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生产力下,土地能够承载的人口数量是有极限的。
吏治再清明,人力仍然有照料不到的地方。
所以朱翊钧才打算疏散京师的人口,缓解当地压力。未来还要更进一步,让一直在九州内卷的大明子民,闯荡全世界。
他将京师这个课题交给了于慎行,重新将目光转移到荷花案上。
真凶已经抓获,应该收尾了。
小黄门带着皇帝命令,在离开宫城后,骑上快马,飞奔来到刑部大堂。
这一次的三法司会审,阵容豪华。
内阁次辅吕调阳坐镇、苦主周家宗老,众多京官勋贵列席旁听。
几名审官十分谨慎,经过了几个时辰,才审出一个初步结果。此案经过重新查审,认定之前的供词互相矛盾,与现场细节有许多对应不上的地方。
查看荷花三人身体,伤痕累累,四肢浮肿,存在着明显屈打成招的迹象。
一切查验无误,主审官潘志伊拍板确认,三人无罪,将荷花三人带下去救治。
至于真凶,还需要等待明时坊的结果。
东城兵马司指挥张国维,作为证人列席在侧。
如果荷花三人无罪,就说明都是他的过错。
案子已经闹大,为了自身的前程,张国维紧咬牙关,坚持之前的判断。
案子就是荷花三人所做,根本没有所谓的强盗。因为三人太过狡猾,才蒙骗了诸位上官。
张国维乃是六品武官,他的地位虽然不高,但是在公堂之上,潘志伊不能无视他的意见。因此传来副指挥李忠等随队士卒,接受查问。
就在这时,带着皇帝命令的小黄门终于到达。
在小皇帝的封路搜查下,真凶已经被抓获,强盗团伙一共七人,已经供认不讳?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不敢置信,不顾此刻身处的场合,纷纷交头接耳。
从早上正式搜查开始,这才过去了多长时间?
这种速度,超越了时代。
有人忍不住发出了疑问:“会不会是陛下为了面子,找人顶替的?”
“怎么可能,你想想,就算是顶替,也要拖上一两天吧,会这么快?
而且这种大案,注定要死。从玄公起,恢复朝审,死囚人数大减,每一个都要多次核实,上哪找这么多人顶替?
这么多人盯着呢,如果真是伪造的,查一下卷宗,就会露馅。”
“说不定就是锦衣卫、东厂的番子们找人弄的,为了后人富贵……”
大明的皇权远比宋元更强更加集中,但是在很多官员的心里,对皇帝缺少敬畏,只做表面功夫。
日常到了该上早朝的日子,偷懒不去,连病假都懒得请,反正平时没人查。
高拱在内阁说“万历十岁小孩”,被人抓住把柄,但是在皇城外,私下这么议论的,不是一个两个。
吕调阳见众人说的越来越离谱了,他用力咳嗽两声,议论声才逐渐消止。
对于荷花三人到底是不是冤枉的,李忠等兵马司士卒最为清楚。
直面诸位高官重臣,士卒们承受不住大的压力,不敢再强撑着撒谎。
李忠见状,无奈承认,并且把过错都推到了张国维的身上。
案发后,兵马司的人马来迟一步,没有抓到盗贼真凶。张国维为了快速结案,避免责罚,才将荷花三人列为案犯,并且亲自捏造供词,欺骗了刑部。
一切真相大白!
听到这里,张国维站立不稳,跌坐在地,再也没有了争辩的气力。
很明显,张国维犯下了大错!
但是张国维乃是六品武官,纵有过错,也不是刑事案件,刑部无权收监。按规矩,只能交给兵部或是都察院。
慎重起见,吕调阳带着潘志伊等人,进宫面圣,请求上裁。
一些之前被拦住,没能见到小皇帝的臣子,都趁着这个机会进了宫。
吕调阳作为内阁次辅,皇帝的代表,先行汇报了这一次的审案结果。
最后,关于张国维的处理,牵扯太多,几人不敢自行决断,特意前来,请陛下做主。
朱翊钧心中早已有了腹案,面对众多臣子,他没有当即宣布对张国维的惩罚,反而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朕之前没有派人封路清查,任由这个案子定审判罚,会是什么结果?”
