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弘文学院

1902年3月24日,鲁迅由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的总办俞明震带领登上日本轮船“大贞丸”号,离开南京下关码头,同行的还有五名同学,张协和、芮石臣、伍仲文等。一行人经由上海、日本横滨,十天后抵达东京。第一天,投宿于麹町区四丁目三番的“三桥旅馆”。又十天后,终于到弘文学院安顿了下来。

弘文学院曾用名亦乐书院,为何又叫宏文学院呢?不要忘记,这是晚清,清国人习惯性地将“弘”写作“宏”,是为了避乾隆皇帝“弘历”的名讳。

校长嘉纳治五郎,是个有前瞻眼光的教育家,在促成中国第一次留日学潮史上具有不可忽视的贡献。他曾经到中国认真考察过现实国情、教育观念以及留日学生潜在群体的情况,经过一番详尽的实地调研,于1902年创建了弘文学院这所语言预备学校,专门收录清国留学生,办学理念在私立教育学校里相当自由开放。

学院校舍位于东京牛込区(现在的新宿区)西五軒町三十四番地,美丽的神田川在门前静静流过,直到御茶水,那里正是孔庙。刚开学不久,学校组织的大型活动就是去祭孔,这让鲁迅一惊就是30年。1935年于《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用日语犀利地发问:“然而又是拜么?”

周树人名列弘文学院两年制速成普通科,成为1902级56名新生中的一员。当时学校约有500名清国留学生。想想看,出操的时候,齐刷刷的辫子队伍还是相当震撼的。学校每学年分三个学期,每周最少要学日语12个课时,多时达到每周27个课时。对于科学科目的学习,鲁迅印象深刻。他后来回忆,“三泽力太郎先生教我水是养气和轻气所合成,山内繁雄先生教我贝壳里的什么地方其名为‘外套’。”由课程表可见自然科学课程有理科示教、理化学、动物学、植物学等。鲁迅严格遵守作息时间,上午六时起床,六时半行礼,七时早餐,九时至十二时自习,正午午餐,下午一时至五时上课,五时半至九时入浴,九时半行礼,十时熄灯。鲁迅不仅学习刻苦,还积极参加社团活动,交朋友,习柔道,泡书店,广阅读,译作品,每天能量满满。

嘉纳治五郎不仅是一位优秀的教育家,还是讲道馆柔道的创始人。1903年3月,他开始在弘文学院指导中国留学生学习柔道。接受指导的留学生名册上赫然有周树人的名字,另外还有32名。鲁迅于3月10日签署的誓约,总共有五条:

第一条,今入贵道场接受柔道教导,绝不任意中辍。

第二条,绝不做一切玷污贵道场声誉之事。

第三条,未经许可,绝不泄露机密或向外人显示。

第四条,未经许可,绝不擅自传授柔道。

第五条,进修期间,自当坚守各项规则,并在取得许可证书之后,从事传授时,绝不违反各项规约。

据说鲁迅已经熟练掌握了中拂、内服、站力摔、诱摔、擒拿技等多种技法,是当时33人中的佼佼者。

正式入学后,鲁迅也许会homesick吧,不过,他很兴奋地给家里寄了三张照片,其中一张背面题诗曰:

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弘文学院之制服,铃木真一之摄影,二十余龄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余里之邮筒,达星杓仲弟之英盼。兄树人顿首。

真是英姿勃发、豪情满怀,这首诗记在周作人的日记中,可惜照片已不存。

拖着长辫练习柔道,想必十分不便,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排满思潮之汹涌,鲁迅不顾留学生监督以停发官费相威胁,毅然剪去了象征民族耻辱的辫子,成为江南班第一个断发的留学生。剪辫后的鲁迅,以手摩顶,壁垒一新,却受到留辫学生的耻笑,受到监督姚文甫的斥责,扬言要将之遣送回国。然而,鲁迅又于4月中旬拍了一张断发照,寄给家人、赠给朋友,后来在照片背面又题写了一首诗曰: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就是广为流传的爱国名篇,许寿裳题名的《自题小像》。

鲁迅的课外生活是怎样的呢?“凡留学生一到日本,急于寻求的大抵是新知识。除学习日文,准备进专门的学校之外,就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他在《藤野先生》里这样告诉我们。果然有会馆吗?有的。清国留学生会馆(又称中国留学生会馆),1902年成立于东京,馆址设在神田区骏河台铃木町十八番地,是清国留学生的会议场所、讲演场所、日语教室和俱乐部。

