颤,紧跟着狂风怒吼,大雨倾盆。有胆大的村民往屋外偷看,就见遮天的黑云中,有一条十几丈长的白龙,龙身卷住了一个全身红毛、头上生角的怪物,那怪物俩眼如同两盏红灯笼。村民们赶紧敲锣打鼓呐喊助威。天昏地暗,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旱魔大仙终于被井绳捆得结结实实,让一道天雷打进了村头干涸的井中,随即地动山摇,枯井崩塌填死。村民们恍然醒悟,老五不是常人,是广济龙王爷显圣,于是在井上造了河龙庙镇住旱魔,代代烧香膜拜,供奉不绝。
河龙庙有这么一段来历,属于民间传说,进入民国之后就断了香火。龙五爷泥像尚存,别的建筑全没了,仅剩一座大殿,周围已经盖房子住上了居民,1923年改建成义庄。巡河队打捞出来的浮尸,大多往这座义庄里放。郭师傅的师父懂些道术,经常替人操持白事,会看坟地和阴阳宅,还扎得一手好纸活儿。平时师徒两个就住在这座破庙里,前殿隔了两间小屋做纸活儿铺,后殿当作义庄。老师傅去世之后,留下郭师傅一个人在此居住,捞尸守夜的收入不多,他除了到巡河队当差,回来还要在河龙庙义庄隔壁扎纸活儿,郭师傅手艺极好,纸人纸马经他手做出来,如同活的一般。
当天在三岔河口捞出一个小孩的死尸,郭师傅同往常那样,把死尸带回义庄,天一黑就出事了。
4
咱们现在提起这件事,说不准究竟是哪天了,大致在阴历六月二十八前后。民间说阴历六月二十八,是秃尾巴老李回家给老娘哭坟的日子。相传以前有个姓李的妇人生下一条小黑蛇,关门的时候把蛇尾巴夹断了。这条小黑蛇本是河中黑龙投胎,也就是人们说的秃尾巴老李。这妇人死后黑龙也走了。每到阴历六月二十八前后,秃尾巴老李总要回来给老娘哭坟,所以这几天准是阴雨连绵。当天没下雨,那天色却也阴沉沉的,到义庄的时候已经快掌灯了。
那几天义庄里没有别的死尸,郭师傅用车把小孩的尸身推进后屋,这后屋以前是河龙庙的大殿后半截,尸身放在石台上,草席子没解开,他先把油灯点上,随后在小孩头旁烧了两柱香。按照迷信的说法,饿鬼闻见香火可以充饥,给死人点香等于让鬼吃饭。他可怜这小孩横死,烧香时特意多烧了一柱。
把死人的事忙活完了,该到前屋给活人做饭了。人们将郭师傅称为郭二爷,老天津卫讲究官二爷,遇上不认识的一概称呼二爷或二哥,除非是认识,知道行几,那就按二爷三爷四爷相称。郭师傅不是官二爷,而是实打实地排行第二,他本家大哥也住这屋。这话听着让人瘆得慌,刚说完郭师傅一个人住在义庄,屋里怎么突然冒出位大哥来?死的活的?
原来郭师傅的兄长是个泥娃娃,这叫娃娃大哥。旧社会有种拴娃娃的风俗。如果两口子结婚之后很长时间没孩子,可以到天后宫妈祖庙里许愿求子,天后娘娘的神坛上有很多泥塑娃娃,全开过光,相貌各不相同,有的伶俐活泼,有的憨态可掬。求子的夫妻交够了香火钱,相中哪个泥娃娃,便拿红绳拴上带回家,把这泥胎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往后两口子有了孩子,家中这泥娃娃就是老大,生下来的孩子是老二,故将泥娃娃称为娃娃大哥。每隔几年还要洗娃娃,那是请泥塑艺人给泥娃娃换衣服,容貌也要随着年龄往大处改,甚至得给娃娃大哥娶媳妇,也就是再请个女子形态的泥娃娃进家,跟娃娃大哥摆到一块,凑成一对。因为家里的孩子行二,如果大哥还没娶,二弟却提前成亲,显得不合规矩。
如今是没人信了。在旧社会,这里边的讲头可太多了。由于泥塑的娃娃大哥常年接触人间烟火气息,也不免闹出些个灵异,老辈儿人经常喜欢讲这类故事,比如某家养的娃娃大哥半夜活过来偷喝秫米粥。
郭师傅上边有这么一位娃娃大哥,家里爹娘走得早,从小拿这泥娃娃当作亲大哥,每天进屋都说“大哥我回来了”。吃饭时也不忘给娃娃大哥摆双筷子,白天有什么不痛快,或是遇上什么难处,甭管好事坏事,回到家总要跟大哥念叨念叨。这天一如往常,郭师傅对着泥娃娃吃完饭,天色几乎黑透了,又是个闷热无雨的夜晚,他收拾好碗筷转身一看,猛然发现桌子上的娃娃大哥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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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师傅那时候是年轻胆大,秉性仁义正直,天生一副热心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否则怎敢一个人住在义庄旁边?要说当时真是邪行,娃娃大哥分明是摆在饭桌上,吃完饭收拾碗筷,晚饭后还想扎几件纸活儿,刚这么一扭脸儿的功夫,桌子上就空了!别看郭师傅天天跟这娃娃大哥说话,那只不过是解闷儿而已,难道这泥娃娃成精了不成?
