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常言“大音希声”,这天地收声并非无声,而是因为声音太大,早已超过了人类的听觉极限,故而才听不见任何动静。
穆念慈担心王重,忍着难受抬头望去,便见二人劲力相碰之下,拳掌之间的空气被极度压缩,几已成扭曲怪状,看的人心惊肉跳。
场中两人脸色却是齐齐一变,均不认为对方能接下自己这一招,当下一声沉喝,不约而同又出一拳一掌,狠狠撞在一起。
劲力相遇,王重顿觉不妙,之前和尚那一掌至刚至大,无坚不摧,但是如今这一掌忽又变得极度柔和。
可柔和只是表象,内里却是绵密无穷,似最坚韧的钢丝编成一张大网,自己一旦向前逼近,就会生出莫大阻力。
“九阳神功”本就有逢强则强,敌弱则弱之能,无匹劲力打在和尚身上,真气流转之下,正如一张蓄满了劲的强弓,只消轻轻一送,王重打出多少力道都会被通通反弹回去。
而这实是行险之举,极度考验内力强弱,若是内功修炼不到家,便会弄巧成拙,顷刻间被一拳打死。
王重前世今生,身经百战,从未见一人能有和尚这样的内力修为。拳掌之间,仿佛含有数重劲力,刚硬时如惊涛拍岸,柔弱时似水滴石穿,且千重万重,绵绵不尽。
王重暗劲每破开一层,立刻便有一层补上,开山裂石的劲力落在对方身上,要么如水银泻地,被无声消磨,要么似石破天惊,反震而回。
王重虽是丹境,但对敌终究靠的是肉身强横,若论绵密持久,和和尚《九阳神功》的回气吐纳相比,到底略有不如,拼到第八十八拳时,气力已然有些衰落了。
王重心知不能继续纠缠下去,于是沉喝一声,再次打出一拳。老和尚亦是反手一掌,稳稳接住,两人动作同频同步,竟似心有灵犀一般。
只是二人每出一招,脚下都双双后退,待打到第一百拳时,已隔了有数丈之远。地上青砖更是纷纷破碎,整条街道也是一片狼藉。
打到这儿,两人方才稍稍罢手,王重口中喷出一口浊气,浑身汗如雨下,体温亦是极速落下,连忙搬运气血,恢复起了体力。
和尚则看着自己微微红肿的双手,皱着眉头,低头沉思默想,口中喃喃念道:“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之骨里,气须鼓荡神宜内敛,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约莫片刻功夫,老和尚忽而猛睁双眼,眼中神光湛湛,大叫到:“左重则左虚,右重则右杳。仰之则弥高,俯之则弥深,进之则愈长,退之则愈促……”他哈哈一笑,声若龙吟:“朝闻道,夕可死!和尚懂了,和尚懂了,‘九阳神功’再无弱点!”话音一落,两手红肿尽皆消退,整个人骨肉饱满,好似又恢复到全盛之时。
王重见此,心中一沉,不禁暗道:“这老和尚是个怪物吗?常人拼了一百多拳,早该气力不济,何况他年纪这么大,怎么才过了片刻功夫,竟已像个没事人一般?”
王重心念如飞,身子徐徐站起,想要试一试和尚的虚实,右臂抡起,将劲力拧成一线,一拳向前送出,拳劲瞬间凝固如山,朝着和尚猛然推去。
和尚凛然不惧,大笑一声,亦是打出一掌。
王重初时不以为意,劲力一碰,忽觉手下拳风一阵扰动,竟然无缘无故偏了半寸,擦着和尚衣角过了。
王重心头砰砰一跳,不由暗惊:“不好,这人功夫又进了一步!”
