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薄雾渐起的黎明,萧瑟凛烈的霜风来到山岩,撞上大山沉寂厚实的胸膛,纷纷跌落,游荡在山间,徘徊于深谷。在山脚的某处洞穴,十月的初寒穿过洞口竖立摆放成排的粗粝原木缝隙,丝丝缕缕地缠绕拨弄着相拥成团的两个瘦小身躯。
即便陷身在大堆的蒿草间,这如针如刺的寒气已悄然渗进两个沉睡正酣的孩童裸露的肌肤。离君和采绿睁开惺忪睡眼,已能看到曦光开始勾勒出幽深洞穴的模糊轮廓。
离君摊开缩成一团的身躯,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他先是看了不知何时熄灭冷却的火堆一眼,叹了口气,慢慢地站起身来,抖落一身的草屑,嶙峋的骨架上仅围裹着一条野狐皮。离君摸索着取来燧石和柴刀,开始生火,此时和他有着同样装束的小女孩已悄然起身找来一把干草,等着由猛烈撞击而掉落的火星引燃火种。
腾起的火焰让整个洞室清晰起来,石洞中间突出的部分把这个居所一分为二,右边较小的一边堆积着捆扎成团的干草,那是他们的卧房。左边洞厅略大,约有十来平,洞里横架着一根原木,上面悬吊着一些鱼肉和野鸭肉,地上散乱堆放着一些植物茎块干果和晾干的菌菇,这是两人攒下的食物。沿火堆散乱摆放着一些形状奇异大大小小的陶罐,还有一堆草绳和几个篮筐,这是两人制作出来的用具。
离君拿过一个装了些水的陶罐放在火堆旁边,采绿往里放了几个类似芋头的茎块,两人沉默地坐在一旁等待着他们的早餐。离君约摸十三四岁,一头黑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瘦削的脸庞上额发遮掩的双眼总是漫不经心,他没有衣衫却也并不在意,此时的他像极了傍晚时栖息于枝头的鹰隼,凝视着火焰,神游于物外。采绿可能不到十岁,呆板木讷的形状,眼里却满是与她年纪不相称的宁静。
不知这两人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多久,简陋平静的生活在这一成不变的岁月中凝聚成一幅水墨画。
大河从蜿蜒的群山中曲折东来,越过山口,在一处断崖前一跃而下,砸入深谷,又汹涌向前。在被不远处山脚凸起的崖岭拦住去路后,拐了个弯,绕行数十里后终于放缓了脚步,把一片的泥沙堆积在几十里见方的沿河狭长地带,又不马不停蹄地穿过两岸壁立的崖岸,奔向那不知名的远方。
那一弯形似缺月的台地上密布着人高的白茅草,秋意将其渲染成浓郁的铅灰色,在河流裹挟而来的西风中起伏,时而窜出一队大雁竖直远引直向对岸高耸入云的山头。
离君和采绿站在洞口,清晨的寒气让他们单薄的身躯更显萧瑟,他们将要横穿过这块被他们命名为雁荡滩的草地,去到水位渐退的河边,那里有他们制作的简易鱼笼,他们会在河水退下来后的水湾中寻觅些鱼虾蟹虫,他们也会钻进草丛里去搜寻野生鸡鸭的巢穴,期望能逮住一两只野鸡或是捡些鸟蛋。日中时分他们会带着或多或少的收获回到居所生火做午餐,然后去山脚下相对较缓的山坡上摘野果、寻菌类、挖茎块,再捡些枯木回家。
此地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好在物产丰饶,也没有凶禽猛兽,故而两人得以在春夏时以其微薄之躯却能拥有足够的食物,悠闲度日。但是冬季快到了,他们不得不开始储备过冬的食物和柴火来度过寒冬,往年的记忆在他们的脑海中早已模糊,而长达数月的冰雪覆盖却是他们记忆中最清晰明了的事情。
暮色从高空坠了下来,洞穴里又燃起了火堆。火光明明灭灭,火堆边的人儿昏昏欲睡,夜色已深沉,秋虫的啼鸣声逐渐平息,在这幽远寂静的世界,时光凝固似水。离君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头,看到旁边已枕膝而眠的采绿,伸手拍醒了她,并指了指草堆的地方,示意她去那里睡。采绿揉了下眼睛,说:“再坐会儿吧,我怕冷”,说完又撑开眼睛望着火苗发呆。离君也不再劝她,而是拿过一个装了水的陶罐放在火堆旁边,打算烧些热水,晚餐吃的是烤鱼,尽管没有佐料,但还是有些口渴,并且现在就睡未免有些过早,再说看采绿的样子似乎还想吃点东西。离君就问她:“吃鸟蛋吗?还是煮葛根芋头?”,“煮鸟蛋吧,芋头还是埋在火堆里烧着好吃些,我们今天捡了十多个鸟蛋呢,我们今天收获了可不少,鲂鱼和鲢鱼就有十多条,还挖了许多茎块,摘了两背筐菌菇,可够我们吃几天的了”,采绿回想了一下说道。离君拨弄着火堆,以便让火焰燃烧得更旺盛,徐徐说道:“到雪落时分怕是不到一个月了,我们还得尽可能地多储备些食物和木柴,要不然这个冬季又得挨冻受饿了,再说我们又猎不到野兽,没有兽皮,拿什么做衣服呢”。采绿想了下说:“我们可以用蓑草做蓑衣啊,只是白天太忙,该死的雀鸟把我们的果子都抢光了,要不我现在就做吧”,说着就动手去扯垫在身后石头上当褥子的已压成团一大卷蓑草。离君瞅着火堆出神,听到采绿的回答心里却满是对她的纺织手艺的怀疑,他自然也不会去浇灭小女孩的热情,而是说:“蛋快要熟了,你也别着急,我们明天去崖脚下多割些草回来,哪天收工早我们再来做衣服也可以的,今天不早了,还是先吃了夜宵早点睡吧”。小女孩顿时停下手里的动作,又把视线集中到已经煮沸的瓦罐上。
