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比疏雪小两三岁，鹑衣百结，眼神无光，面颊有指甲划破的血痕，手上提着个花篮，篮子里的花枯了一半。在喧闹的人群中格外刺目，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疏雪抓住了他的衣袖，祁安刺痛地收缩，下意识惊恐地望向她。
疏雪蹙眉，拉他到了人影阑珊处，这才开口问：“你怎么了？还好吗？”
一年前，她与父母东入长安，那天雪下的很大，快要进城时被一身薄衣的祁安拦下讨饭，她于心不忍，给了几吊钱。
没想到竟还能与他相遇。
祁安低垂下头，默默不语。
他身板羸弱，面色略微发黄，粉雕玉琢的脸被指痕划破，脊背却挺得板直。
疏雪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既然又叫她遇见了，便帮到底吧。
疏雪将手头里的几两碎银子给了他，说：“上元佳节，游街逛会，干嘛不开心点？”
“喏，你的花我买了。”
祁安摇头，小声说：“花根本不值这个价钱，我不能白要了您的银子。”
疏雪反驳：“谁说不值啦，冬日里的水仙和腊梅很难得，若是编成花环就更值钱了。”
祁安动摇片刻，终是婉拒：“贵人，您上次出手相助已是我的福气，我不能再平白无故受您的恩德。”
疏雪有些头疼，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她道：“你爹娘呢，你一个小孩在坊市转悠，也不怕被人拐了去，你爹娘得多难过啊，快回去吧。”
提起爹娘，祁安的面色愈发古怪，要哭不哭笑不笑的，倒是不再推拒了，沉默地接过银子。
“这就对了嘛。我走啦。”
“等等——”
疏雪转身。
祁安的眼神满是感激，小心地问：“小人可否知您是哪家的姑娘？”
微微犹豫，疏雪答道：“尚书府。”
插曲过后，疏雪离开此处。
眼前的坊市每家店铺前都挂着做工精巧的花灯，串连起整条坊，花灯千里，散发莹莹烛光，点缀星夜，恍若瑶宫仙境。
她被人群推搡着前进好几步。
一男子兴奋道：“长乐坊的花灯之王要揭晓了，快去看啊。”
身侧有一道抱怨的声音：“你慢点，挤到我了。”
咦，这里是长乐坊？
疏雪钻到侧边，在人群的缝隙中前行，不多时便看到了一群人围拥着圆台。
花灯挂在店铺门前。
宫灯为六角形，灯身镂雕缠枝莲纹，呈高束腰，边沿镂刻莲瓣形出棱，下承莲臺状镂空底座，垂下穗帷。
足足长一尺，灯木由紫檀铸成，做工复杂，问世后被誉为“花灯之王”。
好漂亮啊，疏雪惊叹。
圆台之上，一名年轻男子冥思苦想。
店家是一位中年壮汉，哈哈笑道：“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客官没能猜出来，可得买走一坛九酿杜康。”
那男子也不恼，爽快地掏出半两银子，抱拳道：“店家大才，在下未能猜出谜底，既有美酒佳酿，倒也不算遗憾。”
台下的酒坛子已没了大半，想必都是让猜谜失败的人买去了。
店家面朝围观百姓：“还有人要挑战吗？”
见文采超群的沈翊都难以通关，众人胆怯，一时间无人上前。
疏雪想凑凑热闹，万一拿下灯王了呢，上前拱手道：“小女子想挑战一把。”
她自幼爱读游记逸闻，猜猜灯谜应该够用，即便不成，就当体验一下上元佳节也是好的。
汉子爽朗一笑，露出八颗白牙，道：“姑娘听好了，灯谜一共七道，需一连猜对七道才能取走灯王，若是卡住了可要买一坛我自家酿的酒。”
“好，请出题。”
店家取出第一个香囊，题目是“仙人迹杳断桥头。打一字。”
疏雪略略沉思，踩了出来：“谜底是峤。”
“干高权多叶如爪，一到深秋穿红袄，球状果实刺儿多，驱风祛湿有疗效。打一植物。”
“枫树。”
……
于疏雪而言，前六个并不十分难，略加思索便可得出答案。
店家脸上堆着笑：“恭喜姑娘一连答对六个灯谜，最后一个，听好了。”
“红绡剪碎却成团，直倚树梢连碧叶，春过，枝上累累。没有提示。”
啊，最后一道灯谜果然难，疏雪蹙起蛾眉，搜索枯肠亦不知是何答案。
众人在圆台下屏息凝视，疏雪眉头紧锁，坦然承认：“店家，我不会这道谜，这簪子就当买酒钱了。”
言罢，疏雪将云鬟间的玉兰簪取下。
夜幕沉沉，月明千里，约莫到了亥时三刻，围观百姓渐渐乏了，人潮渐渐退去。
店家见此，干脆往台下喊话：“看大家也困了，鄙人在此做主，谁能猜出这道灯谜，可直接获得灯王。”
台下人群哗然，争相讨论，却无人敢上前应战。
“谜底是荔枝。”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锦袍少年，面带狐狸面具，掩盖真容，身姿颀长，芝兰玉树。
疏雪心尖一颤，荔枝，谐音离枝，上元佳节，此兆不吉。
那汉子也一惊，继而祝贺：“恭喜公子答对，这花灯等来了有缘之人。”
店家解下小叶紫檀繁花似锦灯，将她递给少年，台下人皆喝彩欢呼。疏雪心底浮上一层淡淡的遗憾，转身欲走。
“姑娘留步。”
“某与姑娘有缘，花灯赠佳人，望勿推脱。”
面具少年正是萧韫玉，他不曾想会在这里偶遇她，不曾倒也不足为奇，她向来爱热闹，梦里总是眨巴着雾蒙蒙的凤眸求自己带她出宫，可惜那时他自身难保，未曾应允。
今夜巧遇她在台上解谜，沉着冷静顾盼神飞，不由得看入神了。又逢店家豪言，便解开灯谜将花灯赠予她。
疏雪顿住脚步，见少年语气真诚，心中又实在喜欢灯王，便抬手接，道“多谢”。
“某可有幸与姑娘共游？”少年轻笑一声。
收了他的灯，这会儿不好拒绝，疏雪便也默认了。
顺着长乐坊往前走，有艺人在表演杂技，口中喷火，围观群众先是吓得唏嘘，片刻后拍手叫好。
疏雪以前未见过这种杂耍，兴致盎然。
周围地摊上卖有书籍古画、金银首饰、屏风书案、花草盆景等。再往前便到了坊市尽头，行至明江湖畔，江上莲灯片片，华灯璀璨，经风一吹，疑似与银汉相接。
岸边人群稀少，偶尔少男少女悄悄来此地放花灯，含羞带怯，忸忸怩怩。
萧韫玉默默跟在疏雪身后，极有分寸，此时才开口说话：“我们也放一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