他寻思娃娃大哥本来好端端地摆在桌子上,终不能说没就没了。仔细一看屋门关得好好的,不可能跑外头去,那就在屋里四处找吧,都翻遍了也没影儿,无意中一抬头,发现这泥娃娃趴在立柜上,脸朝下一动不动。
郭师傅心里这个纳闷儿:以前从没出过这种怪事,就算这东西真的成精作怪,跑立柜顶上去做什么?他自己宽慰自己,许不是记错了,再不然是看花眼了,话虽这么说,也没法不犯嘀咕,这叫皮裤套棉袄,必定有缘故。
虽一时想不明白,郭师傅仍将娃娃大哥放到屋中高处没动,心说“你愿意在上面待着就待着吧”,然后点上灯烛,到旁边的义庄前后巡视。天气又闷又热,晚上义庄里那股尸臭越来越重,捏着鼻子都挡不住。
他又一寻思,不能等天亮了,天气太热,该连夜把这小孩的尸身烧掉,可那死尸裹在草席子里,湿漉漉的还淌着水,烧也没法烧。义庄里有炼人盒,那是个人形轮廓的铜盒子,以前是庙里的东西,死尸放进盒中焚烧,不可能完全烧成灰烬,烧成焦炭装进骨灰坛里就行。带着水的死尸却烧不了,所以要点个火盆,先将尸身烘干。郭师傅准备好了火盆,取出火柴要点火,刚把一根火柴划着了,门外刮进来一阵阴风,手里这根火柴顿时灭了,接着再点,却怎么也点不着了。
火柴一根接一根地划,没一根划得着火,好像这盒火柴都受了潮,手上也湿乎乎全是水。屋子外头阴着天没下雨,可就觉得潮气特别大,墙壁上出现了一片片被水浸泡的痕迹,眼瞅着往上走,墙里似乎随时都会渗出水来。紧接着阴风四起,这风也没个准方向,一会儿西风,一会儿南风,好像围着河龙庙义庄打转。
郭师傅毛骨悚然,身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从心里往外的冷。火盆是别想点了,暗说:“莫不是要闹鬼了?”
老师傅当年留下一幅关帝像,绘的是“关公夜观春秋”,画中的关公头戴夫子盔,身披鹦鹉绿的战袍,一手捧着春秋,一手捋着五缕长髯,目射神光,当真是威风凛凛。关公身旁点着一根蜡烛,两旁一边是关平捧着大印,另一边是周仓扛举青龙偃月大刀。关公背后还有一匹赤兔马,四蹄生风,跃跃欲奔,简直画活了。这张关帝图一直挂在义庄里,画像正对着大门,据说关帝图可以镇宅辟邪。河龙庙改为义庄的年头不短了,从来没有发生过鬼怪作祟一类的事。
郭师傅抬头看见那幅关帝像,在屋里挂得好好的,心想:“按说我没做过半件欺心的事,孤魂野鬼不该上门找寻我,有辟邪的关帝像挂在墙上,真有鬼也不敢进这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迷信不迷信姑且两说着,反正这个念头一出来,郭师傅心里头就踏实多了,不耐烦多想,在电灯底下一边糊制纸人、纸马,一边哼两句小曲儿给自己解闷儿。
由打掌灯时分,直到五更天亮,郭师傅坐在河龙庙义庄里等了一夜,听到远处鸡都叫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再看墙上的水浸痕迹十分明显,足有一人多高,屋里的被褥和衣服全受了潮,连那幅画像都模糊了,可惜了这幅关帝像。
这时他恍然明白过来,娃娃大哥自己躲到立柜顶上,是因为泥塑的东西怕受潮。可又没下雨,屋里怎么会这么潮湿?难道昨天晚上有河里的水鬼找上门来了,水鬼想进这屋,碍着有关帝像进不来,问题是哪来的鬼?