逝者如斯,日出日落周而复始。时近深秋,山崖肃立,山坡落叶纷纷,雁荡滩风起草偃,大河不再是夏日的粗野狂暴,开始温驯安静下来。水位退去后的浅滩上很容易就能捕捞到鱼虾,偶尔也能捡到龟鳖,采绿也有时也会把一些好看的贝壳角螺、色彩鲜艳的卵石装起自己的小背筐背回洞穴。两具瘦弱之躯在河岸、在草丛、在林间穿行,他们是觅食的野雀,如山间的鼹鼠,把能找到的吃食都搬运回自己的巢穴。傍晚时分又抱回一堆堆的枯枝,割回一捆捆的蓑草。
洞里横木上悬吊的鱼干挤成长排,地上干果和茎块越堆越高,码放整齐的枯木已经把洞口遮挡起来。原本宽阔的洞口是用竖立成排的树干覆盖起来的,他们又搬来苔藓把树干间的缝隙都塞住,进出的地方用一个小小的荆条编成的蓠芭作门。傍着石壁他们用石块和稀泥垒出灶台,并顺着石壁做了个烟道。
初雪不期而至,山洞外寒风肆虐,离君和采绿不再外出,他们身披用干草编织出来的外形奇特的蓑衣,围着火堆坐在草垫上,无聊度日。他们已经储备了足够过冬的食材,有时用陶罐炖鱼汤或肉汤,通常汤里要加些风干的菌类、芋头和萝卜,有时直接在火堆上烧烤,他们仅有的调味品是储存在陶罐里所剩不多的盐巴,这岩盐出产在大山的背后,以他们现在的力量和身板去翻山越岭穿越充满危险的路途无疑是一次极大的冒险,所以他们对盐的使用已到了非常苛刻的地步,离君计划等再过一两年身体强壮些再去取盐。当然他们已从山坡上捡回很多野果和草药晒干,在冬日漫长空乏的时光里,他们泡点带有草药味的水喝,能吃上零食,这无疑是寡淡生活里对自己的一点安慰。
在忙碌的收获季节秋天,时光总是匆忙间一晃而过,而在闲暇的冬日,时间又是格外的漫长。离君总是时时打磨那把铁矿原石柴刀,刃口已经很锋利了,这是他们用来砍伐和切割的工具。两人也搓些草绳用于捆扎和悬吊肉食,更多时他们用藤条编织提篮和背筐,用苇草编织草鞋,尽管他们能烧制出形状粗糙的陶器,但是他们对怎么能织造出衣服却毫无头绪。劳作是他们这个年纪时的游戏,沉默是他们对这个封闭世界的回应。
霰雪凌落,扑在树梢,掉进草丛,渗入泥土
铅云覆压山峦,寒流盘旋深谷
流水瞬间被封印,大地骤然被雪藏
长时间地窝居在阴暗的洞穴里,坐在火堆旁边,回忆无孔不入地侵入他们已逐渐平息的灵魂。离君在一个痛不欲生的夜晚,脑袋仿佛被铁锤重击,一阵巨痛之后陷入昏迷,他在轰鸣声中苏醒,他爬起来后麻木站立了不知多久,巨大的声浪震颤着他的耳膜,脚下刀削般的山崖深不见底,对面来自大山之间的奔腾的河流铺天盖地的向他扑了过来,他似乎马上就会像一片落叶一样被席卷而去,而汹涌的流水恰在此时被断崖撕裂,坠入深潭,水浪激荡,拍打巨石,雪花飞散,雾气在水潭上、在山谷间弥漫蒸腾,冉冉曳荡。立足于岭畔,崖间古树巨木随处可见,粗壮的藤条纵横交错在巨石上蔓延,苍鹰盘旋于长空,风声在林间嘶吼。离君呆然木立不知身在何处,记忆碎落成片在脑中四散撞击,他头痛欲裂不知所措良久,后来漫无目的地在山间攀爬,沿途拾得一柄酷似柴刀的矿石当作武器,饿了就摘些野果充饥,白天窜行于山坡崖间,夜晚栖身在树脚下,过了许多时日方才下得山来,在一处绿叶遮映下他看到一个蜷成一团的小女孩。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其鸣喈喈,集于灌木。”
山涧泉水淙淙,绿意盎然,虫鸟的啼叫使得这深谷更显幽静。灌木丛枝繁叶茂,采绿拨开宽大碧绿的枫香叶,落足于柔软的茵草上。她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蓬松的发髻,长裙上的纤纤腰身不盈一握,她挎一个提篮,穿梭在林间。在清澈见底的小溪边她捧起清凉的山泉,喝完水后她蹲在溪边注视着水里自己的倒影,那影子被水流揉的七零八碎,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放在泉水里,想要把自己的影子拼起来,蓦然间,水里出现了一双眼睛,漆黑深邃,采绿望着这双眼睛,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又像是做了一个悠长的梦,醒来时就看到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小男孩正看着自己,而自己已不再是往日的模样。
离君和采绿相遇在这未知之地,他们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来,时空改变了他们从前的样貌,他们都突然回到童年的岁月,幸运的是他们发现彼此有相通的语言,于是相携相依在山间摸索,直到发现一个可以容身的洞穴,便在此住了下来,春秋寒暑与共。