在他眼中,和尚之前便似一颗巨蛋,外壳固然坚硬,只要锲而不舍,终究能破开抵御。可是现在,和尚的劲力运用明显更上一层楼,就像蛋壳涂了一层滚油,变得滑不溜手起来。
高手过招,招招凶险,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因为偏了半寸,和尚瞬间抓住了王重的破绽。
王重刚要撤手,一股内劲穿透拳风,瞬间破开他坚硬的肉身,循着经脉冲击进来。
王重顿觉半身发麻,心脏亦是突突乱跳,额头青筋根根凸起,瞧着极是骇人。
“哈哈,小娃娃,如今看,还是和尚更胜一筹。”
老和尚一占上风,高叫一声,瞬间挥拳打来,不给王重任何喘息的机会。
在他手下,奇招妙着,可谓信手拈来;手挥脚踹,更是随心而发,势如疾风骤雨,仿佛天下武功早已经融为一炉,再无本来形状。就连拳掌之间划破空气带起的锐鸣,都不禁叫人心神动摇。
王重硬接了三拳,初时尚能勉强稳住,待到第四拳时,就不得不步步后退,很快便被逼到墙角。而和尚的攻势不仅越发猛烈,更似绵绵春雨,不歇不休。
王重自出道以来,杀尽仇寇,败尽敌手,还从未如此落魄过。苦苦支撑了二十余招,察觉对方攻势稍有削弱,当即大步一踏,甩臂挥肘,一套“通臂拳”如电闪星驰般使出来,整个人仿佛化身一头巨猿,放长击远,绝不让和尚靠近周身半步。
可他拳法无论多快,劲力不管多沉,落在和尚周身,均如泥牛入海,生不出任何波澜。而和尚则大袖翻飞,劲力呼啸,借此不断挤压王重的腾挪空间,就像孙猴子落入五指山,怎么折腾也跳不出去。
王重心知如此下去,自己必败无疑,当下深吸一口气,转身出拳,强硬迫开老和尚攻势后,跳出三步方才站定。
“和尚,你的功夫确实厉害,咱们要是就这样打下去,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王重呼出一口气,体内的异力已经被肉身消磨殆尽,这才眯着眼,对着老和尚缓缓说道。
和尚也不追击,反而慢悠悠喝了一口酒,笑道:“和尚承你的情,今日‘九阳神功’又有所得,如今你既承认不是我的对手,那老和尚也就不和你计较,先走了!”说罢,缓缓走到石狮旁边。
“慢!”
老和尚正要去搬石狮,耳边突然传来王重冷冷的喝声。
他身形一顿,转过身来,眯眼笑道:“小娃娃还有赐教?”
王重道:“和尚,我的功夫还没有使完,你急着走什么?”
“哦?”
老和尚来了兴趣,笑道:“娃娃,你被和尚穷追不舍揍了一通,真有功夫早就使了,还用等到这个时候?”
王重摇头道:“在下还有一招‘母把’,自功夫大成之后,从未对人用过。盖因此招乃为天下狠毒之最,出手非死即伤,我也把不住其中的分寸。不过和尚你功夫那么高,应是不怕的!”
“是嘛!”老和尚哈哈一笑:“那咱们也别浪费时间了,快快使将出来,叫和尚开开眼界!”
王重道:“和尚,出手之前,咱们打个赌如何?”
和尚灌了一口酒,道:“怎么赌?”
王重道:“这一招你若没有接住,便得将圣火令给我。”
和尚笑道:“这圣火令于我是有用处的,你拿了过去就是两块废铁,何必呢?”
王重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我的打算。”
和尚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那我若接住了,又如何?”
王重沉思片刻,道:“刚才我提了条件,现在自然该你提了!”
老和尚眼珠一转,笑道:“正好和尚我还缺个座下童子,倘若我接住了你说的什么‘母把’,你便拜我为师,随我侍奉如何!”
“好!”王重想也不想,点头应道。
老和尚见状,脸色立时变了,他刚才故意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就是想要王重知难而退。没想到对方答应的如此干脆,可见对自己即将发出的一招,该是何等的自信!
当下和尚也收起小觑之心,人往远处悄然一立,看似松松垮垮,却生出一种不同的气质来。
穆念慈心头一紧,她境界低微,看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只觉得那和尚站立之处颇为怪异,怎么看怎么别扭。
甚至设想自己与之对敌的情景,片刻之后,已是目露惊骇,满头大汗。
原来老和尚看似简单一站,却是微妙之极,不仅把住此地最好的地势,封堵住了对手的退路与气势,还能不使自己露出破绽。
古人常言“天人合一”,这和尚显然已到了如此境界!
