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太阳降临了江户。
“妈妈,妈妈.......”
惨烈的日辉下,憔悴、皮肤苍白的混血女孩茫然地行走在只剩下残痕断壁的街道。
从高空看去,一道真红的痕迹贯穿城市南北,将整座江户城分割
挡在这条路径上的一切,南、北奉行所、勘定所、大奥、御龙台,乃至守护天守阁的御庭番、柳生三天狗、伊贺忍军,一切挡在红色痕迹前的事物都被平等的抹去。
江户,德川神君所创立的安泰之世。以格差社会将天下人无论贵贱都归纳于其中,理应延续四百年的安宁之世!
在这条赤红的痕迹前,全部灰飞烟灭。
同时毁灭的还有人们心中的信念,一切高贵的信条、家名、上下之分,都在狂放的“天灾”、【真魔】之前平等破碎!
年幼少女怔怔看向红色痕迹的南方,“征夷大将军”威严、不可侵犯的御所化为瓦砾堆积的小山,在小山之上那真红的身影.......
红,真红啊........
彷佛熊熊燃烧的太阳,真正的太阳。
毫无征兆地到来,破坏一切,将这狭小的“箱庭世界”,不可逾越的身份格差,不可踏入的城府、不可质疑的权威尽数打破。
无论是最为卑贱的“非人”、“秽多”,还是商人、武士,高高在上的武家与公卿,横行天下无阻的“义侠人”,至高的“将军”在这如浩日般对着苍天狂笑的身影前都必须,不得不低下头颅!
平等的臣服!
混血的少女口中呢喃着母亲,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朱红色的背影。
真是,何等耀眼........
那将一切不可逾越的道理、规矩都平等毁灭的姿态
————
那一日心中所感受到震撼,以及其他莫名的感情依旧清晰无比。
红月晓自尘封的回忆中清醒,时间彷佛只过去一瞬,常有仁还在安静的坐在水边。
怀中的猫猫发出奇怪的鸣叫。
“看眼睛就明白了,我是混血儿。”红月晓平静地说起自己的出身:“父亲是幕府大目付松平主水之子,大目付?你只要知道是过去幕府的高官罢了。”
“而母亲是南蛮,准确的说是荷兰商人送给幕府官员的舞女。”
“之后发生了什么,不用我说也能猜的吧?”
血气方刚的高官之子遇见无依无靠、任君采撷的美丽舞女,舞女在不久之后有了身孕。
“我基本没有对父亲的记忆,或许他最初真的爱上了母亲,但江户很快便“修正”了他。”
常有仁:“修正?”
“武家诸法度其八,不可擅自缔结婚姻。大目付的孩子不能娶南蛮舞女为妻,两人间更不能有孩子。这便是江户的规矩,在所有人出生之前,他的身份、该做什么、该与什么人结婚、该生下怎样的孩子都已经决定。”
“而在“规矩”之外,便是没有身份的人,“非人”,即:不是人,与罪犯的后代“秽多”同等,不会被格差社会中任何所接受。”
“明明母亲作为幻世之民最低等的一层,连对祖国的记忆也没有,两方的语言也只会讲几句,只作为幻世中背景板的存在,还是因为“身份”不被这座城市所接纳,生下我后便只能一个人在平民区做着最低贱的工作独自养育我。”
“或许是心中还剩下一丝怜悯,更可能是占有欲作祟,不希望自己抱过的女人为了生计沦为一分女郎(指嫖资仅为一分金的低级妓女),父亲那边每隔一段时间,当我们生活维持不下去时便会送来一点铜钱,我从小只见过他三次。”
红月晓脸上露出讽刺、冰冷的微笑:“可笑我的母亲,还不知道自己被抛弃,甚至还教我舞蹈与仅会几首和歌,希望我将来也成为舞女。”
“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没有人教会她其他的活法,南蛮舞女是最低贱的下人,生下的混血儿同样只能成为没有身份的舞女,下一代依旧是没有身份一人,下一代的下一代依旧如此。下一代的下一代的下一代,直到永生永世,只要身上还留有一滴南蛮人之血,便是不被任何人接受的“非人”。”
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残酷的真相“这就是幻世,还有德川幕府为我们准备的命运(剧本),自所有原典诞生时便已决定。母亲就那样无知的生,无知的死,什么都没有留下便消失了。”
“你的母亲,为什么........”常有仁怔怔道:“抱歉,我不该问的。”
“呵。没什么好掩饰的。”红月晓冷笑:“你在小说中见过年老的南蛮舞女吗?”
“额,似乎从没见过?”
“如果是寻常舞女,或许年老色衰后还有机会被主子赏赐给下人成家,南蛮舞女呢?无数故事都描述过那些金发碧眼,异国风情的舞女是如何美艳不可方物,用西域天魔舞轻易勾起男人的欲望。又有谁在书中描述过那些舞女年老色衰后的余生呢?”
“生下我之后,母亲便日渐衰弱,衰弱致死,一定是因为对幻世,对故事而言,她已是不再被需要的角色。”
“之后,我将母亲所教会我的歌与舞尽数放弃,转而握住了刀。”
“成为离经叛道的【眠狂四郎】,不被祝福的混血儿、不详之子。还有【圆月杀法】。”
“天下无双,可以斩杀一切,不被任何人束缚的【圆月杀法】!”
“那么,”红月晓冷冷问道:“理解了吗?为何我不希望有人听见我的伊吕波歌。”
“【眠狂四郎】不会在杀人后唱什么伊吕波,舞女之子才会做这种蠢事,被你听见我的歌声,说明我还未能逃离舞女的命运。”
常有仁郑重的点头:“我明白了,保证不会与别人去说。”
红月晓站起身,便准备离去。
常有仁在她身后喊道:“等等!”
“什么?”
“稍等!”常有仁若有所思:“你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了我,我也应该给出回应。”
“这只是我无聊、没有任何意义的过去,和你无关。”
“我是书吏。”常有仁重复了一遍:“我是书吏,小花学姐说过,招收我们现世人,外人当书吏是希望有人能够从另一个角度见证幻世,用现实之人的观念去评判、改变幻世。我尚还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但我想,你的过去,你的经历还有你喜欢唱的歌,它们并非没有意义之物。”
红月晓沉默了一会:“好吧。”
常有仁盘膝坐下,凝视着她俊美的面容,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天空中高悬的明月。
明镜高悬,月光彷佛神灵清冷的目光,平等审判世间的一切。
半响,他才缓缓说出自己的回答,他说的很慢,力图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清楚传达:
“我对什么德川幕府、格差社会、武家法度都不甚了解,只能说说自己最纯粹的感想。”
“在我所生活的时代,与身份、地位无关,是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歌唱的时代。”
“你想要脱离原本的宿命也好,想成为【眠狂四郎】也好,没必要忌讳母亲留下的歌。说到底,你若真的讨厌歌唱的话,就不会在这里唱起伊吕波歌吧?”
“这是我个人无意听到后的想法,你的歌......很好听。”
“你母亲教给你的歌,其中没有任何应该受人厌恶、忌讳的部分。”
“有趣的看法。”红月晓回以他冷眼,正当常有仁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黑发的少女忽然转身离去:“那就请你在这段旅程中好好履行书吏的职责,去见证那独属于我的歌,我的故事吧。”
“不是任何人,只是现在的我。”
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岛津琉璃睡眼朦胧的走出帐篷,常有仁殷勤地献上毛巾脸盆。
“什么事啊,这么热情?”
“一个小请求,路上没事给我讲讲日本的民歌吧?比如通行道歌、笼中鸟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