火焰熊熊,采绿喃喃低语,诉说着那支离破碎的回忆,她说曾经也居住在大水之滨,“汉之广矣,不可泳思”;她说她们族人最擅长用罗网捕猎鸟类,而她只会采摘林间的嫩叶,“终朝采绿,不盈一掬”……不知名的曲调古老神秘。而离君总是沉默,可能他过去就不擅言辞,现在更不知从何说起那虚无缥缈的往事。
尽管每天早上他们都会去洞门外把几个大点的陶罐装满积雪,再放在灶台上烧成水,偶尔他们也用木铲去铲走堆积在篱笆外的积雪,然而他们单薄的草衣却难以支撑他们在石洞外长时间的停留。他们习惯了半夜火堆熄灭被冻醒后,摸索着穿过无边的黑暗重新引燃火焰,也习惯了因为长时间不能梳洗沐浴头发被灰尘和油腻拧成一团。他们在石壁上刻下记号来记录大雪封山后的每一天,石壁上的正字不断增加,洞里堆放的食物和柴禾日渐变少,时光漫长幽暗,记忆扑朔迷离。
“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把头发割短些,再洗个头,最好有肥皂,你看我们的手上、脸上、还有罐子壁上的油脂已经能刮下一层又一层了。”离君说话时总是望着火堆,好似自言自语。“何为肥皂?我们能做出来吗?头发长点不好吗?”采绿知道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孩有着很多她难以理解的知识,可她本也是没有多少好奇心的人,而且她从心底也不愿割掉自己的头发。“用草木灰,还有油脂,方法我不太记得清楚,只能试着去做,再说我们现在捕不到野猪,没有油脂,现在没办法做出肥皂”。“那就用草木灰呀,我们从前都是用草木灰的洗头的呢,等到暖和了,我们可以去溪边洗头的”采绿回答说。
“我们最好能挖出陷阱,再织出大网,那样我们就可以捕捉到野猪,这个冬天我们已吃了太多鱼肉,没有佐料,这鱼腥味有些令人厌恶了”,离君又说道。“是的,只是我们力小,用木铲掘土太慢了,我可是知道怎么织网,但是降雪前我们割来的葛条可不多呢,不知可供织网之用。”
“最好我们能在夏季爬到西边的山头上,去那里寻些铁矿燧石回来,在大山的另一边还可以寻些盐块回来”。采绿对离君话语里的一些陌生词语似懂非懂,她却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加以理解,“那铁刀好用着呢,我们的盐也不多了,等花开时节我们就上山吧”。采绿并不在意未知旅程的艰险。
“下个冬天我们最好能砍些栎树回来烧木炭,木炭可比柴禾好多了,我们已经快被熏成肉干了”。采绿说:“是的呀,可是我们力气太小,拖那些大树干很吃力,现在能吃饱暧暧和和的过冬已经很不错了,前个冬季我们可是又冻又饿了很久呢。”
采绿在无聊时会把玩她曾经捡来的那些色彩鲜艳的小石头,并让离君帮她把小贝壳钻出孔洞,她再穿成项链。离君从木头堆里找出质地细密的木料,用柴刀把原木切削成平整的木板,再把木板铺在石块上,当成他们的饭桌,他还用刀把木条削成木片,在木片的前半部分刻出木齿,再把木齿打磨光滑做成一把梳子,这梳子令采绿爱不释手。他们也会花很多时间从割来的葛条上撕下外皮,再把这较软的纤维搓成细细的绳索,试着编织出一张大网。如果用水煮葛条,就能取得很细的纤维,而他们没釜甑,只能凑合做些粗糙的索网。他们也会用苇草编织成草鞋,这草鞋太容易磨坏了,他们不得不多做几双以备日后之用。
简单地劳作打发大把无聊的时光,偶有短暂的交谈,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在沉默中度过。离君不愿去回忆他的过去,也许是他的本能在排斥他回想那痛苦的前世生涯,他更多的时候宁愿木然地坐着或者躺平。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这幽暗洞穴里摸索,微光下他们能准确分辨出那些物品的位置,烟火的熏陶令他们稚嫩的皮肤粗糙黝黑,难以梳洗使得他们蓬头垢面。如果说这简陋的生活其实是舒适的,但长久的蜇伏终会使人心生压抑,而且不太清洁的生活也不符合他们之前的习惯。
他们其实从心底里也盼望着春暧花开。
厚重的云层压在山头上,山风呼号,大片大片的雪纷纷扬扬,千山俱寂。篱笆门外的雪越积越厚,两人蹲在洞口,试图把门口的积雪铲走,忙乱许久却发现都是徒劳,当寒意渐至肺腑时他们不得不退回洞穴深处,回到火焰升起的地方,这时,那温暖的欢腾的火苗又成为他们的依靠。外面即使天蹋地陷他们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安分随时则岁月静好。
暴风雪停息下来,某个云开雾霁之时,阳光也会透过木壁之间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洒落在洞窟石壁。这时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会掀开篱笆门,那积雪上反射的光芒刺痛着他们的眼睛,他们闭上眼睛许久再张开,就能看到对面白雪覆盖的山头上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天空,天空恢宏高远,藏着迷一样的世界。
