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其实在更早,在她入宫前,她还有个小名,叫阿圆。那是爹娘起的,唯一知道这名字的人除了她,只有她亲哥哥冯朗。这个名字只存在她入宫之前。

入宫之后,她就只有一个名字,叫冯凭。只有一个小名叫凭凭。

这世上,会叫她凭凭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曾抚养她的常太后,另一个是先帝。常太后喜欢她,凭凭凭凭的叫,先帝听到了,也跟着太后学。这两个人都去了,凭凭这个小名,今后也不会有人再叫了。

往事既已成灰,不堪回首,那便不说了吧。

只说当下。

这是承平四年七月。

北魏。

这是一个由胡人鲜卑建立起的帝国,疆域非常辽阔。北至大漠,东至辽河,西至蜀川,南至淮河。除了长江对岸的宋国,整个北土中原都是已划入魏朝的版图。

皇室姓拓拔。

自古中原,都是汉人王朝。五胡乱华之后,北方政权林立,拓拔魏是两百多年以来唯一一个通过武力统一了北方,并在黄河流域,传统的汉人统治区域建立了稳固统治的胡人政权。

六十年来开疆拓土,五代帝王筚路蓝缕。踩着无数鲜血和尸骨,经历了无数杀戮和动荡,终于有此辉煌成就,可歌可叹。

刚刚驾崩的文成皇帝拓拔叡,是有魏第五代皇帝,终年二十六岁。

这位年轻的皇帝,和他的祖辈帝王非常不一样。文成帝整个在位期间,没有打过几次仗,也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对外扩张,在军事上无甚建树。但他对拓拔氏统治的稳固绝对是功劳卓著。

北魏五十多年的对外扩张,积累了大量的社会矛盾。自文成帝始,帝国上层才开始放弃战争,将政治的重心转向对内。文成帝实行轻徭薄赋,重视官员考核和吏治,完善律法,推行儒化,在位十年,有效缓和了社会矛盾,稳固了统治,逐渐得到北方汉族人的认可和归附,有效统治区域不断向南扩大。

这位颇有政治野心的皇帝,可惜性命不长。

文成帝的皇后冯氏,没有生育,太子拓拔泓是其宠妃李夫人所生。李夫人已死,拓拔泓登基,尊冯氏为太后。

而今是文成皇帝驾崩,太子拓拔泓登基继位的第三个月。冯凭已经做了三个月太后。

文成帝驾崩这三个月里,发生了很多大事。先是冯凭和李氏家族争权,杀死了辅政大臣,拓拔泓的舅舅李惠,惹的朝野震动。而后是另一位辅政大臣乙浑杀死了尚书杨保年、陆丽等五位朝廷重臣,一举上位,独揽辅政大权。

如果说,一个三品以上的官员头颅值千金,这三个月里掉的头颅,快要把皇帝的龙椅买下来了。

经过了三个月的杀戮,要死的都死了,还没死的,也都各就各位。局势像海啸过后的水面,洒满金色的阳光,非常静谧安详。

早膳时,拓拔泓向太后抱怨起了丞相乙浑的事,语气颇有不满。

拓拔泓去了,冯凭问太监:“这会什么时辰了?”

太监说:“回太后,还差一刻就到晨时了。”

冯凭心说:晨时。

乙浑这会应该在永安殿。

过了一会,杨信回来了,说:“皇上回太华殿了。”

冯凭说:“我知道了。你去看看,丞相在吗?在的话请他入宫来,就说我有话问他。”

杨信说:“臣这就去。”

乙浑来的非常快,冯凭这边刚让人将早膳撤下,换了身衣服,他就在杨信的引导下进了殿。

他掀开珠帘,直入内殿,龙行虎步走上来。风度不凡,贵气十足地在冯凭面前立住了,他双手背在身后,高大威武地觑着冯凭,不卑不恭道:

“太后召臣有何事?”

