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雪方才沐了浴,如烟拿着帕子为她绞头发。几滴晶莹的水珠滴落在肩,氤氲出丝丝水汽。
如烟拿来一绿瓷缠花香露瓶,惊叹道:“小姐的头发乌黑顺滑,质地如丝绸一般呢。小姐生得……”
“又在拍马屁了。”疏雪笑了起来,有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在,这几天的惆怅情绪一扫而空。
正欢笑着,外边丫鬟通传:“大人来了。”
通传声方歇,便见一身金丝兽纹白色锦袍的裴望尘大步踏了进来。
见疏雪墨发半湿,身着便衣,他略有讶异:“你洗漱了?”
随后迅速背过身去,他身高八尺有余,背手立在一旁如芝兰玉树,难掩天人之姿。
疏雪命丫鬟取来外袍,轻声道:“大人前来寻我,必有要事。”
“我过几天回侯府,你要与我一同去吗?”一道声音传来,裴望尘仍背着身。
疏雪心中一顿,上一世宫中宴会,她可见识了景元侯府的那一群“牛鬼蛇神”。
许是疏雪沉默的时间长了些,裴望尘又补了句。
“不必担忧。”
不担忧才怪呢,你那个妹妹刻薄得要死,父亲又势利,几个族弟都不是省油的灯。
疏雪抿唇:“我听大人所言。”
既然裴望尘相邀,还是答应为好,毕竟她现在还要仰仗他。
得了肯定的答复,裴望尘抬步正要离开,忽而顿住脚步。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我走了。”
如烟倒是真心为疏雪高兴:“大司徒这是要把姑娘引进裴家了。”她放下杏色幔帐,掐灭青花缠枝香炉里的缭绕熏香,只在床前留了盏琉璃灯。
三日弹指一瞬。
辰时,疏雪眠浅,被一阵脚步声吵醒,她揉了揉迷蒙的双眼。
如烟上前,弯腰轻声说道:“小姐,大人在外等候了。”
疏雪蹙眉,急忙起身,焦急道:“怎么不早些叫我?”
如烟在心里反驳:“大人不让叫。”
疏雪的睡意一下子无了,急忙换好衣衫,草草梳发上妆,赶了出去。她两部并作一步,朝裴望尘跑来,大口喘着气,脸颊微红。
裴望尘见她这样,倒是想起了数日前倒在他车前的那个脏兮兮小团子。她随意着了一身淡黄褂子配湘色裙,头发梳成丱发,显得玉雪可爱。
“不要着急。”
疏雪跟在裴望尘身后,他的步伐有意放慢。
出了府门,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停在前方,车身造型典雅贵气,车表处是金刻的鸾凤纹样。车窗前悬挂有烫金“裴”字锦旗,彰显赫赫华贵。
车内面积广阔,下面铺着羊绒毯子,窗牑镶金嵌玉,暖炉在正中央,虽是冬日,却丝毫不觉严寒。
疏雪坐在裴望尘正对面,二人皆正襟危坐,相对无言。
疏雪偷偷瞥了眼裴望尘,他仍穿着那身金丝兽纹白色锦袍,发以银冠束起,阖眸假寐,不知在想什么。
果然生的一幅好皮囊,加上滔天的权势,怪不得上辈子她会对他起那种心思。
他确实是比萧韫玉更好的选择。
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真没想到,她还能再见到这位权臣,并且暂居尚书府,真是命运弄人啊。
多年来的明枪暗箭让裴望尘感知力极强,疏雪的打量他怎么会察觉不到,只是她这么盯着自己是何用意。他眼皮掀了掀,瞥向桌案,道:“这里有些糕点。”
车内青石小案上放有精致小巧的八宝盒。
他这是以为她饿了?
疏雪这会儿正在心里腹诽他,陡然听见他的声音,下意识反驳道:“我才不饿。”
随后,疏雪的肚子应时地咕噜叫了两声。
空气在一瞬凝结。
疏雪低下头,面色通红,尴尬地想要钻到地缝。
裴望尘难得笑了,心想:这小孩还挺有脾气,莫不是嫌他早上搅了她的好梦?
本着不吃白不吃、怎么死都不能饿死的原则,疏雪气恼地接过八宝盒打开,里面盛有板栗糕、鲜花饼、糖蒸酥酪等几样点心。
糖蒸酥酪还冒着热气,酥酪上的砂糖晶莹剔透,仿佛在诱人品尝。疏雪前几日尝过一次,味道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很是美味。
她拿了一块,许是恶狠了,囫囵地吃着。
裴望尘倏然开口:“你可把我当作你的长辈,不须拘谨。”
“咳——”
猛地一个激灵,疏雪差点呛到。
裴望尘拧眉,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大哥,还不是你,突然说这种话,我不呛才怪。裴望尘收留她不过是为了日后谋划,况且他只大她八岁,疏雪还能真把他当成自己长辈不成。
疏雪连忙转换话题,佯作害怕道:“大人,我们一会去侯府做什么?”
裴望尘只当她年纪小,语气带了安慰的意味:“无甚大事,你跟在我后头便是了。”
马车继续平稳地前行,二人相安无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外面传来通传声。
“世子,侯府到了,侯爷请您先去正堂用膳。”
徐山换了称呼。
裴望尘先下了车,许是要显示做长辈的决心,他伸出双臂,欲抱疏雪下来。
疏雪犹豫一瞬,还是扑进了他的怀里,毕竟这马车高好几丈,她还不想摔死。
在地面立稳后,疏雪望向前方。
眼前的府邸是座七进的大宅,朱门大开,门旁两侧立有威严的吐兽石狮,雕花墙壁,白玉大柱,匾额上是“敕造景元侯府”几个大字。字上嵌有金屑,阳光映射下闪着金光。
再入垂花门,两侧是曲折的游廊,中央是侯府正堂,来往是众多但秩序井然的奴仆。到了这里,疏雪才真信了“僮仆过千,金玉盈科,隋珠照日,珍木鱼池甲天下”的称誉。
果然是顶级世家豪族啊,比我家有钱多了。
虽然林家以前也有太祖皇帝赏下来的宅子,可是多年未翻修,已经半旧了。因着朝廷犒赏军队的款项常常不足,父亲常拿私给补贴军队。虽有封邑,可豪强欺压乡里,兼并土地,佃农叫苦连天,农户收成艰难,是以上贡远远达不到封邑标准。
父亲仁爱,从不强征,甚至将自己的地分给劳苦的小农。
裴家穷奢极侈,却能屹立不倒。
父亲为国征战一生,却落得灭门下场。
同是功臣之后,为何下场如此截然不同?
忠义之人,上苍不予活路,致使豺狼当道,饿殍满地,奸佞之人惑乱,肆虐逞威,蝇营狗苟之辈作乱州郡,蛇鼠横行。
难道,这个世道真的容不下忠贞之人吗?
疏雪心中恍惚,脚步有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