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里已经看不到帆船的影子。
逆流行船需要大量的纤夫,但战争消耗的男人是如此之多,看似经济的帆船,远不如蒸汽船只高效务实。
博瑞斯河里的平底蒸汽船,无论内河炮艇,还是民间货船,为了在浅水区增加浮力,船体都是又宽又扁,露出水线的干舷也低。
为了更好的维持重心和避让桥梁,最终把烟囱也搞得很低,有风时不是船的后半部分被浓烟蹂躏,就是前半部分惨遭洗礼。
脑补船员们一脸漆黑抓狂的画面,李铁没忍住笑出了声,招来伊利亚不解的目光。
李铁:“抱歉,伊利亚先生,无意冒犯,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朋友之间的趣事。”
李铁以手握腮平复笑容,心里暗忖:等这趟差事完成,回去一定要问问维克托,他在内河舰队服役的时候,是不是也被这样熏过。
“李,你对即将面对的危险,似乎没有足够的重视。”伊利亚似乎放弃了追问押运计划的想法,转而试图推心置腹,让李铁更加谨慎的对待委托。
放下抑制笑容的手,坐直身体,正色朝伊利亚做了个请说的手势:“请赐教。”
伊利亚特意在谈话中隐去了人名:“这次交易对两位先生很重要,对他们的敌人也很重要。将要对交易造成破坏的人,绝不仅仅是那些计划抢劫的罪犯。”
“甚至有些人的能量,一点都不比两位先生更小,这些人能动用的手段,绝不是几个业余盗贼能与之相比。”
“他们能影响车站,拖延发车;他们能影响军队和警局,干扰巡逻线和盘查力度。”
李铁:“算上今天,那位先生一共给我五天时间。”
“在皇后城附近,只要不过河,就不用担心受到袭击,哪怕直接开到吉尔玛拉也不会。因为这里驻扎的护路军和骑兵队哪怕受到了外力干扰,反应也慢不到哪去,那些被抢劫的货物根本来不及转移,抢劫犯不会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至于那些有敌意的大人物,他们巴不得这批货物在吉尔玛拉中转。”
“只要到了吉尔玛拉,这批货就不是被抢后能不能按时交货的问题了,而是会变成塞到那位先生屁股底下的一桶火药,打算下手的那些身处暗处的朋友们,几乎人人都有点燃引线的能力。”
“所以看起来,我只有在皇后城过河这一个选择,不是吗?”
伊利亚点头:“不仅如此,五天时间将有绝大部分浪费在更换轮对上,那位先生或许能靠自己的影响力,让车站不偏不倚,但是哪怕你今天就进入皇后城车站,时间也非常紧迫。”
“只要列车进入皇后城车站,就意味着明处和暗处的战争一起开始了。”
李铁:“伊利亚先生,如果你高举一柄铁锤,并且维持这个状态很久,但却一直找不到打击的目标,你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伊利亚用他“非常直率”的目光看着李铁:“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铁:“总有些人,能在最不可能的境地里创造奇迹。”
经过五个小时的颠簸,火车终于缓缓抵达皇后城车站。
前身记忆中,皇后城没什么历史底蕴,因为根本就没有历史。
与其他从小村子逐渐发展起来的城市不同,皇后城是在博瑞斯河两岸荒芜的河滩上从无到有,只用十几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建立的初衷,一是因为海河联运的水运便利,二是因为大铁路规划。
得天独厚的物流属性,让这里短时间云集了三百家以上的工厂,超过四万侥幸逃脱兵役的破产农民,以及两倍于此的家眷。
不需要进入城市,在下午两点的火车上远眺城市天际线,就能发现这个城市与它的名字,不能说一点关系没有,但也毫无关联。
跨越大河两岸的皇后城,没有任何与它名字匹配的,雍容美好的建筑地标。
目光所及全是厂房、烟囱、码头、仓库,是一个比吉尔玛拉更加纯粹的大型工业区和物流枢纽。
城市,只是为了保证以上功能可以良好运行的配套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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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早在确认李铁和伊利亚两人在吉尔玛拉登车出发后,董事先生就用电报通知了这边留守的心腹。
