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如约去扫墓。
本来大人们是不愿让我去的,怕我做不了正事又捣乱,但是我筹谋已久,非去不可,爸爸也就拿我没办法了。爷爷的坟墓是新坟,坟面上长着蓬勃的苔藓,周边和石灰缝隙里杂草挺拔,墓地风景颇为宜人,真是可爱的鬼的居所呀。爸爸把杂草和苔藓除掉,坟墓变成了一个光溜溜的坟包,虽然干净整洁,但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美——你说一个人光头美还是长着头发美呢?爸爸擦了擦汗,巡视左右,叹了口气道:“石灰用得有点少。”
到了烧纸钱的环节,我接过燃烧的纸钱,然后默默地说出我的心愿。这是与爷爷约定的形式。
说来也巧,爷爷死后,我一下子就知道我想要什么了,一把水枪。本来那时候最酷的是火柴枪,高年级同学手里有火柴枪,经常一声“啪”的响动,一群孩子就围过去了,有极大的魅力。但是一个进城的同学告诉我,水枪更厉害,是可以喷水的,而且颜色很鲜艳,可以把形式简陋的火柴枪甩出几条街。如果拥有一把鲜艳的水枪,那我会受到怎样的拥戴?不敢想象啊!
我在爷爷坟前说,请给我变出一把水枪。当时香火弥漫,我相信爷爷的鬼能听得到。
我许下这个愿望之后,每天早上醒来,都希望枕头上多一把鲜艳的喷水枪。我设想的情节是:鬼是夜间行动的,它趁人睡着时无声无息地潜入房间,把东西放下,然后悄无声息地飘走。
遗憾的是,现实与此相去甚远,我不但枪没看到,连鬼的影子也没看到。如此往复,我突然明白:爷爷轻信了死后会变成鬼的说法。
可怜的爷爷,不应该去死。
这么想来,爷爷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那座坟墓,或者每年的祭拜,只不过是对生者的安慰而已。
八月的一天,台风与暴雨过后,天气难得凉爽宜人,每个人都睡得很沉。早晨,妈妈对爸爸说:“昨晚梦见你爹从门口进来,左看看右看看,我当时还当你爹活着,问道:‘爹,你瞧什么呢?’你爹说:‘我房子漏水了,叫三儿去补一补吧。’醒来一想,才知道你爹已经死了,那神态、那语气都跟活着似的。”
爸爸本来拿着锄头要下地,转而上了爷爷的坟头,果不其然,坟包上裂了一道缝,往里漏水呢。这可是件大事,他叫上伯伯一起,商量着取了石灰,去把缝隙牢牢补上。
这件事又让我燃起了希望。我问妈妈:“鬼和人说话,只能在梦中?”妈妈说:“那可不是,睡梦中灵魂出窍,才可以通灵。”妈妈对鬼神的事,比对人间的事更了解,鬼神世界的来龙去脉她门儿清,任何东西都可以解释。
其后刚好是中元节,我们在家中祭拜祖先,烧纸钱。妈妈备了一桌食物,大抵是一些家常菜,但有两盘鱼是木头的,雕刻得栩栩如生,不知道是否瞒得过鬼魂。我问:“祖先真的回来吃席吗?”妈妈阻止了我的话头,道:“傻孩子,不要胡说,祖先们正在吃呢,饭菜都凉了。”她的意思是,鬼魂们是吃菜肴的热量,菜凉下来证明它们吃过了,最后会变得冰凉。她往装了半杯酒的杯里又加了一次酒,朝空气中喃喃念叨:“你们都吃饱喝饱哦,没事别来作乱,要保佑子孙们安康。”待祖先们吃得差不多了,便是烧纸钱,每一串纸钱上都写着名字,妈妈边烧边低声念叨:“这是大爷爷的,这是大奶奶的,这些钱拿去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别抠门,每年都会给你们烧。这是给他爷爷的,如果房子漏了,可以雇人来修。你喜欢吃带鱼,可以多买点放在家里,咸带鱼也不会坏,猪肘子可劲儿吃,牙齿不好,可以熬烂一点,活着的时候没得吃,在那边就多吃点,反正给你烧的纸钱多。对了,在那边买床厚被子,冬天就不会打摆子……”
成捆的纸钱熊熊燃烧,橘色的火舌伸来吐去,纸灰上下飞舞,好像真的有鬼魂在抢收那些钱。我在火堆前默默念叨:“爷爷,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如果真的有鬼,就来我梦中吧。”
俄而,家家户户响起了鞭炮,代表祭拜仪式结束,鬼魂们起驾回去阴曹。我看着那些冰凉的菜肴和酒水,怅然若失。
那天夜里,我刚睡着一会儿,爷爷就来到我梦中了。
“你长高了,不过还是那么瘦。”他一见面就唠叨,还是穿着一件有补丁的衣服,步履蹒跚,好像我们的见面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记得场景应该是学校,他太爱到学校来找我了。
虽然一年没见,我可顾不得唠叨太多的东西,我切入主题,道:“爷爷,我要那种喷水枪,城里卖的那种。”
“哦,那我得进城帮你买呀。”他还是一贯的口气,慢条斯理,说两句话就要咳嗽一下。他掏了掏破口袋,掏出几张零票,道:“钱也不知道够不够。”
“妈妈刚给你烧了纸钱,一大堆呢,说有好几万吧。”我提醒他,他在阴曹已经是个万元户了。那时候人间的万元户傲得不得了。
“那钱,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我手里,到手里也不知道剩几个子儿。”他唠唠叨叨,我领悟力还不错,大概了解了他的意思。就是烧的纸钱要通过阴间的银行统一兑换,最后汇到每个鬼的手里。当然,其间阴间的银行会以各种手续或者名目,把钱扣掉很多,所以爷爷对这笔钱并不会抱太多的期许。这是妈妈烧纸钱时完全没有料到的。
“那你能变吗?你说过鬼会魔法的。”我说。
“哎呀,其实鬼没那么厉害,规矩还多,做鬼也憋屈得很。”爷爷无奈但是很淡定地说道,“不过我会想想办法的,熟人那里可以借点,只是到城里有些路程,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你得耐心点儿。”
“鬼不会飞吗?”
“没你想象得那么厉害。我在生前腿脚不听使唤,变成鬼了也一样。”爷爷道,“做鬼比做人好不了多少。”
我可不想听他唠叨这些,只是催促他:“你快点进城吧。”
“这就去。”他说,“让我摸一下你的手。”
由于妈妈潜移默化的影响,我知道人与鬼的好多知识,第一反应便是拒绝:“不行,妈妈说被鬼摸了,会生病的。”
“唉,那也是。”爷爷把手缩回去,道,“上次扫墓的时候,见到你爸爸手被锯齿草割出血,我就忍不住摸了一下,想不到他第二天就发烧了。”
这我倒是有印象。爸爸扫墓之后,回来就头疼了。妈妈说是在溪水里洗手洗脚受寒了,爸爸躺了一天,吃了一服草药,第二天才好的。想不到是被爷爷摸了。
这时我听见上课的铃响了,爷爷在操场上跟我挥了挥手,我急忙往教室跑,双腿一用力跳上台阶,就醒了过来,醒的时候还感觉到两只脚把床板蹬了一下。我很兴奋,像找到一个宝藏,但我不想把这秘密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