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撒手!”
“我不!”
初过宵禁,明月东悬,京城内的一条小街上,程煜那么大个儿的太子……额……不对!是废太子,此刻,像个硕大的人形挂件,双臂紧紧箍在红衣少年的腰间,生怕对方抛下自己撒腿跑了。
“少侠救命!反正你也出手了,索性救人救到底,我的随从都死了,你若是再弃我而去,我必死无疑,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啊!”
程煜央求着,随即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整个人更显得无助。
被程煜拖住的那个红衣少年,此刻像穿新鞋踩了狗屎一样的表情,一手横刀警戒,一手去掰程煜的胳膊,却怎么也掰不开。
“真晦气!”
红衣少年低诽,满是嫌弃,原本只是路过,见有人砸车杀人,一腔热血没绷住,便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刀相助了。
就在刚才,红衣少年不过是晃个虚招儿,作势要跑,准备故意卖个破绽,然后来个回马枪击杀其中一名刺客,结果却被程煜一把拦腰抱住,上演这一出道德绑架的戏码。
真是猪队友!
眼下看着这位紫衣华服的贵公子瘫坐在地,抱着自己撒娇求人模样,红衣少年有点后悔出手相助,自己绝对是被赖上了。
就连周围一圈刺客也看傻了。
虽说程煜已经是皇家的弃子,可好歹也是皇帝曾经带在身边悉心教养过的皇长子,曾经的储君。
眼下这抱着人家大腿哼哼唧唧耍赖皮的货……威仪呢?尊严呢?身为皇室的脸面呢?
刺客们似乎顿悟为什么这个太子会被废,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要雇人杀他。
祸害啊!
这种货,空有一副好皮囊,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倘若不废不死,若有一日老天不开眼,让他登基坐殿,绝对大大的祸国殃民。
所以,得让他死!
明明是见不得光、赚黑心钱的刺客,此时都有了一种解救天下苍生、为国为民铲除祸乱根苗的荣誉感,顿觉一团正气直撞顶梁。
“老子剁了你!”
终于,一名刺客实在看不过眼,一声低喝,朝着程煜后背挥刀劈斩过去。
红衣少年反应机敏,手腕一翻,手中横刀拨开对方刀刃,又翻腕向上立刃重挥,刺客握刀的那只手便被齐腕砍落。
“这小子真狠!一起上,他一定不行!”
不行?这词可触了红衣少年的霉头,于是心中恼火,出手更加狠辣。
刺客们绝不手软,不等红衣少年收招,数道寒芒又至,几个刺客齐齐动了手。
红衣少年挥刀抵挡,奈何下半身被程煜坠着,几乎挪不动步子。
武功再好,也架不住拖个累赘,再加上腹背受敌,围攻之人一个个也算武功好手,红衣少年这下可占不到便宜了。
程煜不想死,红衣少年当然也不想死,尤其还是被拖累死,于是情急大喊:“我没打算跑!快撒开!”
“真的?”程煜半信半疑。
“真的!再不放开,我就和他们一起砍死你!”
“少侠既出此言,我便放手!”
程煜可不想少个帮手、多个敌人,言罢立刻放手,红衣少年便觉腰间一松。
没了禁锢,终于得以施展,一片鲜红在冷肃的月光下渐渐弥散出血腥气,少年人沉着下来,手中红柄横刀上下翻飞,几招过后,其中三名刺客成了刀下鬼。
几番打斗下来,刺客讨不到便宜不说,还损兵折将。
看起来,只要有这红衣少年在,今晚定是杀不了程煜的。
大势已去,为首的蒙面刺客低喝一声“撤”,旋即拽着身边受伤的同伴飞身上墙。
红衣少年本想去追,已经起身的程煜一把拉住少年的胳膊,小声提醒道:“别追了,小心有诈。”
闻听此言,红衣少年又向着刺客逃跑的方向望了望,这才回身问:“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劫财还是仇杀?”