乙浑今年五十四岁。

看起来的年龄,又比实际要年轻一些。他体态魁伟,器宇轩昂,一双鹰似的眼睛,上扬的浓眉,鼻梁挺直,坚毅的嘴唇线条分明,嘴唇微微下撇,非常威严。

有好亲脚舔屁。眼之辈奉承他,称赞他这是地阔天圆,帝王之相。这话不小心传到了冯凭的耳朵里来,冯凭心就忍不住冷笑:才当了三个月的丞相,屁股下的凳子都还没坐热呢,这就帝王之相了。吃太快也不怕自己噎着。

能传出这种恭维,这人的确是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不怪拓拔泓那样咬牙切齿地恨他,痛骂了他一早上。

乙浑其人,冯凭对他可是相当熟悉了。

乙浑,姓乙弗,他的全名应该叫乙弗浑。乙弗是匈奴姓氏,所以他是匈奴人,而且是匈奴人中的王公贵族。

自六十年前,道武帝建国起,魏帝国便开启了一统中原的进程。五十多年的时间里,杀戮不断,平灭了所有的敌对政权,成为北方的霸主。这个过程中许多异族被吸纳进了魏帝国的统治中心,或是通过联姻,或是通过战争,或是联姻与战争手段并用。冯凭的家族就是如此入的魏,乙弗氏和冯氏也大体相似。

不同的是,冯氏是汉人,乙弗氏是胡人。

草原民族,语言风俗相似,历来有婚姻的传统,更容易得到鲜卑贵族的信任。冯氏入魏以后,获罪被族诛,家族连根拔起,乙弗氏却一直和鲜卑贵族们亲近,总能得到提拔,家族体系越来越壮大,高官厚禄,混的如鱼得水。

这种族的区别待遇,并非是偶然或意外。鲜卑贵族上层排斥汉人,太武皇帝时期,曾掀起大案,杀戮大批汉族士人,铲除崔、卢等十几个汉姓豪门。冯家入魏后一直不得意,未尝不和这种政治环境有关。

拓拔氏迄今五代帝王,前面四位皇帝的皇后统统出自匈奴、柔然,或其他胡族强部。冯凭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汉人出身的皇后。

这也是有条件的。

冯氏一族虽然是汉人,但是胡化很深,家族成员衣鲜卑衣,语鲜卑语,吃鲜卑的食物,好习骑射,和胡人鲜卑联姻,不同汉姓联姻。有皇裔之名,没有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这才不至于招来太多反对。

即便这样,在这个鲜卑贵族当道的帝国上层,要真正得到权力还是相当有难度。

乙浑的人生比她却顺利多了。

匈奴贵族,入魏以后,就担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几年之内获得了提升,至少能在皇帝面前露脸了。勾搭上了常太后,被常太后举荐,得到先帝的赏识,登台入省成了机要之臣。

先帝驾崩,新君年幼,孤儿寡母无人依靠,趁机捞权,排除异己,清理对手,自命丞相。眼下看他是连丞相也不满足了。

丞相,这名头听着多好笑,分明的一股乱臣贼子味。有魏以来六十几年从来没有设过丞相之职,他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个呢。

看他那神态也很自得。

乙浑直入内殿,竟然如此散漫,打起帘子就自个进来说话,全然无礼。冯凭面上不显,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悦和厌恶之情。

他这是在跟太后说话?

冯凭心中已有杀意。

她早就想杀这乙浑了,但是始终不敢动手。

乙浑么,其实不是蠢人。

他晓得他这动作不恭,太后会很不喜欢。

但是人就是这样的,你向一个手上拿刀的,比你高比你壮的人磕头下跪行礼没什么为难的,甚至会忙不迭地磕头如捣蒜,生怕磕的慢了磕的不响。

你向你爹娘磕头行礼,也不会有太大的难处,那是爹娘么,生你养你,孝敬应当。

你向你的长司行礼,拍马逢迎谄媚堆笑,也是不难,因为他能让你升官发财。你向皇帝下跪,因为他能让你生让你死,让你尊荣富贵让你蹲大牢。

可让你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屁都不懂的三岁小孩诚惶诚恐下跪,总是有点膝盖弯不下去。

虽然装也装得出来,但总觉得怪尴尬可笑的。

太后自然不是屁都不懂的三岁小孩。

她是懂一点屁的,但手无缚鸡之力的程度,比三岁小孩也强不了多少。要让乙浑对她毕恭毕敬,实在太勉强。

对拓拔泓,乙浑也有同样的感受。

看不起。

这是真心话。

不光他,他相信,大多数朝臣也都有这样的心情。

人么,能站着,谁想跪着?汉人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胡人不讲、也不信这些。食的是自己的禄,忠的是自己的事。