冰雪消融的时节,是从水流在山坡间的沟壑中流淌开始的。此时晨夕寒冷依然如故,而午后的阳光却足以温暖那肮脏面颊上有着清澈眼神的脸庞,草履之下松软潮湿的泥土上点点绿芽初露头角,白翰和赤鷩鸟飞上灰黑的枝头呱呱啼鸣。雁荡滩上被积雪覆压了整个冬季的白茅草腐烂化为黑泥,河面的冰块突然碎裂在水流中涌动。
洞穴里的食物和柴禾所剩不多了,于是离君和采绿在每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出门,他们爬上山坡,在低矮的栎树、刺槐树上采摘嫩芽。此时的野菜还没生长出来,而被积雪掩埋了一个冬季的土地上并没有多少可供食用的植物,并且尚未完全解冻的大河也不是一个捕鱼的好时机,何况他们的大网还没有织成。日落之前他们挎着提篮回到洞穴,用滚水烫出那带着苦涩又清香的树芽,就着一点点肉干,勉强度日。
当洞穴外茑萝的茎条爬上墨绿的短壁,红艳艳的五角星型花叶伸展开来,而洁白的中带着粉色的喇叭型的打碗儿花缠绕上栎树、樟树、刺槐的树脚,满树翠碧的枣树和胡桃已结出绿油油的细小果实,山间溪流有声,远方耸峙的山头唯余一顶洁白,此时已是春之深处。
楝花盛开了,紫色的花朵簇拥在枝条上,灌木丛里藤蔓交织纠缠,茂密宽大的叶片重重堆叠,黑身红嘴的鸟、尖喙长尾的鹊、短促圆肚的鸠鸦在林间飞来窜去,吱吱啼叫,啮齿类小兽时而掠过草丛,相与追逐。台地上重新长出的整齐的成片茅草已没至脚踝,绵绵伸向河畔,大河从沉睡中惊醒,裹挟着碎冰声势浩大地奔向远方。
涉过山涧与溪流,穿过藤条纠结的灌木丛,绕开一堆堆的带刺的荆棘,采绿和离君背着装满了肉干的小背篓,用木棍拨开扑面来而来的枝条,在遮天蔽日的丛林中摸索前进。莽荒之野杳无人迹,在迂回曲折中爬完树木蓊郁的缓坡之后,断壁悬崖就突兀地以其冰冷峭拔的姿态出现在两人面前,草木逐渐稀疏,冷杉、苍松或立于崖边,或挂于岩上。大山无言,蔑视着脚下的生灵。
离君和采绿沿着崖脚左右搜寻上山的路径,绝壁千仞,青苔掩映。如果离君未曾从山上下来,他们多半不敢相信这巨大无边的悬崖与山坡相接之处藏着一条可供落足的山径。乱石穿插之间,藤萝遮掩之下,山泉从石堆中渗出,湿滑难行,而愈上愈发陡竣,天梯石栈,百步九折,悬藤倒柯,攀行过半,蓦然回首,脚下身后已是云雾缭绕。两人互相拉扶,停停息息,耗尽全身力气,终于爬到岭上。这一道山岭突兀地从东西走向的大山之间横了出来,苍劲挺拔,两侧如刀砍斧削一般齐整,恰似一道屏风把大瀑布遮挡起来。站在岭上,数步之外便是深渊。山风呼啸,水声隆隆,其下云蒸雾涌,不由叫人心胆俱裂。这里是离君初次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地方,他名之为苍岭。
其时虽近仲夏,然而山风凛冽,清寒无比。此时已是薄暮时分,两人仍是草衣蔽体,他们又冷又饿,不敢在山岭上过多停留,便向山坳之间找到一个背风的岩石,离君从小树上砍了些枝条斜搭在岩石上,两人又折了大堆松枝垫在里面,在入口生了堆火,两人就钻进去,坐在树枝上,烤点他们带着肉干,度过一夜。
清晨他们醒来,在太阳越过树梢,草叶上的露水消逝之后,他们又出发了。越过苍岭与大山之间的坳口,顺着山脉向西而去。
连山若波涛,层层堆叠。松坡上披满了菟丝子,菟丝附女萝,脚下蕙兰生香。
日中时分,他们已经翻过几处山坳,而瀑布之上那个终年积雪的山头看着近在眼前,却仍隔着层层山岭。
离君扭头对采绿说:“那座山最早名为幡冢之山,后来又叫木雅山。”
采绿停下脚步,说:“是的呢,我也听族人说过,汉水的尽头有座幡冢山,那么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离君头也不回说道:“书上说的。”
“书是什么?”采绿又追上前去问。
“就是你们刻在龟壳兽骨或是金器上用来记事的东西”。离君闭上嘴,他不想让记忆再次袭上心头。
采绿不再追问,她从心底就不敢去探听那巫师们聆听神的教诲后发出的谕示。
两人在沉默中前行,日中时分,又翻过一道山口,从一片稀疏的杉树林里钻了出来,他们的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两人站在两道山脉交汇的垭口上,回首来时的地方,唯见苍岭虎踞,长空鹰扬,而右前方的幡冢山头上的冰川之下,大瀑布横空而出,泻珠鸣玉,飞流直下。而当他们把目光投向左前方的山头时,他们就看到日光下那尖峭的山峰好似要燃烧起来。离君虽曾去过那个地方,可也被眼前的景像震撼地目瞪口呆。
采绿揉了揉眼睛,说:“那是赭石山啊,可多赭石了,我们可以取赭粉染衣裳呢。”离君沉默半晌,哑然失笑,“我们有什么衣裳可染?这次到这儿来就是背些矿石回去,打制成铁器,以后日子才不会那么艰难呢”。