众臣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潘卿,你来说。”
潘志伊主审两次,对这些细节最为了解。
他出列回答,朗声道:“如陛下所言,按照之前的判决,荷花三人谋财背主,按律凌迟处死。如果之后的朝审没有发现其中遗漏的话……将在今年或明后年行刑。”
“那么强盗真凶呢?”
潘志伊犹豫了一下,才答道:“荷花三人处死,案子了结,不会再纠察下去,真凶自然逍遥法外。”
“正是如此。”
朱翊钧叹息一声,环视殿上众多臣子:“一个小小的兵马司指挥,为了躲避责罚,就胆敢擅自制造冤案,令无辜枉死,令恶贼脱罪。
这一次,有朕发现了疑点,及时纠正。
那么过去有没有冤案,将来会不会还有冤案?
朝廷自有法度,为了慎用死刑,立下朝审制度进行核查。可是多少无辜,没有撑到朝审,甚至朝审都没有发现问题?
你们位列朝堂高位,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万民的福祉……”
朱翊钧停住嘴,提笔挥墨,写下了四个大字“爱民如子”!
他让小太监将这一幅大字展开,让殿内众臣好好看看。
“‘子,庶民也。’诸卿都是读过书,经历过科举的,这一段应该不会忘了吧?先生给朕讲过《中庸》,还请先生再给诸卿讲解一下。”
张居正略一回想,就知道朱翊钧这句的出处。
“孔圣人讲,人君治理天下,有九条道理万世不易。这是第六条,要子爱庶民,乐民之乐,忧民之忧,爱养保护,把百姓每都看得如自己的儿子一般……”
“正是这个道理!”
朱翊钧睁大了眼睛,满是感情的问道:“如果自己的儿子犯下错事,难道你们不会仔细勘察,确认真假?任由自己的孩子被处以极刑?
朕虽幼冲,尚无亲生子嗣。可是朕崇尚圣人教诲,将每一个子民,都视为自己的孩子。正因此,才想着认真查看卷宗,发现了其中的疑点。
可是兵马司、三法司,你们这些做事的人在干什么?但凡秉持着爱子之心,会不认真勘察核?让这么一份充满漏洞的卷宗,落到朕的手里?”
朱翊钧猛一拍案,喝道:“这难道只是张国维一个人的过错?王三锡、徐一忠……翁大立,你们每一个人,都辜负了圣人的教诲,抹黑了朕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只顾私欲,忘了公心……
其行不可恕,其心可诛!”
小皇帝把话说的这般沉重,众人心里都清楚,这是要重罚了。
“张国维,罪过最大。
他不是喜欢把人屈打成招吗?
让他也体验一下刑罚的滋味,把他之前下令的刑罚,通通给他来上一遍,就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当众施刑!让以后的官员们,也都警醒一点。
施刑过后,此人也不配再当兵马司指挥了。剥夺他一切官身,充军到辽东,戍边赎罪,无重大军功不得回京。随队的副指挥李忠等人,逐出兵马司,在蓟州戍边三年。”
荷花案中,最关键的一个人就是张国维。
如果他当时勘查的认真一点,可能当时就能够抓住真凶。即便能力不足,放跑了强盗,也不至于抓住无辜,屈打成招。
后世也有这种人,不按照正规的流程,搞出了呼格案等许多冤案。愿冤枉无辜,还被嘉奖,赞颂为女神探。
朱翊钧痛恨张国维,但还不至于乱用皇权,将他杀了。
否则,自己岂不是和他一样,滥用刑罚?
能够进入兵马司成为指挥,巡街抓贼,张国维的身体素质还是不错的,远超此时普遍营养不良的平民百姓。
这种宝贵的人力资源,杀了太过浪费,不如把他派到边地,将身上的力气用到敌人身上。如果能够真心悔过,立下大功,还是有回来的机会。
特意给这么一个胡萝卜吊着,免得他在辽东的时候,变成行尸走肉,浪费了一身气力。
李忠等人,都是听从上级命令,没有主动犯错。
但是朱翊钧同样给予重罚,将他们树立为典型,用来警醒其他士卒。
乱世要用重典!
