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这儿居然会有客人来”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过来,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被海水沾湿的黑发柔顺地贴在额前。左手传来隐隐约约的疼痛,我轻轻翻动手腕,似乎听到了身体里骨骼碰撞发出的声响,老旧得如同我老家灵堂里陈列的桃木棺材。
“我在这个洞穴口处捡到了你”
那道苍老的声音继续了下去,我抬头望去,不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怎样的一幅面孔,如同被诅咒的容颜一般丑陋,她的头发稀稀拉拉地像秃头的老鹫,大块大块腐烂的头皮暴露在外,没有眉毛覆盖的眉骨突兀地摆在那双浊目之上,满是血丝的眼白和那双墨绿的眼球混成了诡异的颜色;或许是察觉到了我失礼的目光,那双眼睛朝我瞥来,我急忙低下了头。她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能在海浪的席卷下活下来的人可是少之又少,被海水送到我的洞窟前的人更是绝无仅有”
说着说着,她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向我这边“走”过来,我这才发现在她那破烂的巫袍之下是一条光秃秃的鱼尾,被剖离了所有的鳞片,一道道伤痕仍刻在那血肉模糊的肉团上。我匆忙地用右手捂住嘴,肩上和背部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干呕和痛呼声一起从喉咙挤压出来,那位人鱼(亦或是巫婆,总之我不想妄下定论)见状加快了她走的速度,一边走一边从她破烂的袍子里伸出了一只枯骨般的手,在洞里昏暗的光照下森森然地泛着冷光。
那只手凝聚出了一团黝黑的雾气,将我从上至下地包裹住。如此令人不安之气,却让我感觉到莫名的温暖,彷佛我不是处于冷硬潮湿的海底洞穴,而是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那只手释放的黑雾像一根脐带连接着我这海啸中的落难者与那位救了我的神秘妇人。
在黑雾的笼罩下,我望向了那位老人的眼睛,她的眼睛依旧浑浊如那水沟里的油渍,但我却莫名感到一股心悸,透过那双浊目,我似乎看到一颗琥珀藏在其中;这感觉太过突然以及饱和,令我不禁地问出那句话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那只手依旧散发着黑雾。我见状便也不再开口,但是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我不在乎这失礼的目光是否会冒犯或者是触怒她,我只是盯着她,眼睛扫过她枯草般的头发,腐烂的皮肤,以及那只白骨森森的手。
“你是第一个”
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我轻颤了一下
“什么?”
“第一个在这片被诅咒的大海里活下去的人类”
“是吗?那我可真是幸运”我不无嘲讽的回答到。
回想起被海浪席卷之前的事,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当时我正和一只探索小队乘着船在海上飘摇。在海上行驶的第七天时,我们小队储存的淡水资源已经微乎其微了,正当大家都各怀鬼胎人心惶惶时,船的正前方似乎出现了一座小岛,小队欣喜若狂,然而就在发现小岛的下一刻钟,海面升起了浓浓的大雾,本来放低速度缓慢前进就行,可我的同伴却不听我的劝阻,硬是要坚持在大雾中加速航行。
我去劝阻时,他却对我说“没关系,我和她约好了的,她一定会保佑我的”
我不知道他话中的她是谁,我只知道再不让这个疯子停下,我们整船的人都会没命的。正当我要开口时,刚刚还算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滔天巨浪,船上的人们尖叫着,挣扎着,无助地奔跑着。我急忙想要抢回那个疯子手上的船舵,然而当我触摸到那船舵时,他又突然恐惧般大叫起来,嘴里疯狂喊着什么
“对不起!……救救我,求你……”
被模糊的似乎是谁的名字,我不太记得了。接着他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将我从船舵上扯下来,(我想我的左手就是在那时候被扭伤的)我还没来得及反抗,就晕乎乎地被他从船上扔了下来。
船不算大,但坠落的时间如同被拉长的沙漏,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闪过了许多不属于我的人生的画面,如同电影般一幕幕闪过。在沉入海里的最后一眼中,我看见了一个背影,那是即使只是背影也能让我惊叹的美丽,在她将要转过头的那一刹那,冰冷的海水缠了上来,如同蛇一般侵占了我的口鼻,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没能瞥见那美丽背影的正面。
“真可惜”
失去意识前我这样想到。
“这可不是幸运”