“铁器比金器还好吗?我可没听说过铁器,就是金器我也不曾见过几回呢,族老说大河之上的大王那里有无数的金器,他们用金制成煮器烹制食物、用金制成兵戈仪仗巍巍,用金敬献神祗,那金器上铭符可以通达神灵呢!”采绿略带稚气和清澈的目光又凝聚在这个大男孩的身上。
“后来金器还能输送电流,你所能想像的画面,都可以出现在你的面前,但那其实并没什么用处。”离君不想再在这破铜烂铁的讨论中越扯越远。
两人边说边走向那个深红色的山头,大约一个时辰,来到山峰之下。红色细碎的石子棱角分明,暗红色的山体高竣陡削,几乎不生草木,罕有兽迹。离君在一堆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块间翻找,很快挑选出一堆石块,他把自己背篓里多的肉干放进采绿的背篓,再用自己的背篓装上石块,两人沿路返回到垭口上。
夕阳西沉,山峦之上霞光流彩。离君和采绿走到来时经过的杉树林边,决定在这树林里过一夜。他们在一颗倒下的树干旁宿营,依旧是折些树枝垫在地上,再生一堆火,用树枝串上肉干在火上烤。吃完烤肉,采绿看着自己被赭石染得血红的手掌,说“也不知能洗掉吗?我们去哪里找水呢,也没带个陶罐上,有些口渴了”。“这山上总有泉水的,我们来时就听到了,现在天还没暗下来,我们去找找吧”。离君说着站起身来,这一天的山路负重而行,他已经累的不想再动了,但还是强打精神带着这小女孩去找寻山泉。幸运的很,没走出多远他们就听到了溪流的声音,其实在这个季节,山顶上积雪消融,山泉并不难寻,两人喝足了水,洗了手脸,又回到尚未熄灭的火堆旁边。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漆黑的夜空上繁星熠熠,两人相偎着沉沉睡去。
清晨露气深重,醒来后两人又恢复力气,开始继续这路程,他们把铁矿石就放在原地,背着仅剩一背篓的食物又出发了,这一次他们是要去往赭石山和幡冢山之间的谷地里寻找岩盐。下山的路并不艰险,这里的山坡相对平缓,植被以小灌木为多,大约半天时间,他们就来到山腰。这山腰间是灰白的钙质岩体,晶状的盐块裸露在地表上,俯拾即是。这盐块很纯净的呢,都不用过滤即可直接食用。两人匆匆地装了一背盐块就返程了。
又用了一天的时间,他们回到苍岭上。下山回家的路并不比爬山更容易,他们背筐里的食物已被矿石和岩盐取代,更加沉重。两人小心翼翼,一步一挪,艰难地在这小径若有若无的山壁间下行,比上山花费了更多时间他们才下到崖脚,此时两人大汗淋离筋疲力尽,又累又饿。他们放下背篓,坐在岩石上,已能看到眼前沟壑边那荆棘丛已挂满红红的刺莓。
汉水汤汤,夏日阳光灼灼。离君和采绿在雁荡滩下沿河一处水湾边上钓鱼,他们坐在树荫下,身上挂着用阔大绿叶编织成的衣服。鱼钩鱼线虽然做工粗糙,而这蛮荒之地的鱼显然还没经历过人心险恶,它们接二连三地被拉出水面,躺在草丛里大张着嘴扑愣着尾巴。
采绿用树枝拨弄着鲂鱼扁平的肚皮,说道:“这大河是真的是汉水吗?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在汉水的源头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秦巴山中,汉水自斯发源,这河最早叫沔水,向东千余里折而南下,最后汇入江水”。
“我不知道这大河最后流到哪了,可我知道我们族人最先居住的地方就在汉水的上游,世代迁徙之后,最终在大河之滨的大罗川住下来了,大罗川地平林密,那里也有山,但没有这儿的山高,也没有这儿的山陡,我们族人用网捕鱼,用网捕鸟,网罗恢恢,食物无虞呢。大河之上居住着熊族,据说熊氏地广千里,族人不可胜数”。
“那熊氏不是楚国吗?他们姓芈吧?他们没欺压你们?”离君皱了皱眉头问。
“我们和熊族鲜有往来啊”。
“你们应该生活在楚武王自立为王之前,他们的势力还没扩张到你们那个地方”。离君停了下又说:“其实你们和熊氏是同一祖先,按史书的说法,都是高阳帝后裔祝融之后,最早生活在中原地带,后来不断南迁。现在时空错乱了,不知道我们现在来到了哪个时代。等我们长大了就做一叶小舟,溯流而下,看看还能不能重返你的家园”。
“那可太好了,你知道的可真多。你们族也是一个大族吗?”
“是呀,我们族那真的是一个大族,名字就叫汉族,我们那儿呀,什么都好,什么又都不好。我们那个年头吧,是最好的年头,也是最坏的年头。”离君无奈的笑了,又闭上嘴,不愿再说了。
日落时分,离君和采绿用树枝拖着成串的鱼穿过草地,往洞穴走去。茅草丛中,突然窜出几只大鸭子,离君眼疾手快,一个饿虎扑食,跑在最后的一只胖头鸭就被他压在身下。离君捏住这大鸭子的双脚,慢慢站起身来,这鸭肥肥的,羽毛斑斓,离君正寻思着这鸭得有多少肉,好不好吃时。采绿惊喜地说:“你抓了一只老鸨呢!”离君闻言一怔,说“这是鸨吗?我还以为是野鸭子,它们不是一类的吗?”