如今京城治安混乱,兵马司、巡捕营等机构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朱翊钧有心对此进行整治,得先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蓟州如今在戚继光的管辖之下,让李忠他们在那里,去迎战蒙古土蛮部的袭扰。
接受戚继光的改造教育,三年下来,应该能够改过自新,成为对国家有用的将士。
兵马司的都是武官,品级又低,虽然有些人觉得小皇帝的处置重了些,但是殿内数十位臣子,没有一个为他们说话的。
“至于三法司……”
终于轮到文官了,殿内群臣集中注意力,侧耳倾听。
王三锡、徐一忠等人连忙出列下跪,等待小皇帝的裁决。
朱翊钧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吏部尚书杨博,遂看向张居正:“刑部郎中王三锡、徐一忠,听信指使,没有秉公断案。按照京察八法来说,乃是不谨酷吏。大理寺都察院负责审核的,凡有失察之过,属于“浮躁”,朕说的没错吧?”
张居正沉默片刻,才沉声回答道:“酷、不谨者,应当革职。浮躁者,应当降职。”
众人心寒,没想到这么一桩小小的案子,毁掉了多名六部官员的前途。
如果没有这件事情,他们积累功劳资历,即便将来不能晋升到侍郎、尚书,也有机会调到外任,成为一省参议、按察使之类的地方大官。
朱翊钧点点头,很是满意。
事事屈从上级,还能是一个好官吗?
就连潘志伊,因为没能承受住压力,也要给予惩戒。
不过朱翊钧还要用人,看他及早认错改正的面子上,降级留任。算是这一批经手过案件的官员中,惩罚最轻的。
潘志伊松了口气,小皇帝之前对他多有信重。这降下的品级,等过上几个月,就会机会升回来。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都已经结束的时候,朱翊钧终于提到了品级最高的翁大立。
“此案关键的,一个是张国维,一个就是翁大立……他人呢?”
经过几个月的时间,朱翊钧对一些朝堂重臣,已经不再陌生。
刑部侍郎刘自强致仕后,翁大立暂掌部务,时常与尚书们同列,出现在小皇帝的眼前。
朱翊钧见跪下请罪的几个人里,没有翁大立的身影,不禁问道。
都察院的官员及时回禀道:“回陛下,他自知己过,今早来过一次刑部,很快就请假回家,待罪听参了。”
按照往日的规矩,这种侍郎级别的重臣,在犯下小错后,只需要等着科道言官们上疏弹劾。
之后再主动请罪,上疏请辞致仕。
皇帝想保的话,只当无事发生。
皇帝想处罚,最多是批准退休,回家安安稳稳的做个富家翁。
官员退休,自动获得护身符,事情就过去了,很少有人继续纠缠不休,打生打死。
上一次,还是徐阶清理严党的时候,牵连到了胡宗宪等几名高官。
就在众人以为还会照流程走的时候,朱翊钧做出了决定:“王三锡、徐一忠,他们都革职查办了,翁大立作为指使者,更要负起首要责任……
朕决定,革职,褫其冠带为民!”
朱翊钧话音刚落,立刻在殿内群臣的心中惊起一阵惊涛骇浪。
革职其实就已经是极其严重的惩罚,褫其冠带更加可怕。
这意味着,翁大立没有了官身,成为平民。
与官身相关的税赋、劳役等优待,全部取消。
之前张居正在京察后,给予韩辑“冠带闲住”的惩罚,就已经是极其罕见重罚。
冠带闲住,虽然没有官衔和品级,但是依然保存官身,和平民有所区别。
而朱翊钧的这个处罚,意味着翁大立奋斗这一生积累下的最大财富——官身,从此消失!
众人缓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纷纷出言反对,为翁大立求情。
这不是说他们和翁大立有多深的感情,而是翁大立的身份特殊,他们同殿为臣,心中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作为侍郎级重臣,如果就这样轻易被皇帝削了官籍,其他人以后岂不是要人人自危?
朱翊钧看反对的人中,没有张居正、吕调阳等自己看重的臣子。心中稍感安慰,便没有在意反对的声音。
他冷笑一声,面对反对的臣子道:“翁大立身为侍郎,平日更应该小心。他犯了大错,就该受罚。你等现在冠冕堂皇的为他求情,难道就都很干净?
朕不知道,说不定有人犯下比他还严重的过错!
朕劝你们一句话,好好想想,为官爱民之道。
爱民如子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身体力行,又是多么的难?
朕写这个,是从心里刨出来的。你们也把自己的心肺肠子都翻出来,晒一晒,洗一洗,拾掇拾掇!
好好看看朕写的大字。
就在站着,给朕看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