而王重则是双腿开立,脚下不丁不八,但双目开阖间,一股暴戾之气扑面而来。
他所言“母把”又叫“锄镢头”,在武林中素来享有“万拳之王”的名头,乃是一门“农武合一”的绝技,由先辈从农事劳作之中悟出来。
虽然只有一个动作,却是变化莫测,为练心、练意、练气、练力、练法的无上妙法。练到最高境界,更可达到忘我、无念、了生死的无上禅境,无敌无我,无坚不摧。
虽然内涵“农武合一”的立意,但就像古来农民以耕作为生,土地便是他们的命根子,一旦遇到外敌侵略,为了保卫家园,拿起镰刀便要杀人。因此这招也就沾染着极强的杀念,如果没有非常高的禅功修为,消去其中的戾气,迟早会有堕入魔道中的风险。
和尚的脸色已经由严肃变为凝重,对方光凭气势就能使他佛心扰动,足可见此招之不凡,当下再不敢怠慢,决意先下手为强。
他欺身而上,一掌拍向王重的太阳穴,行将得手之际,忽觉一道极为骇人的杀气弥漫开来,锐如钢针,令他眉心刺痛!
“踏!”
就在这时,王重不退反进,脚步重重前踏,劲力一炸,踩出一个寸深的土坑,滑步而出,瞬息而至和尚面前,脸上咬牙怒目,恍似金刚,手掌扬起,朝着和尚脸庞重重砸落。
“啪!”
天地间仿佛响起一道暴雷,和尚双手交叉,真气催动到极致,稳稳架住王重一把,衣袍鼓起欲裂,劲气飞扬如风,吹得他须发皆仰。
“踏踏踏……”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退后三步站定,随后目光复杂地盯着对方。旁边不明所以,更不知谁胜谁负。
半晌,老和尚幽幽一叹,从怀里掏出两根铁片,扔了过去,被王重一把接住。随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连石狮子也不管了。
“师父!”
穆念慈脸色一喜,连忙起身上前,就在手快碰到王重之际,却被对方先一步撑开,随后耳朵里就传来一个极细微的声音。
“不要碰我,先扶住我的右臂!”
穆念慈脸色一变,扫视了一下四周,赶紧不动声色地扶住对方。
“切忌不要东张西望,面上时刻保持镇定,跟着我走就行。”
穆念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就听王重哈哈一笑,大声道:“今日得了圣火令这宝贝,相府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穆念慈心念急转,赶紧配合道:“师父武功天下第一,徒儿深感佩服!”说罢,又扫视了一眼旁边那些侍卫和那名黑袍女子,假装凶恶道:“师父,这些人怎么办?”
那些侍卫本就被王重的神通吓坏,此刻一听穆念慈的话,不禁纷纷跪倒,磕头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王重斜睨一眼众人,摇了摇头,道:“这些废物,杀了只会脏为师的手!”
众人如蒙大赦,赶紧叫道:“好汉说得对,咱们都是废物,血也腥,肉也臭,只会脏了您的手,万万杀不得,杀不得……”
王重冷笑一声,道:“徒儿,咱们走吧!”
穆念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点点头道:“是!”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才走没两步,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慢着!”
两人身子一顿,穆念慈后背却已惊出一身冷汗,只见王重淡定转头,轻声道:“怎么,你要拦我?”
眼中戾气流露,骇地黑袍女子一跳,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哼!”
王重冷哼一声,道:“你若要夺回圣火令,在下随时恭候。记住,我叫王重!”说罢,抬脚便走。
黑袍女子狠狠捶了下地,心中暗恨不已,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徒俩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噗!”
两人离开相府附近,寻了一处僻静无人之处,王重一口鲜血猛喷而出,脸色瞬间煞白!
穆念慈大惊失色,忙道:“师父,师父!”说着,她转身欲走,口中念道:“我去找康哥!”
王重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摇了摇头,虚弱道:“你若找他,我必死无疑!”
“怎会?”
穆念慈神色一变,随后又一微怔,当即讷讷闭口。
王重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我能信你吗?”
穆念慈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突然跪在地上,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好!”
王重轻轻点头,似是心头一松,整个人愈显虚弱。
穆念慈却已回过味来,头皮不禁一紧,原来刚才对方只是试探,若是回答的不合心意,这时自己怕是已经成了一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