“鸨跑的慢,又飞不高,你看它没有后趾,而鸭要小些呢,这老鸨可真不小。”采绿又说:“你看它傻傻的,都不会叫的”。
“哦,鸨其实人畜无害,只是后来它的名声并不好”。离君想想,那一定是宋儒污蔑了这原本纯朴的生灵。
两人回到洞穴要越过一条溪流,溪流斗折蛇行,岸势犬牙差池,望东则直通山涧,向西在一处石洼汇聚成潭。潭水清澈,以石为底,乱石突出,姿态各异。青树翠蔓摇缀其上,参差披拂。
离君和采绿在潭边刮去鱼的鳞甲,剥掉鸨鸟的外皮,再去除它们的内脏,带回洞中,抹上盐,又是几日之食。
在一处土地松软的缓坡,他们起先已挖出了一个小土窑,那时他们就在这儿烧些罐碗。现在一有空闲,他们就砍回些栎树,堆放成垛直到晾干然后烧成木炭。离君用粘土制成炉膛,削木钉成风箱,开始了漫长艰苦的打铁生涯。
千锤百炼,几十个日日夜夜,他们从赭石山背回来的铁矿石终于被打制成砍刀、匕首和铲子等工具,而要打出更为精细的工具,他们的原料和技艺都远远不够呢。
秋天的黄昏是山谷中最美的时节,落日余晖,霞光与彩林互相辉映,红艳艳的、金黄的叶片缤纷,那是大山的裙裾,明艳又柔媚;山崖间翠绿深碧,清冽又肃穆,那是大山的姿容。江水似练,缭绕群山之间。
二
寒来暑往,几度春秋。
又是一个春日融融的清晨,离君和采绿走出山洞,此时的离君已经长成一个身材瘦高的小伙子了,而采绿也长高了一截,他们依然是草衣褴褛,蓬头垢面。
从洞口的斜坡走下去,没多远就来到溪边。在溪流较窄的地方横架着几根原木,从这木桥上走过去,就是他们的雁荡滩。溪流往下的台地边缘上一排排错杂栽种的胡桃树、枣树经历了又一个冬天的冰雪覆盖,重新焕发生机,比栽种它们的人更茁壮,更有精神呢,你看那满树的翠绿恰似它们换上了新装。在台地靠近山涧的一侧打了一排木桩,他们往年移栽扦插的荆棘丛又长了出来,茑萝、爬山藤与树莓、野山楂交织缠绕,红艳艳的五角星花瓣、星星点点的小白花洒满这一道篱笆墙。篱笆墙的后面是他们开辟出的一片小小菜园,在这山谷里能寻觅到的可供裹腹的野菜都被他们移栽到这里。
仓庚于飞,黄鸟哓哓。两人在一片鸟鸣声中去检视他们的菜园,那稀疏的嫩芽早已被这群鸟雀啄食的不成样子了。
采绿恨恨不已,对离君说:“往年这时白尾鹞和秃头鹫都来了,它们来了就会把这群贪吃鬼都赶走,我们种的菜呀,都让它们吃完了”。
离君看着这一地狼藉,也是头痛不已,鼠虫鸟雀天天与他们争抢食物,但好在这山谷里虽然没有野生的粮食作物,但其它可供食用的野菜和果类很多,他们倒还不至于挨饿,回想起前世被自己的同类明目张胆地窃取劳动成果而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那么在这蛮荒之地与野雀分食那有什么可气愤的呢。他对采绿说:“鸟兽势众,它们抢我们的蔬菜我们没有办法,那么我们就抓它们回来吃肉呀”。
采绿一下子高兴起来:“是啊,我们用网挡在树篱边,可以抓到不少鸟呢,我们族人以前就么干的,要不我们现在就张网吧,你看那刺莓快红了,可不能再被这些鸟儿偷走了”。
“我们唯一的一张网还在河里呢,还是捕鱼更重要,这个夏天我们多砍些葛藤回来,泡在水潭里,取下纤维再织些网,还得做衣服,穿草衣太难受了,不穿衣服更不成样子”。离君和采绿日渐长大,他们与生俱来的记忆里总是抵触赤身裸体的习惯。
“那只能这样了,鸟儿啊,请你们不要把我最喜欢的刺莓全吃了,给我们留一点点就好了,一点点呵”。采绿用手比划着一点点是多少,天真的像个孩子,其实她现在年纪也只是个孩子。
菜园到河边不足一里,他们每天来回早已踩出一条小路,小路两边的青草已深至膝盖,穿过这小路就来到河边的坡地,坡地顺着河流的方向弯成一条弧线。采绿跟随着离君来到河边水势较缓的水湾处,他们的大网下在这儿,网的两端用长索系在斜坡的灌木上。他们每隔三五天就会来下一次网,每次都有或多或少的收获。他们网到过鲈鱼、鳜鱼、鲂鱼等,而最多的是青、草、鲢、鳙,他们也会把活着的小鱼带回去放进溪边他们挖出来小水潭里养着。采绿去解开另一端的绳索,离君就脚蹬着河岸双手交替着收网,网被拖上岸来,这一次和往常一样,大大小小十数条鲢鱼和草鱼。采绿跑过来帮着离君把鱼从网上理出来再串在树枝上,捡完鱼之后他们把网铺开仔细检查了一番,看到这网还完好无损,就又把网下河里。
两人拖着鱼回家的时候,时间还没有到中午。走到菜地边上,离君对采绿说:“要不我们就在这儿烤鱼吃,吃完去打扫下洞穴的卫生,住了一个冬天,里面虫子都不知道有多少,臭烘烘的”。
“好呀,前些天下了好长时间的雨,我们睡觉的草垫都潮湿了,一会儿拿出来晒晒吧,这阳光真好”,采绿回答说。
“最好我们就在这儿建个木房子,山洞里昏暗不清,空气闭塞,就只好冬天住。苍岭的崖脚下有刺槐,刺槐长的快,容易栽活,没几年就长大了,我们去挖些小树苗回来栽在这周围,住在外面比山洞好多了”。