程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声无奈轻笑,道:“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劫色就对了……”
程煜的话,本是句无奈调侃,并没什么别有用意,然而听进红衣少年的耳朵里,却觉得对方是在言语挑逗,旋即暴怒,挥刀砍向对方拉扯自己的那只胳膊,并大骂一句:“登徒子!放开!”
没想到红衣少年会突然暴躁出刀,程煜一愣,本能缩手躲避,又向后撤开几步。
程煜一脸怂包地看向对方,没想到这红衣翻脸比翻书还快,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不明就里,而对面的红衣少年已经被气得面红耳赤。
“开个玩笑而已,也不过分,我就是想活跃活跃气氛,你用得着这么生气吗?”
程煜说着,又向后瑟缩了一步,还紧张得吞了吞口水。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隐隐有火光靠近,是京城巡防营的人。
红衣一惊,电光石火间,挽刀入鞘,转身,想要趁着没被别人发现赶紧闪人,奈何又被人扯住了胳膊。
“放手!信不信我真的砍死你!”
红衣心急,烦躁的转回头怒瞪过去,可一扬眸,与程煜的目光撞个正着。
随着巡防营的靠近,火把灯笼的光亮也让两人身处的小街越来越亮。
猛然,程煜一双丹凤眼眸光微动,澄澈流转间,竟被眼前红衣少年的俊俏模样狠狠惊艳一瞬,程煜一呆,心中感叹好一个似雪中丹花的俊美少年,尤其左眼角下的一颗美人痣,正正好好点在了程煜的审美上。
而对面红衣的眼中也满是诧异。
程煜没察觉到,越来越近的火光同样映照在他自己的脸上,而他这一瞬的失神,也让他眼瞳中的畏缩和恐惧全然消散,露出了原本的傲气和犀利。
程煜这幅神情,和刚才赖赖唧唧、可怜巴巴求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可也只是一瞬,程煜扭头打了个喷嚏,这一下,又恢复成了一副毫无抵抗能力的软弱样子。
是错觉吗?
红衣晃了晃神,见巡防营的人越来越近,也没有多想,挥开程煜的拉扯,厉声叮嘱道:“你记住!别和官家人提起我,不要给我找麻烦!不然砍死你!”
言罢,不等程煜多言,那一抹红飞身越过一道墙,没了踪影。
程煜看着红影消失的那个墙头,一时不解其意,难道是这江湖行走之人犯过什么案子,所以才怕官府的人?
可红衣少侠虽然年轻,个子不高,却极为俊美,更是一身凛然正气,眼神也是爽朗正直,绝不像个敢做不敢为的在逃犯。
转念又一想,也许人家只是单纯的不想惹官司,江湖人虽然好打抱不平,却都嫌官府之人行事麻烦,躲着也正常。
只是,程煜有点遗憾,还没来得及问问这位恩人的名姓,日后若有机会,应该好好报答今晚的救命之恩。
刚想到这里,程煜又重重打了个喷嚏。
程煜掏出帕子揉鼻子,此刻巡防营的人已经到了跟前。
当然程煜同巡防营的人讲明被截杀的经过时,并没有提红衣少侠出手相救一事。
其实一路走过来看到被杀的马、被砸的车、东倒西歪的尸体,巡防营的人已经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内城拦路杀人的案子,绝对会直达天听,可好在遭难的只是一个没了权势的废太子,最不招皇帝待见,巡防营的人反而暗暗松了半口气。
数月前,程煜被废太子之位,之后皇帝老子又罚他去皇陵跪省请罪,今日期满,刚刚归京,便有刺客胆大到在京都内城对他动手。
程煜原本想着,应该没有比废储更倒霉的事,然而他确实还可以更倒霉,比如:即便他已被拉下太子之位,依然有人想要他的命。