6
郭师傅脑子转得快,坐在屋子里琢磨这件事,越想越感到不对,多半跟这小孩的死尸有关,大早起来顾不上吃饭,急匆匆出了门。他到城中找来几个巡河队的人帮忙,在三岔河口那座大桥底下摸排。他认定河里还有东西,跟谁说谁也不信,但是捞尸队这些人全听郭师傅的。几个人分别握着长竿往河底下探,一尺一尺地在深水中划拉,倘若是河底下有什么异物,凭手感就能知道。从天亮开始,摸排到中午时分,终于发现河底下沉着一具女尸,可是谁也捞不上来,死人好像在河底下生了根。
这时候是白天,周围有些看热闹的社会闲散人员。老百姓一看河底下捞出女尸了,争着围过来看,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边上议论。以往海河里经常捞出死尸,死者以男子居多,大部分是游野泳淹死的。女人很少下河游泳,女人游泳在旧社会不成体统,所以海河中的女尸不多,但也不是绝对没有。河里一旦出现女尸,往往是凶杀抛尸或投河自杀。这种事传得特别快,不一会儿的工夫,河边的人群就挤满了。后边个儿矮看不见的,急得跳脚蹦高,真有爬上房顶看的。天津卫老少爷们儿最爱看热闹,走半道遇上热闹,家里纵有天大的急事,他也得先看够了再回家。
巡河队有几个人下了水,桥上还有人用绳钩拖拽,费了好半天的劲,总算把三岔河口这具女尸捞出水面。包括郭师傅在内,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河底的女尸怎么会如此沉重?巡河队把女尸打捞上来,仔细这么一看,只见尸身上长满了河苔,剥也剥不掉,全部与尸身长为了一体。更可怕的是,女尸被五花大绑,牛筋索子缠麻绳打了死结,浸过水越勒越紧,解都解不开,背上捆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大铁坨子,所以沉在河底没有浮上水面。巡河队也把铁块一同捞了出来。
围观人群亲眼目睹了整个捞尸的经过,凡是看见这女尸模样的人,没有一个不怕的。这件事满城哄传,家家户户烧香、贴符求祥瑞。城里的善主大户、买卖商家,纷纷凑钱请僧人到桥上来念经。
旧社会人们的迷信观念很深,认为浸死鬼每年都要找替身,往往把河里淹死人的事情归结于这种原因,以至于说水鬼永远被困在生前淹死的地方。浮尸则有所不同,因为不知道是在哪儿淹死的,所以必须请僧人来念往生咒,超度这个水鬼,否则今后这桥底下还要有人送命。
郭师傅身为五河水警,看到当天的情形,心知肚明是桩凶案,而且是双尸案。数年前有母子两个遇害,沉尸河底,直到水贼下绝户网,才无意中带出了小孩的尸身。昨天半夜屋子里返潮,说不定就是河中的水鬼找上门要孩子。不过这种阴魂不散的事无法证实,也不知是不是僧人念诵的往生咒管用了,使河里的亡魂得以超度,反正三岔河口没再闹过鬼,这一大一小死尸的案子官面儿上无人过问,一度成为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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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前,天津卫的几条河,加上一些脏水洼子、臭水坑,每年淹死两三百人都是少的。死者大多数系溺水身亡,十成里只有一成是凶案,这一成里能破的案子,超不过十分之三,说实话这也不算低了。三岔河口沉尸案轰动全城,谁破了这案子谁就能升官发财。可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案子没法破,主要是这两具死尸在河底下的年头不少了,但尸身没有朽坏,也没让鱼啃噬。死人在河底下变成了僵尸,道理上无法解释,要按迷信的说法,或许是死得太冤,而衣服和鞋子早在河底淤泥中浸烂了,识别不出身份,又没有主家认领。那年月兵荒马乱,人命如同草芥,活人的事儿都顾不过来,破不了的命案更是多得数不清。因此官面儿上没人理会,备个案就不管了。
巡河水警通常不参与破案,按说也不该多想,可这件悬案就像那女尸身上绑的铁坨子一样,沉沉地压在郭师傅胸口,始终移不开、放不下。他谁都没告诉,一个人去桥下烧了几张纸钱。往后郭师傅终于挖出这个案子,引出一段“恶狗村捉拿连化青”的故事。到时候还有更邪行的事,您先记着这个话头,咱们后文书还得接着说。
先说当时在三岔河口发现女尸,围观的人们都说郭师傅神了,怎么能事先知道河底下有女尸,必然是有观风望气的本事,简直是河神啊。前清时历任巡河队的老师傅,往往被百姓们送个“河神”的绰号。大伙从此就传开了,也管郭师傅叫“河神”。一提起来都说是“河神郭得友”,群众的嘴,赛过广播、报纸,传得那叫一个快。
郭师傅听到别人称自己为河神,立刻出了身冷汗,想起师父生前再三叮嘱:“将来谁管你叫河神你都别答应,不然准出要命的事。”然而为什么不能叫河神,师父好像没提过。他记起这番话,挨个儿告诉那些熟人,可不敢这么称呼。
至于那个泥娃娃塑像,仍和以往一样摆在郭师傅屋里看家。1949年全国解放之后,破除封建迷信,这一类东西大多落得打破砸烂的下场。郭师傅家的娃娃大哥,也在那个时候莫名其妙地不知去向了,这次丟了可就再没找回来。不过郭师傅倒不怎么担心,他认为自己家中这位娃娃大哥有灵性,准是又躲出去避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