采绿自然是欣然赞同离君的提议,两人在菜地边简单的吃过烧烤就开始忙碌起来。他们先把一卷卷的草垫抱出来铺在岩石上晾晒,其它杂物堆在一起,无非是一些陶罐瓦盆、草绳篮筐、木炭柴禾,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家当。他们又把竖立斜靠在洞口的原木搬开,午后的阳光一下子倾洒进来,洞穴里灰烬满地,虫蛾随处可见,洞的左侧倾斜的石壁下有一个石缝,那是他们的厕所。站在这阔大的洞门口,腥臭扑鼻,尽管他们每年都要清扫几回,但一个冬天之后这洞里就又是虫蛾滋生。
两人抱来干柴堆在洞里,又去砍回大把的苦楝树枝放在上面,点起火来,山洞里顿时浓烟滚滚,等到火熄灭之后,被熏死的虫子满地都是。他们铲走灰烬,用早已扎好的扫把把山洞里里外外给扫了一遍,又舀来溪水把厕所给冲洗一番,再把干枯的蕙兰叶丢在炉灶里生起火来,顿时异香满室。
仅凭他们两人的力量和简单的工具修建木屋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他们还得在山洞里住些日子。
山中岁月悠悠,离君和采绿的生活有条不紊。他们在准备了足够三五天的食物后,就在山坡和台地上忙碌,砍树伐木,挖土平地,如是往复,大约一个月时间,已近盛夏,他们带院子的木屋终于完工了。
木屋两间,坐南朝北,背后是从山间逶迤而来的溪流,前面是篱笆墙围成的院子,院子外面栽了一圈小树苗。推开用荆条和细藤编成的院门,一条石头小径曲折伸向木屋,木屋略高出地平,用火烤过的原木打进挖好的土坑作柱子,再以砍削好的卡槽固定横梁,斜顶伸出屋檐,以茅草和上粘土覆盖,四壁以原木垒砌,并留出窗户和门的位置,苇草织成窗帘,拉拽则可卷起,荆条作门,栎木为枢,转动之间咿呀有声。一间是他们的卧室,里面放了两张木床,另一间是厨房,砌有炉膛和土灶,这里也用来堆放原料食物和杂物。
院子的一角有一张小石桌,石头都是从溪边搬回来的,桌面被打磨的平整光滑。傍晚时分两人坐在石凳上,离君琢磨着再做两个木椅,采绿左顾右盼,这齐整的居所可是她前所未见的呢。她从前和族人居住的茅草屋乱糟糟的,而这个新住宅看着就叫人心生愉悦,即便一向平静的她也是满脸雀跃。
离君看着采绿欣喜的样子,笑着对她说:“我们今天搬过来住了,是不是要庆祝乔迁之喜呢”。
繁星闪烁,皓月当空,月华之下,清辉满地。院子里燃起了篝火,在铁片上炙烤过的鲂鱼外焦里嫩,放在铺满野薄荷的陶盘上,树莓、青枣、野桃堆满了石桌,大陶罐的水煮沸了,采绿把深绿的蕙兰叶放进去,水气氤郁,沁人心脾。夜风从河上来,台地上一片青草上银光闪耀随风婆娑。
古老的四言歌谣曲调往复的咏唱着这梦幻般的夏夜。
次日晨,采绿病倒了,发着高烧,躺在床上不愿动弹。离君想想,大约是因山谷里昼夜温差太大而且木屋里没有准备被褥,“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以前他们一直住的山洞冬暖夏凉,两个人挤在一起,而现在突然搬到外面,各自睡一张木床,采绿体质较弱,感风寒而成疾。好在他们闲时也采集了许多草药,诸如柴胡、车前草、野薄荷之类。离君熬了一罐草药汤让采绿喝下,又把自己的草垫盖在采绿身上,就坐在旁边寻思着必须得做把弓出来,山里野鸡、野兔、野狍子有很多,还可猎到野猪,如此不但可以保证他们的肉食,最重要的是能得到皮毛。现在他已经完全具有一个成年人的能力,而采绿还只有十三四岁,在这莽荒之野想要很好的生存下去还得付出更多的劳动。
接近中午时分离君提着一大串鱼回来,去溪边宰杀清洗之后,又去小水潭里捞了几条他们往日捕获的鲫鱼,准备中午给采绿熬点鲫鱼汤。
回到院子里时看到采绿已经起来,坐在房前的小木桩上,眼巴巴地望着院门的方向。离君赶紧走过去,说道:“你好些了吗,怎么不睡呢,我这就给你煎药去”。
采绿低声说:“早晨时我头可晕了,现在好多了,就是还感觉身子有些冷,你不在时,我好怕呢,本来想去做饭的,但是身上还是没力气”,说着眼里的泪珠都掉下来了。
离君赶紧把手里的鱼拿到厨房,急忙走回来,用手背贴在采绿额头上,感觉她还在发烧,就一下子把她抱起来,走进卧室,轻轻地放回床上,说:“别怕,我这就给你熬药去,一会儿再喝点鱼汤,很快就好了,下午我就在院子里干活,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采绿仰起头,笑了,红晕的脸似春花绽放。
其实仓促间搬到外面简陋的木屋里并不比住在山洞里更舒适。盛夏时分,屋前没有遮荫的大树,午后木屋内酷热难当,有时一场暴雨过后,院子里又满是泥泞,晚上飞蛾蚊虫滋扰,就是燃起他们自制的艾草饼也不太顶事。
