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内心垂死(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 (美)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 3502字
- 2024-04-08 17:31:25
姓名:保罗·F.布鲁诺
课程:比较文学
教师:施米茨教授
日期:1976年10月15日
论卡夫卡的小说
在《审判》和《城堡》营造的梦魇世界中,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主人公K注定饱受挫折。除此之外,书中的一切都如同梦境,充满了不确定性:法庭藏在公寓里,神秘的看守享用着别人的早餐,人们认为叫索第尼的人实际上却是索提尼。然而,全书的核心却非常清晰:K注定会在寻求上帝恩典的过程中失败。
两部作品主题相同,基本结构也类似。两部作品中的K都在寻求神的恩典,并最终领悟到恩典并不会降临。(《城堡》虽未完成,但其结尾也暗示了这一点。)然而,在描写两位主人公面临的处境时,卡夫卡却采用了截然相反的叙事方式:在《审判》中,约瑟夫·K一直是被动的,直到两个看守的意外出现才驱使他开始采取行动;在《城堡》的开头,K先是被描写为一个主动的角色,正在凭借自己的努力去往神秘的城堡。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最初是受到了城堡的召唤才行动的,而不是源于主观意愿去城堡,因此,一开始的他和约瑟夫·K一样,是个被动的角色。两者的区别在于,《审判》的故事从时间线的起点展开;而《城堡》则更多地遵循了从中间开始叙事的传统叙事规则,也就是在故事开头,K就已经在试图抵达城堡。
两部作品都选择开门见山。《审判》的第一句话就点出约瑟夫·K已被捕,《城堡》中的K在第一页就到达了他自认为的进入城堡前的最后一站。此后,两个K都在徒劳地朝着他们的目标前进。(《城堡》中的K只是为了到达山顶;《审判》中的K先是想要搞清楚他的罪行,绝望后又要在对自己所犯何罪茫然无知的情况下争取无罪释放。)然而,两人做出的每一次行动都让他们离目标越来越远。《审判》的故事在大教堂一幕中达到高潮,这很可能是卡夫卡所有作品中最可怕的一幕。在这一幕中,K意识到他是有罪的,且永远不可能被开释。在这一幕的衬托下,随后描写K被处决的章节就显得有些虎头蛇尾了。与《审判》相比,《城堡》的情节不够完整,缺乏一个与大教堂水平相当的故事场景(也许卡夫卡无法再设计一个)。因此,从艺术价值的角度来看,该书不如叙事简短、情节紧张、节奏紧凑的《审判》令人满意。
尽管表面看似缺乏艺术性,但这两部作品都遵循了悲剧节奏的基本三段式,即文学评论家肯尼斯·伯克提出的“目的—受难—感知”结构。相比未完成的《城堡》,《审判》对这一结构的遵循更为成功:在《审判》中,主人公的目的是实现无罪释放,这一目的是通过描写主人公痛苦的受难经历来体现的。在全书结尾,约瑟夫·K最初那种挑衅、自信的态度一步步降为恐惧和胆怯,显然,他即将向法院势力投降。这时,属于K的感知时刻才最终降临。
把K带到故事高潮现场的是一个典型的卡夫卡式的人物——神秘的“意大利同行”,是“银行非常重要的顾客”,并“首次访问该城”。这一幕重现了贯穿卡夫卡全部作品的主题,即“人与人之间不存在彼此交流的可能”。为了这次拜访,K苦学意大利语到后半夜,最后几乎睡着了,但这个陌生人却操着一口K听不懂的意大利南部方言。故事随后出现了一个绝佳的喜剧场景:陌生人转而说法语,但他的法语同样难懂;他的胡须太浓密,又断绝了K通过读唇语来猜测意思的可能。
K到了要带意大利人参观的大教堂后(不出意外,意大利人从不准时),紧张的气氛开始加剧。K在空荡的大教堂内徘徊,四周冰冷漆黑,只有远处微弱的烛光在闪烁,夜幕诡异地迅速降临。接着,牧师叫住他,对他讲述了守门人的寓言。要到读完整个寓言之后,读者才能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理解这个寓言。它远不止初读时看起来那么简单,且缓缓揭示了小说背后的复杂和艰涩。K和牧师就这个寓言故事进行了长篇幅的讨论,像一对犹太学者在争论《塔木德经》[1]中的问题。随着他们的探讨,寓言背后的含义才开始逐步展现。我们和K都意识到,只有到了最后的行刑时刻,K才有机会目睹律法之门下方透出的微光。
从结构上看,小说在这里就结束了。K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被无罪释放;他的罪名已然成立,对恩典的寻求也已结束,自己最后仍未能获得恩典。悲剧节奏的最后一个要素——对于苦难的感知——已经实现了。