正当我回忆地入神时,身边那位老人忽地出声,用她的手指拨开我额头的湿发,如同用一根银匙撇去浓汤上的浮末
“什么意思?”我轻轻地问,喉咙稍微有点痛,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没什么意思”她的手指顺着额头抵达我的眼眶,坚硬粗糙的指骨摩擦着周边的皮肤。轻微的刺痛传来,眼角一定出血了,我暗暗想着。
“你是我从少女变成巫婆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类”
她用大拇指轻揩了一下我的眼尾,然后托住我的脸颊,我抬起手攥住她的腕子,如同握住一只树桠,她竟也没有反抗或是表现出任何的不适感,任由自己的手腕被我抓着。她盯着我,干瘪的嘴巴一张一合,那是我听不懂的话语,又或是传说中塞壬的歌声,不是那么美妙,但足够熟悉,令我昏昏欲睡。
“啧,真是让人讨厌的熟悉的感觉”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这么想着。
“……!真的是,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怎么又睡过去了”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她会捧起海水将我泼醒,我缓慢地回忆起,意识到又是这个梦,又是这个轻快地,悲哀地,如同要撕裂我的梦。
果不其然,我睁开被水濡湿的眼睫,看向那又一次造访我梦里的美丽少女,她睁着浅绿色的眼瞳,嘴角衔着恬淡的弧度,耳畔的珍珠在阳光下似要刺痛我的眼睛。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她微皱起眉头,覆盖着鳞片的纤白手指向我伸来,细白的皮肉就如礁石边的浪花,我没有反应,或者说我不能反应,毕竟这只是梦。而我无权干涉梦里人物的行为。
于是我就像电影的旁观者一样看着“我”站起身,带着羽毛的潮湿的指尖向少女探去。
“你握不住她”我几乎带着点恶毒地看着那只手想道。
下一刻,美丽的少女就化为泡沫,如同童话里的小美人鱼一样消失在透明的阳光下。几乎同时,“我”的内心开始悲鸣,“我”的身体也开始悲鸣,止不住的鲜血从口鼻流出,麟羽开始脱落,海上狂风大作,夹带着咸湿的海水一阵又一阵地拍打着我。
“有点像待杀的信鸽”
我冷眼旁观着,梦境的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所以我的大脑一半被哀鸣充斥,一半思考着眼下的情况。我看着“我”的身体四分五裂,撕裂的血肉被海水吞噬着,直到一只干瘦的手攥起“我”漂浮在海面上的眼珠。
“原来是她”
看着那双略带熟悉的手,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原来是她啊。我禁不住地想要大笑起来,咸腥的海水依旧侵占着我梦里的躯体,于是我在水下一边笑一边呕出鲜血。
我看着那与我仅隔了一方海面的少女,她不再如刚才那样鲜活了,她的细白的皮肉爬满了裂痕,一个黑的暗红的洞烙在额头左边,血顺着她的眉骨,眼瞳,脸颊流下,最后在锁骨汇集成一眼小潭,大风把她长的乱的亚麻色头发往前吹又往右吹,几根发丝黏在那被血和海水糊的乱七八糟的脸上,她那还未被剥离鳞片的尾巴一阵又一阵的地拍打着海面,一尾便卷起一滔海浪。
“你们都跑不了。”她扯着嘴角,嘶哑的喉咙几乎是喃喃道,却一字不漏地传入我耳朵里。
她看不见我,她也不应该看得见我,于是我看到她低了下头,用她那苍白的嘴唇吻上了那只眼球。
口里吐出的鲜血已经弥漫到模糊了我的视线,真能有那么多血可吐吗,我一边呕着一边离奇地想道。我又看不清那位小人鱼的脸了,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只能迷迷糊糊地感受到她张合的嘴唇。
我看见我体内的肠子,心脏,胃袋,我的肋骨,散落在无边无际的海水里,鲜血里。我好像被分解又被揉捏,被缩小,缩小到只剩一个肉团,一个胚胎,一个细胞,又被海水消融。
直到一双阴沉的眼睛浮现在我脑海里。
“真是漂亮的颜色啊”我缓慢想道
“是吗?”那双眼睛明了又灭,似乎在回应我的意识
“我这一生挺倒霉的不是吗?”我又在卖惨了
“莫名其妙的出生,莫名其妙的长大,而我竟然因为一个永远没有结局的梦毅然踏上这场注定会死亡的旅途”
“这不正是你所想要的吗?”那双眼睛继续在我意识里闪烁,如同一个老旧的接触不良的电灯泡。
“确实”我想笑,后才想起现在的我连形体都没有,更别谈能勾起嘴角作出一个笑容来。
“你可要陪我到最后啊,我的人鱼公主”
“当然”那双眼睛不再散发着幽绿的光
“但是你要明白,未来的你救不了过去的她,过去的她更救不了你”
“反正那是你,也不是你,或者只有你”
“她是她,我是我”
“谁知道呢”我不再思考了,也不想再与牠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交谈了。这个梦做的够久了,至少已经久到足够让我明白今天的奇遇是什么。想到那双阴鸷的,无神的,污浊的眼珠,我不禁嗤笑道。
“现在,把我唤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