鲁迅是1902级春季入校生,秋季开学时,浙江同乡许寿裳来了,而且没有拖着辫子来,行前当天便在国内剪了发。许寿裳考取的是浙江官费生,被编在浙江班,后来与鲁迅所在的江南班合并。二人的自修室也相邻,既是同乡,便常常一起聊天,最常探讨的就是国民性和“最理想的人性”问题。冬季12月,陈衡恪(陈师曾)陈寅恪兄弟来了,也被编入普通科江南班。

浙江是开风气之先的地方,1902年秋,在日留学的浙江籍学生便已达101人,于是在东京组织了浙江同乡会,同乡们大多将辫子盘起塞进帽子里照了合影,鲁迅亦不例外。浙江同乡会编印了著名的《浙江潮》杂志,鲁迅在其上发表了不少介绍外国文学和科学知识的文章。

《说鈤》便是其中之一,“鈤”即“镭”,在这篇最早向中国介绍居里夫人的文章中,鲁迅称镭的发现是“辉新世纪之曙光,破旧学者之迷梦”。鲁迅还是第一个将法国文豪雨果介绍到中国的人,率先翻译了雨果作品《哀尘》,也是他译作里的第一部外国文学作品。《斯巴达之魂》歌颂了公元前480年斯巴达勇士抗击波斯侵略者的爱国精神。《中国地质略论》则是我国最早系统介绍本国矿产的科学论文。针对政府出卖主权,列强掠夺我国资源的现状,鲁迅疾呼:“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捡;可容外族之赞叹,不容外族之觊觎者也。”

以上几篇是100年前一个大学预科生的习作,也是填补中国历史空白的力作,具有开拓性意义。

受梁启超的影响,二十几岁的鲁迅喜欢上了阅读科幻小说,读着读着,脑海里便冒出吐半口血扶看秋海棠的才子,今日闻鸡生气、见月伤心,明日中了状元,佳人封一品夫人……负笈东洋前,在故土饱读了多少野史笔记、志怪闲话,如今看来统统都是在伦理道德里打转转,玩一些瞒和骗的文字游戏。鲁迅决心翻译科幻小说,激发国人积极探索宇宙万有的精神和大胆的想象力,至少弟弟们应该读。他从日文转译了法国著名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小说《月界旅行》与《地底旅行》,也就是《从地球到月球》《地心游记》。

鲁迅并没有丢弃在南京陆师附设矿务铁路学堂所习得的矿物学知识,1903年,他还做了一件划时代的事情,就是与就读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矿化专科的顾琅编著了《中国矿产志》一书,1906年4月30日东京并木活版所初版,封面印有“国民必读”四字,后由上海普及书局再版,几个月之内连印三版。清政府农工商部通令各省矿务、商务界人士购阅,学部批准为中学堂参考书,称赞其“于中国地质源流言之甚详”。教育家马良为之做序,强调编者旨在让“我国民深悉国产之所有,以为后自开采之计,不致家藏货宝为他人所攘夺”。1990年鲁迅地质佚文手稿被发现,其中提到有关黄河起源的观点,在当时尚属首创。《中国矿产志》另附铜版彩印《中国矿产全图》一册,由顾琅独自编纂,晚一个月印出,另行定价单独销售。绘图封套上印有“国民必携”“附中国矿产志”字样。鲁迅还撰写了不少地质学的学术文章,留有手稿若干。

1903年的暑假,是鲁迅留学日本的第一个暑假。马上年满22岁的他熬过一年的异域寂寞,终于回国度假了,哪知一到上海便不得不买了假发辫装在头顶。暑假期间,刚好“《苏报》案”发,章炳麟被捕,邹容投案,查办指挥正是带领鲁迅去日本的原江南陆师学堂总办俞明震,此时为江苏候补道。邹容正是在弘文学院时捉奸姚文甫,强行减掉其辫子示众,而被遣送回国的。鲁迅此时读了《革命军》受到极大的震动,坚定了民族革命的决心。

9月7日,鲁迅与周作人一起乘乌篷船离乡赴杭州。周作人到南京,鲁迅13日从上海出发,20日左右抵达东京。

经过两年的学习,1904年4月30日,鲁迅在弘文学院顺利毕业了,毕业照上的他风华正茂、朝气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