两人刚在左岸车站下车,就看到一辆大型马车已经等在加挂客车所在的站台。
一个驭手在朝着伊利亚招手——伊利亚先生的独特气质,使他无论身在何处,都很难泯然众人。
接上两人,也不多话,马车直接驶出车站,穿越壮观的跨河铁桥,朝着城市南郊驶去。
穿越城市的过程中,与城市之外观察到的风格毫无二致,这是一个从功能到布局,都极为实用化的地方。
跟塔尔萨其他城市街景都不一样,这里几乎没有太多与审美有关的人造装饰,只有一座规模不大的教堂,在外观单调的楼群中默默伫立,勉强供奉唯一神应许的荣光。
南郊,一处有地势遮掩的避让线,静静停放着董事先生的货运编组。
机车旁边的空地上搭着帐篷和营火,营火旁边苦熬了好几天的伙计们,正在转头打量远远驶来的马车。
人堆里走出一个人跟驭手点点头,然后和走下马车的两人打招呼,显然对伊利亚也不陌生,应该是董事先生留在这里负责的心腹。
心腹先生带着两人从前到后,一一详细查验了各车的封闭状况,和交车时的查验要求。
不愿体验炸弹招待,又只能在这里干等的牵引机乘务组,早已如释重负地做好了撤离前的所有准备。
机车后第一节是用篷布遮掩的邮车,篷布之下的车体上有琉塞恩直属商团的蔷薇标记,车门已经挂锁并且打了铅封。
第二节到第五节,是外表普通的半旧棚车,车厢上的标记属于加纳利国铁,同样挂锁铅封。
第六节是列尾守车,所有押运武器都放在守车里,包括一挺已经架设完毕的水冷重机枪,看得李铁心花怒放。
心腹先生最后蹲在棚车的轴箱旁边,说明了各车炸药安放和导火索延时的情况,他的职责就基本履行完毕,待到大家神情复杂的将注意力从炸药上撤回,纷纷站直身体后,就把眼神看向了伊利亚。
伊利亚将一张撕掉半截的纸牌和一盏提灯递给李铁:“今天是第一天,直到第五天夜里十二点以前,库里雅博尔车站每天都会有专人等待。”
“进站前把提灯挂在司机室外面。”
“就会有人上前问你,这是尼耶茨的祝圣灯吗?”
“你就告诉他,祝圣日的刀叉送来了。”
“接头人会拿出另外半张纸牌,如果能重新拼好,你就把车开到他指定的地方。”
“库里雅博尔见。”
李铁:“库里雅博尔见。”
伊利亚和心腹先生带人登上马车,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给李铁和遗留列车留下了充足的独处空间。
保持礼貌和耐心,目送马车在视野中彻底消失,李铁伸出左手,意念沟通,神秘刺青从手掌浮现,随后从手腕向后蔓延。
开启部署视野,移动掌心指向,带动部署光环在周围迅速扫描一遍,确保目视范围内绝对无人后,选定地点部署。
在隐晦的空间畸变中,一片与周围环境高度吻合的寻常建筑,从空气中缓缓凝现。
一条由三根铁轨组成的套轨铁路线从建筑群中自动延展而来,与避让线接驳后自动变化隐没。
李铁循着意念联系,迈步走向折叠车站的入口,穿过边界的瞬间,景物倏然变换。
回到折叠车站的瞬间,有点出差好几天,一脚踏进家门的那种松弛感——虽然满打满算他才离开了一天多。
但只身一人闯荡新世界,只有这座灵魂伴生的车站,才是他在此间唯一的锚。
停在检修地沟上的剑鱼号已经修竣,描绘在煤水车侧壁的剑鱼重现英姿。
刻意没修到全新,所有运动机构处于最佳磨合的程度,机车外观依旧保持那种有着使用痕迹和旧色,但一直被精心保养、反复擦拭调校的观感。
比起新车出厂的簇新与光鲜,这种状态更加令人安心和舒适,能极大增强雇主对车和对人的信任。
……
剑鱼号(发现IV改型 1147):绿岭机车工厂生产的发现系列第四代改型,多用途通用机车,速度与牵引力的均衡典范。改进的传动装置和车架结构,使该型车具有超越原型的动力性能和运行稳定性。
本车(1147)由绿岭机车工厂塔尔萨分部授权改进。
轴列式:4-6-2
车身总长:22.9米
整备重量:100.1吨
构造速度:105公里/小时
设计牵引力:710吨
机械完整度:99%
改装部件:无
状态评价:极好,微量磨损
可选操作:整备/修复/改造/解析/拆解/分解
……
一键整备,重振雄风的剑鱼号炉膛内自动燃起红色火焰,压力指针徐徐转至顶端。
李铁现在要开着它把停在站外的列车拖进来。
折叠车站以外,无法自动整备,想要把停在站外的列车开进来,就得先给它点火热车,远不如拖车方便。
又不是一把年纪,有方便的办法,干嘛非要没苦硬吃。