采绿病愈之后,他们午后时分大多在山洞里或是溪流边的灌木丛下制作工具。离君从山上砍来大堆橡木,从中挑选出适合做弓的木料,劈削打磨扭成弓的形状。成捆的葛条泡在大水潭里,几天之后捞起泡软的葛皮,搓成纤细又牢固的线索。数日后,一把制作粗糙的单体弓就成形了,箭是枣木削制而成的,总共八支箭前面都扎了小铁尖,箭尾嵌有野鸡的尾羽。
好弓是筋、角、丝、胶、漆的结合体,弓木以紫杉、柘木为佳,而要制出一把良弓要耗费数月乃至数年的时间。人类制作弓的历史可以追溯至一万年前,弓箭的产生本始于狩猎,一旦生活富足之后,人就会互相倾压掠夺以至于同类相残,强弓重箭就成为冷兵器时代力量与速度完美结合的杀戮利器,金雀花王朝时期的英格兰长弓就曾在英法战争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离君从来没有亲手做过弓,并且原料缺乏,手艺活更不是他的特长,就是射箭这也算是人生中的头一回。拿着这把简陋的弓他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试射,站在二十步之外瞄准手臂粗的树干,八支箭有六支都落了空。离君不免有些泄气,暗想传说中的神箭手逢蒙、养由基必定是极有天赋的,百步穿杨的本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练成。而在树荫下编织着绳网的采绿偶尔抬头向这边看过来,她宁静如同湖水的眼眸、浅浅的笑容似乎总是能给人以信心和力量,她心里思虑着箭袋或是箭筒肯定也要有的啊,那箭支后面最好能系上丝绳,不然箭射丢了可难找呢,而要再做一根费的功夫可不少。离君自然也没有气馁,拾回箭支后又开始了反复地练习,在荒野里熟练使用这样的远程武器自然是很重要的技能。
木屋和庭院有许多地方还需要完善,很多工具尚未制作,狩猎、捕鱼、采集野果野菜等,两人每天忙碌不已。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离君对弓的使用愈发得心应手了,那把弓也是几番修整,而他们的猎物也日渐丰盈。食不厌细,风干的鸡肉兔肉经白水煮至半熟,捞起来撕成碎条,佐以菜蔬果酱,风味尤佳。兔皮与狐皮被剥下来,硝揉后做成背心与帽子,温暖又舒适。
絮叶纷飞,泥融草香,歌以适志,莫不静好。
夏日的某个午后,铅灰色的云层突然间覆盖了整个山谷,狂风席卷而来,刹时间暴雨大作。水幕悬挂在屋檐下,排水沟里溅起一排水花,庭院里的水汇集成许多条溪流涌向篱笆院墙,树篱上白色的、紫色的、粉色的小花朵在风雨中飘摇,散落在水流上,飞舞在青草丛中,零落作泥辗作尘。雨如烟,山似墨,栖鸟归巢,蝉鸣止息。闪电劈开厚重的云层,在阴沉的天幕下划过一道艳丽的花火,在雨雾中穿梭,倏忽不见,天边炸雷震响,风在山谷中呼号,无数远道而来的山洪以势不可挡之姿冲崖坠石,附和着大河的咆哮,追随着大河着的步伐,恣行于群山之间。
坐在窗前,离君和采绿任凭雨丝飘来的湿他们的面庞和头发,呆呆地看着窗外,雨水如注浇灌下来,庭院里的排水沟来不及疏散水流,已经漫至屋阶处,形成了一方池塘,雨滴打在屋顶的泥面上噼啪作响,他们的木屋早忆四处渗漏,水流在房间原本就不平整的地面上汇集成一个个小水潭。
扑面而来的水汽混和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这场雨把夏日的燠热驱散干净,甚至久坐的躯体竟开始感到寒冷,采绿不时用手抹去脸上的水渍,下意识地缩紧身躯,偶尔抬头望向屋顶,不无担忧地说:“雨下了这么久还不停,我们的房子会被冲跨的,不然我们还是回山洞去住吧,这屋里已经全湿了”。
“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下了这么久应该快停了,这里现在是住不成了,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山洞去”。离君把头伸出窗外,试图从水雾中分辨出通往山洞的路,但是从额头上滑落的水滴很快就弥漫了他的眼睛,而远处对岸陡峻的山头上突然滚落下来的石头砸进河里的的声响令他感到有些不安,他心里闪过一念头,如果身后的山体要是滑坡他们两人就会被埋葬在这里,但转念间就释然了,他们又一世为人,老天应该不会和他们过不去吧。离君抹去脸上的水渍,转头看着采绿,笑了笑对她说:“天威固然难测,但也不足虑,我们只是世间的蝼蚁,犯不着杞人忧天”。
“你说的话好难懂呀,我才不怕呢,只要你还在这里陪着我”,采绿乌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离君,嘴角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