没办法,落魄的凤凰不如鸡,程煜现在连普通的皇子都不如。其他皇子好歹还受封了亲王,可程煜被废储后连个封位也没有,如果不出意外,程煜这辈子最好也就混个亲王,姑且保住性命,在封地上苟且此生。
所以,在客气的问清发生了什么之后,巡防营的人也没给程煜找一匹马或是一顶轿子,就任凭程煜走着回宫。
“可否借一盏灯笼照路?”程煜问巡城官。
“请殿下不要为难小的,灯笼火把同兵器一样都是公物,小的不敢私自借出,还请殿下体恤。”
巡城官搪塞完,见程煜没说话,又笑道:“好在今夜月色正好,有明月为殿下引路,这纸灯笼着实也没什么用。”
这明摆着就是欺负人。
这三个月来,见识过太多“变脸大师”和墙头草,落井下石之人更是不计其数,程煜懒得同这种小虾米浪费精力,于是转身就走。
就这样,连一盏灯笼都没要到,可怜的程煜,黑灯瞎火的,只能靠着两条腿,一步一步迈回东宫。
听着身后的嗤笑和闲言碎语,程煜没有回头,只当没听见别人尖酸刻薄的挖苦,急步拐出了这条小街。
刚刚离开巡防营的视线,一个黑衣蒙面人正落在程煜的去路上。
见到来人,程煜已经全然没了方才那副软弱可欺的样子,尊贵威严的气场骤然而出,丹凤眼中恢复了犀利,他冷瑟瑟地瞥了一眼来人,沉声问:“刺客跑了?”
这黑衣蒙面人乃是程煜的暗卫之首,名为赵六爻。
刚才街巷中程煜被刺杀的事,暗卫们掩在暗处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只是程煜暗中打手势命他们按兵不动,暗卫们这才没有现身。
“已经派人跟着了。”赵六爻单膝点地跪在程煜眼前,毕恭毕敬地回话,还不忘提醒道:“已过宫禁时辰,恐怕今晚您进不去皇宫了。”
程煜并未停步,径自绕过赵六爻,边走边吩咐道:“三件事,本宫今晚要见万俟空;其二,务必查明刺客身份;再有,找到那位红衣少侠。”
“是,属下遵命!”
赵六爻应了一声,便隐没于黑暗中,仿佛黑夜中的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没了踪影。
程煜步行到宫门前,宫门已关闭多时,不出他所料,虽然拿出了腰牌和圣旨,守门兵却不肯给这位废太子放行。
程煜做做样子,央求了守门片刻,这才假装气恼的离开宫门处。走出一段,程煜一个响指,隐在暗处的一个声音道:“向东一直走,拐过拐角,已有马车候着。”
迈步向东,果然,刚绕过拐角,便看到一辆南院的马车隐在暗处。
上了车,撂下帘子,马车缓缓而行,转过一个街角,远离了皇城,马车这才亮起了红色灯笼。
程煜二指挑开车窗帘布仰望月空,圆月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无情神祗,孤冷高傲的睥睨着人间的悲喜疾苦、风云暗涌。
程煜眼中渐渐蒙上悲愤,遭人构陷、父子离心、被废储君、遭遇刺杀……自打赵皇后崩逝,桩桩件件的糟心事都陆续找上了程煜。
然而最令他心惊的事,并不是自己依旧处于危局之中,而是他昨日听到一个消息,当年母后因病崩逝似乎另有隐情。
在党争纷杂的朝堂、在暗流涌动的后宫,无论如何厮杀争斗,都不过是“权斗”二字,成王败寇,程煜都能坦然接受,可是将暗箭射向自己的母后,他无论如何不能忍。
秋风朗月,车轮滚滚,程煜已经下定决心,这遭回京,他一定要将母后之事查个水落石出,也要还自己一个清白。
与此同时,同在这一轮圆月之下,救他一命的红衣少年已在另一条街巷上敲响了申屠侯府的后门,开门之人是正是常管家。
等候许久的常管家二话不说,赶紧将红衣人让进门内,又探着上半身向门外四下瞧瞧,见无异动,这才回到门内,上闩落锁后,常管家转过身来激动道:“小姐,您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