熟练操纵剑鱼号退行出站,车尾朝外缓慢接近货运列车的牵引机,两车距离剩余四五米的时候,停车撂闸,李铁拎着一把列检锤走向后车。
没有下班手欠祸祸自己车位里的别人家爱车的意思。
只是仔细检查了牵引机前端自动钩的状态,敲掉残存的煤渣和铁锈,确保机构动作正常后,李铁返回剑鱼号。
以特性“大车”赋予的高超技巧,非常精细缓慢的后退,直到“喀啷”一声,从震感回馈判断,前后两车已经完成连挂,继续微操后退,将钩舌向后顶紧,使车钩充分锁闭后再次停车。
连挂之后,还不能直接拖,因为后车处于停车制动状态,车轮被闸瓦锁死,大力出不来奇迹,但可能会出来一辆故障车。
找出充风软管,把前后两车的风管阀门连起来,接口螺纹拧紧,打开两端折角塞门通气,后车双闸缓解,启动剑鱼号的空气压缩机开始充风,只要后车全列风压达标,推动制动缸活塞解除车轮限制,就可以顺利的拖行进站。
列尾守车内,李铁一边盯着风表,一边摆弄那挺水冷重机枪,男人嘛,没几个不喜欢这种真铁大玩具的,蒸汽机车是大玩具,水冷机枪也是。
锹把式手柄,拇指按压式扳机,三脚架做的也挺精细,各种调节锁扣,铰链,限位器,摇架,甚至有个迫击炮上常见的角分仪,一看就不是加纳利军队里配发的那种糙货。
李铁蹲踞在机枪后面,拉弹上膛,双手握紧手柄,左右摆动枪身,嘴里配音:“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把玩半晌,风表压力达标,心满意足的李某人重新回到剑鱼号的司机室,最大遮断比缓慢动车,每节机辆间车钩相连的空隙,也被逐节拉紧。
就像排队出发的小学生,随着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依次迈步前进,后面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短暂延迟才会依序跟上前一个,而不是一开始就整队人匀速前进。
在剑鱼号牵引下,列车在套轨线路上缓慢蠕行,并在完全驶入折叠车站后,从外界视野中失去了踪影。
进站后全列解除连挂,专列牵引机一键点火启车,停进边线。
列车特性“大车”再次发放福利,牵引机出厂后历任车组的经验和体悟被一一萃取,在李铁的潜意识和肌肉记忆里同步灌注,融会贯通。
实际上,在命运号的积存经验被萃取之后,同时具备小型机车和中型机车驾驶经验的李铁,触类旁通,就已经覆盖了本世界八成以上主流机车所需的驾驶经验,而且都是千锤百炼的超一流水准。
剩下的,就是依靠阅历和机缘,不断掌握各型特异机车中专有的一点点不同,水滴石穿,在折叠车站里反复萃取那最后空缺的两成。
顺手对全列机辆使用机修车间附带的“解析”能力,蓝图+4。
这一列暂时借用的任务列车,至此就被榨干了空间所需的最后一点价值。
将原来货物编组的四辆标准轨距棚车,逐一推进机修车间,更换之前修车时攒下的窄轨轮对。
现实中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完成一辆的工作,在机修车间里四辆加一起才花费八十分钟,加上推进牵出,总共花费不到两小时。
在折返线完成命运号与四辆棚车的连挂和全列掉头,做好随时可以出站的准备后,李铁换了一身机修工服,拎着一根木棍走出车站。
两棍解决车站外面,闯入干涉范围,被“认知偏转”影响,已经鬼打墙转到腿软的两个陌生人,然后逐个拖进车站,蒙眼反绑,准备讯问。
……
认知偏转:来自职场透明人的临别馈赠。在外部观察者的思维中,持续淡化车站存在感;当外部观察者进入干涉范围时,持续遭受思觉失调的负面影响;在车站内部,将一切不合理的超常现象和行为,通过调和观察者自身的认知逻辑,使之合理化。
……
早在董事先生派去车站接人的大型马车,载着李铁和伊利亚出城,转向南郊前进时,李铁就隐隐约约的看到了缀在后面的两伙人。
董事先生的心腹,想要图方便,同一辆马车去车站接人,再用这俩马车把留守的人拉走。
然后就被人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给跟上了,这可真是图省事儿的永远不省事儿。
穿越前没干过讯问的差事,但曾经因为好奇,翻过一个名字叫《库巴克》的PDF,是冷战时期编撰的审讯指南,太具体的记不住,印象总归还有一点。
过程简单粗暴——把蒙眼反绑的两个人分开,逐一横放在水鹤下面的铁轨上,脖子担着一头,小腿担着一头,扳动球阀手柄,比大腿还粗的高速水流,从四米多高的地方滚滚而下,直接击打在身上,威力堪比水炮。