刀架在脖子上么,是不得不跪,但自己手里有刀了,不惧你了,谁也不是贱得慌,天生就爱陪你磕头玩。

他看着太后。

那眼神是严肃的,目光又透着欣赏的意思。

太后是个美人,美丽而年轻,男人么,对美人,总是心思多动,就算不能做什么,心里也能意淫一下,目光也能色眯眯地瞄上一眼,也挺有兴味。

冯凭看出他目光中的轻视,很不尊重,心中的厌恶更甚了。

他逼的太近了,已经超越了君臣的距离,两只鹰隼般的黑眼睛直直注视着人,好像要从人眼中挖出什么。冯凭感到了压力,忍不住想退后一些避让。

但是一退让,就露怯了。

一露怯,让人看出底细,就容易被人拿捏操纵。

冯凭不太悦,也没避。她抬头,换了个放松的准备要长谈的姿势,身体往枕上靠了靠,吩咐宫女奉茶,笑说:“丞相坐。”

太监抬来一只小胡床。

那胡床小的,丞相高大的身材,一屁股下去都能坐榻了。

着实不像样。

乙浑知道她是故意,要杀自己的锐气。

小女孩儿的手段,挺幼稚的,让自己坐个矮床,就能显她高了吗?乙浑笑了笑,也不计较。他无视那胡床,大马金刀只往太后所居榻上坐下了,说:“臣还是坐这里吧,这么宽敞些,那胡床太小了。”

他这举动太随意了,把皇宫当自己家似的,冯凭倒也没怒,自自然然,顺了他的意,笑说:“这榻上凉得很,可不好坐。来人,给丞相设席。”

宫女立刻上来,在榻上的座位上设了一张锦席。

乙浑却并不挪位,仍坐在原来的地方。

太后心思多的跟马蜂窝似的,偏偏每一个用意乙浑都看得懂,这搞得他很不舒服。

“太后召臣有什么事吗?”

乙浑神态严肃:“臣刚刚从永安殿过来。”

冯凭说:“听皇上说,丞相近些日子很忙。”

乙浑笑了一声:“臣若不忙,太后和皇上又哪能两耳不闻宫外,整日清闲呢。”

冯凭笑说:“我的确是两耳不闻宫外,若不是听皇上说,哪里知道朝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今朝中巨细,皆仰仗丞相一人,实在辛苦丞相了。”

乙浑说:“臣为国鞠躬尽瘁是应当,只是希望皇上能早些懂事,早些成熟起来啊。”

冯凭听到他提拓拔泓,心一跳,顿时感觉这人是有备而来。他八成已经知道拓拔泓在自己面前说他的话了。

他在吊胃口,冯凭知道他重要的话在后半句。

她笑说:“皇上怎么了?”

乙浑说:“我晓得,皇上最近对我不太高兴。我知道皇上本没恶意,都是皇上身边的小人在挑拨离间。这小人太后不得不防啊,他不但说我的坏话,还说太后的坏话。那皇上听的多了,免不得要生想法。”

这人可真是个精明人,一句话就戳到了太后的心上。比起乙浑揽权,太后明显更畏惧拓拔泓身边讲自己坏话的小人。

冯凭面上仍保持微笑:“你说的这个小人是谁?”

乙浑说:“还有谁,不就是李坤,除了他还有谁敢说你我的坏话。”

他劝告冯凭说:“太后当初这件事就做的不周全。太后既杀了李惠,为何不斩草除根,将李家一网打尽呢?那李坤是李惠的儿子,他在皇上身边,对太后是极大的危险,太后不该留着他。”

冯凭说:“那孩子同皇上一块长大,情如手足,我不想让皇上恨我。”

乙浑说:“那太后也该把他弄出宫去,怎么还让他在宫里。”

冯凭瞥了他一眼,笑缓缓说:“李惠咎由自取,我想皇上心里明白。皇上是有主见的人,不是那种耳根子软,容易被闲言碎语左右的,丞相大可放心。他是皇上,十几岁也不糊涂了,你我说到底只是辅佐皇上的人,许多事情,还是要让皇上自己拿主意,咱们只可给他提供建议,却不好越俎代庖,这也是先帝让你我辅政的意思。皇上已经十四岁了,你我想要代替他,又能代替他多久呢。”

乙浑说:“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能懂得什么事。皇上这个年纪亲政未免太早了,许多事情都还拿不稳呢。”

冯凭说:“先帝也是十四岁就登基了,皇上刚开始接触政务,自然要有赖丞相多操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