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22年是特别的一年，是我个人事业找到新的方向绝处逢生的一年，也是我人到中年经历至亲离世，在悲痛中重新思考和整理人生价值的一年。每个人当下的生命状态何以如此，跟他的来路有关，这次写书回顾，也是源自对父亲的怀念。

以前不相信人世间存在心灵感应，直到经历了父亲离世，我才开始特别相信至亲之间是有感应的。2022年9月，我在景德镇看到一件粉彩九桃五福碗，做工非常精细，立马决定为家中老父亲预订一只，不久后的九月初九重阳日是他90岁生日，那几天我特别想买一个贵重一点的礼物为他好好祝寿。没想到两三天后就接到兄长电话说父亲病危，我连忙从外地赶回苏州，他已经被送入重症监护室。

当时父亲已经上了呼吸机，昏迷不醒，医生明确说只是尽量给家人争取一些最后的道别时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背后靠着的大山要没有了。背后有这座大山，我还能当个孩子；没有了，再成熟人也会感到慌张。失去依靠，人一瞬间就苍老了。

接父亲出院回家的路上，他依然在昏迷中，可能是听到了我说话，他眼角流出了两行清澈的眼泪。据说人在最后的时刻，如果内心清明通透，就会流清澈的眼泪。我相信，他是知道常年漂泊在外的我也赶回来了，几个儿女整整齐齐都在身边。在告别生命去另一个世界的最后时刻，他非常安详、非常平静。随后便是重阳，父亲的生日，也是他的头七，思念如丝如缕。我空前相信我们的灵魂和血脉相连，相信那份心灵感应，相信它的存在，这对我是莫大的安慰。

这就是我的父亲，擅长把最糟糕的时刻都处理得平静、有尊严，包括他的临终、去世。他一生如此，在坎坷动荡中踏出了一条坚实的人生路。20岁时，因受新中国成立前在国民党做过军官的父亲和在国民政府做保长的叔叔的影响，他在青海做了12年劳改犯，1966年出来遭逢“文革”，又被关了8年，一个人最好的青春年华就在不可控的时代动荡中蹉跎了。后人无法想象他一个人在西北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困苦，只知道幸好他会一门手艺。凭借当裁缝做衣服的本事，他不仅活下来了，还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们兄妹4个就是靠这门手艺被拉扯大的。记得小时候在青海，领导每年过年都会派人把父亲接去，给他们量体裁衣，做一年的新衣服。手艺让我的父亲在社会上获得了一些荣耀和尊严，这也让我从小就对手艺有一份尊重和敬畏之情。耳濡目染，后来自己也走上了这条道路。

1978年后，父亲做了一个他认为这辈子最正确的事，就是放弃平反，也放弃了1万元的赔偿金，把一家人带回了苏州原籍生活。

回苏州对我们兄妹4个的成长和上学是好的，对父亲却未必。这边手艺人太多，他没有像在青海那么吃香。于是，几十年里，他先是独自回青海赚钱养家，后又回来倒腾，进行各种创业，养过大闸蟹、养过猪，60多岁了还在创业。面对着要拉扯4个孩子长大成人这份责任，父亲放弃了个人的喜好、尊严、自由，做什么能活下去就做什么。这是一个男人最有担当、最伟大的一面。后来我们兄妹4个都成了家，他才又回归做个平平凡凡的小裁缝，才有精力安顿自己，80岁的时候还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和母亲过了10年安逸养老的日子。

我很喜欢歌手许飞那首《父亲写的散文诗》，中间有句歌词就是写父亲踩缝纫机，用双手去养活家人，每次听来，都能触及心中隐藏最深的那份情感。或许我父亲一生的散文诗，还要更动人心弦。我曾想着要找机会拿着录音笔跟他好好聊聊，让他讲讲自己的过去，也为他写一本书，可惜这些年自己四处漂泊，总以为他身体还好，我们还有时间和机会。没想到山的倒塌是瞬间的，失去也是瞬间的。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最大的遗憾和哀痛莫过于此。

如果有机会，要好好珍惜身边人，孝敬父母。人生无常，真不知道那一瞬间什么时候来，它一旦来到就再也回不去了。这种打击让人瞬间苍老。一个人出走半生，归来未必是少年，更多的是乡音无改鬓毛衰。送走父亲后，我每天都会想到一些人生规划。经此一事，我感到自己不仅是大人而且是个老人了——既要安顿家人，又要安顿自己。每每觉得力不从心时，我就想起儿时常见的一幕——父亲在昏暗的火石灯下，踩着缝衣机直到深夜，日子艰苦，但很乐观。一代人完成着使命，一代人被照料着长大，这是我人格和性情最初形成的地方。从那时起，我就相信手艺非常伟大。天地风起云涌，千千万万的小人物，只要有一技傍身，就还能有一份小日子可以过，妻儿老小得以温暖饱腹，安稳度日。

蓦然回首，可能是父亲早就安排好了，我的生命也是这样和手艺交织在一起，让我以此安顿一生，为手艺人和手艺文化做点事儿，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宝贵的遗产。

人生起起伏伏，难处苦处终归会熬过去。回到围炉煮茶的日常生活，人生如炭火，有限的时间和生命要如何燃烧，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光和热？这些年我一直在折腾，在经历和体验，一路酸甜苦辣却也乐在其中。未来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什么中断了，但一切随缘，心里永远为无常留一丝准备。

很珍惜也欣慰这几年有机会这样折腾，苦乐都是积淀和收获。我想找个时间静下来，把这些年关于工艺文化、器物美学、文化旅游和乡村振兴等诸多方面的经历和体验梳理一下，记录下来，出一本书，既是对过往的总结，又是启发新生。随缘本质上是一种精进，看清和珍惜当下的条件与缘起，然后有所为，让它们变成更好的种子，在未来开花结果。

青湖
202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