激情四射地冲刷一会,皮下组织挫伤附带窒息特效,问一句,不管答得对不对,不分青红皂白再冲一会,冲完再问。
交叉提问,反复提问,很快凑齐了他们所知的全部消息,而且得知这两个人分属不同的两伙人,外面还分别有同伙驾着马车等待接应。
拎着木棍又出去一趟,解决了干涉范围里另外两个漏网的家伙,重复讯问。
都问完了,把四条落水狗蒙眼塞口反绑,不用操心他们睁眼看到的枕边人对不对,随意搭配扔上两辆马车,拍拍马屁股,驯服的马匹就自己沿着小路,朝更加荒僻的村庄跑去。
处理完杂事的李大马棒,无事一身轻地拍拍手,返回机修车间,翻找到一身包浆的工服,挎着装枪的工具包再次出站。
转身折叠,车站空间在一阵隐秘的畸变和模糊之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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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孟铎港出发的货物,要想以铁运的方式及时抵达库里雅博尔,就必须通过皇后城的换装场,将货物从干线货车换装到窄轨货车。
之后再通过大河东侧的窄轨铁路网,送达远离干线枢纽的库里雅博尔。
如果不想换车,类似董事先生这样对货物保密有严格要求的,就得更换牵引机车和车辆轮对。
但实际花费的时间可能是换装货物的好几倍,两三天都有可能。
从皇后城到库里雅博尔大约两百公里,以窄轨火车的正常效率,最多七个小时就能抵达。
董事先生的五天期限,实际是把李铁从吉尔玛拉抵达皇后城的时间和换轮时间都算在内,然后期待最后一天神兵天降,一路冲关毫发无损地抵达库里雅博尔——这已经是苛刻到几乎不可能的要求了。
如果不是巴斯特的金字招牌作保,董事先生可能连取消交易的心思都有。
此刻的皇后城车站里,满车站都是眼线和探子,列车一旦进站,百分百被人发现。
换装场缓慢的换装效率,或者更慢的换轮效率,都给袭击者留出了充足时间从容布置。
窄轨轴重小,全列速度慢,轰的一声就能炸上天。
足足两百公里的袭击线,炮制这趟列车的花样简直不要太多。
炸药、大石头和树桩、松动或拆除铁轨、曲线铁轨上浇油、复轨器反装、扳道岔、在铁轨上放牧、怂恿妇孺拦车送个危重伤员……
在地广人稀,限速又低的轻型铁路上,全程都是下手的好机会。
所以董事先生的货物专列,才滞留在南郊迟迟不肯进城。
所以李铁从未考虑亲自开车去库里雅博尔的可能性。
他现在独自一人,剑鱼号的乘务组还在放假,靠自己根本开不了那么远的路。
就算有,也不想真的去招摇过市做空中飞人。
炸药不是枪弹,焊一块钢板就能解决。
在单枪匹马的情况下,最好最快的解决方式,就是像个普通人那样乘坐火车,哐当哐当地走完皇后城到库里雅博尔这段路。
然后想办法抵近观察车站周围的风吹草动。
最后在各种不一样的心情中,凭空落地,提前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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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了盯梢者可能存在标记的马车,李铁选择徒步回城,半路遇到往城里运送啤酒的马车,马车很破旧,拉车的马也很老。
但是赶车的老头很热心,不仅主动邀请李铁上车,还按照老塔尔萨人的传统,津津乐道地聊起皇室八卦。
在得知李铁要去库里雅博尔后,更是直接劝阻李铁改变行程,然后说起了这般劝阻的原因。
最近他送酒的几个酒馆里都在盛传,有一列满载贵族黄金的火车,近期要从皇后城过河,前往东部某处的秘密庄园。
这个传闻吸引了很多臭名昭著的亡命徒,跃跃欲试的山贼和水匪也有。
现在所有密封的货车或邮车,都是被怀疑的对象,是他们下手的目标,从皇后城到库里雅博尔已经非常危险。
李铁听过之后感叹,艺术源于生活。
一路东拉西扯,老头在酒馆附近通往火车站的路口把话搭子放下。
李铁下车时塞给老头一包烟,乐得老头像模像样地脱下破帽致意,祝福李铁好人一生平安。
李铁嘬着牙花子挥手告别。
大爷,这话可不兴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