我们知道,卡夫卡本来计划用更多的章节来展现K的审判在后期各阶段的进展,并最终以他的死刑收尾。卡夫卡的传记作者马克斯·布罗德认为,本书的情节其实可以无限延伸下去。这个观点是正确的,因为约瑟夫·K的罪名性质决定了他永远无法上诉至最高法庭,就像《城堡》中的另一个K会一直徘徊在通往城堡的道路上,永远无法真正到达城堡;但从结构上看,小说在大教堂部分就已结束,剩余情节不会再给K的认知增加新的重要内容。大教堂的部分向读者展示了从阅读本书第一页起就已然明了的事实:K没有被无罪释放的可能。有了这个感知,人物行动也相应结束。
对比《审判》,《城堡》篇幅更长,结构也更松散,缺乏前者具备的力量。故事呈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K的受难没有比较清晰的界定,人物个性不够连贯,心理活动也没有《审判》中精彩。在《审判》中,K甫一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境地,立刻着手积极处理自己的案件;而在《城堡》中,他却很快成了官僚机构的受害者。《审判》中的人物转变是从早期的被动变为主动,在大教堂顿悟之后又重回被动和顺从;而《城堡》中的K则没有经历这样明显的变化:开篇时,他是一个积极主动的人物,但很快就迷失在城堡下方的村庄迷宫里,在堕落中逐渐沉沦。《审判》中的约瑟夫·K是一个近乎英雄式的人物,而《城堡》中的K却是一个可悲的人物。
两部作品代表同一个故事的两种叙述方式,即一个游离于现实之外的人突然被卷入到一个无处可逃的境地,而在寻求上帝的恩典以期摆脱困境的过程之后,他最终选择了屈服。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审判》无疑具备更高的艺术性。该书叙事结构稳定,并始终在作者写作技巧的掌控之内,然而《城堡》,或者说我们所看到的未完成的《城堡》,却拥有成为一部更伟大的小说的潜力。《城堡》包含《审判》中出现的所有情节,除此之外还蕴藏着更多。但笔者认为,卡夫卡之所以放弃了《城堡》的创作,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缺乏足够的叙事储备来完成它,也无法像描写《审判》中的城市背景那样自如地描写《城堡》里广阔的勃鲁盖尔[2]式的乡村生活场景。此外,《城堡》的故事缺乏紧迫感:既然读者已经知道K的厄运不可避免,自然就会对他缺少关切。《审判》中的约瑟夫·K却一直在与许多有形的力量做斗争。直到故事结局之前,读者始终都有一种错觉,认为他有可能获得胜利。《城堡》的另一个问题是它太难懂了,就像马勒的交响乐,在终章因承受不住自重而倒塌。笔者设想,卡夫卡是否曾经对《城堡》的收尾进行过深思熟虑。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收束这部小说,而是想让K在不断扩大的迷宫里兜圈子,始终认识不到“城堡无法抵达”这一悲剧。也许这也是《城堡》的故事不够完整的原因。卡夫卡发现,他塑造的主人公K——这一被陷害的英雄形象——身上真正的悲剧不在于他最终会意识到自己永无可能获得恩典,而在于他甚至连这一最终认知都永远无法抵达。纵观文学创作历史,本书使用的这种悲剧节奏贯穿始终,而本书中,这种三段式结构却被拦腰截断,卡夫卡用了更尖锐的笔触来描绘他所厌恶的当代人的处境。《审判》中的约瑟夫·K某种程度上获得了上帝的恩典,因此该人物身上的悲剧结构是完整的;而《城堡》中的K却仅仅是在逐渐沉沦。对卡夫卡而言,K可能是当代人的象征,他们被这个具有普遍悲剧性的时代压垮,无法再承担个体自身的悲剧。K是一个可悲的人物,而约瑟夫·K则是一个具有悲剧性的人物。相比前者,后者的人物角色更有趣,但对于卡夫卡来说,也许K才是他更能深刻理解的人物;而对于K的故事,比起无意义的死亡,也许一个未完成的结局更适合作为全书的结尾。
这篇写得还凑合。双倍行距,六页纸,按每页三块五算的话,不到两小时就轻松入账二十一块。这篇论文肯定能助保罗·F.布鲁诺先生一臂之力,让这位壮硕的中后卫从施米茨教授那里赢得一个B+的成绩。对此我很有信心。早在1955年5月,我写过一篇同样的论文,与这一篇只有一些细微的文风差别,当时严格的杜佩教授给那篇打了个B。经过二十年的学术通货膨胀,如今学术标准变得更低了,布鲁诺说不定还能凭借这篇论文拿个A。这篇的文字足够认真,体现本科生成熟的学术洞察力的同时又掺杂了一些幼稚武断的观点。1955年,杜佩在空白处批注了“清晰有力”。好了,现在该吃点炒面了,再来点蛋卷也行。之后,我会写《作为社会象征的奥德修斯》,或者《埃斯库罗斯与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观》。这次没法回收利用之前的旧论文了,但这两篇应该不会太难写。只需一台老式打字机,外加一堆装模作样的废话,我就能始终稳立于论文枪手界的不败之地。
注释
[1]犹太教律法。
[2]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约1525—1569),荷兰画家,一生以农村生活作为艺术创作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