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就在二楼,莲依为他们打开了房门,却被要求在外面等候。任一坐在了会客的软椅上,明锐却走到了窗边,拉开布帘,看着街上的景象,也不回过身来,便寒暄道:“阁下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也没什么,只是很有些饥饿呢。”“噢,呵呵,待会儿我就让莲依带您去用餐,一定要好好款待您一番呢。”“这倒没什么,不知道玉回又是怎样被你们安排的?”“啊,他呀,已经被安置到城中的亲戚家了,请放心,回收过来的商品与财物也已全部归还,不会有什么差错的。”“不是问这个,是他这个人还好吗?”
明锐叹了一口气,说道:“嗯,很难说好不好,总之,情绪非常的低落,毕竟遇到了那样的惨剧,谁又能说,是没事呢?”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再叹了出来,而后默默地感慨道:“那时绝代风华的少年,也会荒废如此,连身边的亲人都保护不了,可谓是世道终末。”
听到明锐意外的评论,任一充满好奇,立马问道:“嗯?你们之前认识吗?”
明锐错愕迟犹了一下,乃缓缓地回忆道:“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在神圣教国举办的少年竞技比武大赛上,我们曾有过一奕之缘;当时的他,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剑术造诣之高,喔,不,应该说是天赋之高,只能用圣灵的祝福来解释了,我如今还能回想起他在赛场上的意气风发,恐怕当时所有的观者也一样深有感触吧。技压群雄、高不可攀,从来都是轻松写意,如同疾风一般,所过之处只留下骤来的雷雨,让人怎么不望而生叹?”
明锐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那时我国肃清叛乱的行动刚刚失败,大将军身陨殉国,而女王年幼尚未即位,国家可谓是危急存亡;我便有意邀他前往国都,一起为国家效命。呵,谁知他却很是迂腐,说什么‘我乃反贼之子,大逆不道的罪人,还有何颜面回国效力?’可笑,如果他真的心系荣辱,以他父辈的作为为耻,就应该不计前嫌,以大义为重,身死而明志;更何况彼时的政策也是相当的宽松,以他的能力不愁没有一番惊人的作为……唉,只不过现在想来,他那个年纪确实是非常的迷茫,我在当时也只是凭一腔热血,又哪里能说服得了他呢?”
明锐一大段慷慨的陈述给了任一非常不得了的冲击,这些私人的过往与想法摆在他的面前,毫无疑问是在给予一种引导。任一呆愣在那儿,想要冷静地思考他的用意,但情绪确实是被调动了起来,于是主动地问道:“那玉回之后又怎么样了呢?八年的时间,足够让他改变了很多的吧?”
“隐迹埋名、暗自腐朽?谁又知道呢?这段时间里,我没有听见过任何有关他的事闻。又怎能相信,他就真的这样荒废了自己?唉,到如今,连从几个小贼的手中保护自己的妻儿都做不到,实乃可悲、可笑也。”明锐对于玉回的行径只觉得心生厌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嘲讽过后转身看了看任一,便来到他的对面坐下,又与之言道:“如果,有能力的人总在找各种借口逃避自己应尽的责任,那么,世间那些平凡无助的人民又如何是好呢?就不觉得心生罪恶吗?”
“可是……”任一顿了顿,一大套反驳的话随即在脑中响应出现,乃言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又有多少呢?没有食物吃,就会饥饿;没有睡眠,就会精神溃散;生病、受伤了,机体能力就会下降;情绪失常,就容易判断失误;风霜雨雪使人寒冷,烈日炙烤使人难耐;都不过平凡的血肉之躯,又怎么能依靠个别人的付出去为整体来负责呢?”
脱口而出的辩驳展现了任一敏捷的思维能力,明锐也非常的惊讶,但并没有表现到外在,也只是顿了一会儿,迅速地思索了一下,便回应道:“你说的只是人的共性罢了,殊不知人的独特性,才是拉开距离的本质。各行各域不可能是依靠普通人的能力而发展起来的,必须要有这方面的精英去带领才能够前进;如同军队必须要有统帅的指挥才能发挥出战斗力,而如果让一个普通的士兵进行号令,军队就只会混乱,最终灭亡。那么,你觉得一个普通的士兵能否承担这样的责任?或者说,有这样的能力吗?”
任一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赞同,还是陈述着自己的观点,说道:“能力,是可以进行锻炼的。如果,一个士兵以成为将军为目标进行培训,那么,士兵能否担任将军的职位?又或者说,一个将军,如果没有获得相应的技能与知识的培训,那么,他能否胜任自己的职位呢?”
明锐略微语塞,眨了眨眼,又立马反应过来,回复道:“你只是在以自己的视角看待其他人罢了。的确,锻炼是可以将人们的能力拉到相近的起点的,但成长却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并且,这通常需要大量的资源与时间,外加一个适合的环境。就像我们伟大的迦楼的帝国时期一样,所有的国民无一例外地都接受了高水平的教育,但,人们却还是要依据个人能力的长短去进行职业的选择,而且,大多数的人也只适合平凡的劳作;但如果换到现在,他们哪一个又不是稀缺的人才呢?所以,在条件有限的如今,越是有潜力和天赋的人选,越是要格外重视才对。”
任一不大清楚他讲的迦楼帝国是一个怎样的面貌,但是他们那些人,一旦提到此处,便总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由衷地表溢出来;任一看着明锐热忱的目光,也想不到什么辩驳的言辞,便是沉默地认同了。
知道了任一无意反驳,明锐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但随之而来的思维深处的景象又让他萎靡下来,甚至转化出些许悲哀的面情。
任一看得清楚、也知道得清楚,便谈起了一些自己在天华城的见闻、想法,乃说道:“我在天华城那儿待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从高处望去,确实是相当震撼的宏伟壮观,无法想象当时是怎样的强大才支撑起了这样的繁荣;人们总说,五十年前自己要是天华城的居民,给个国王当当都不换,哼哈……只不过,现在嘛,北面的天门城区都被那教会、商会还有流民占据着,哼,唉,说有秩序吧,也只是花天酒地、倚强凌弱的规矩罢了,没钱没势的就是条野狗而矣;主城区的大半也被封禁了起来,只有那些各国朝圣而来的垂垂老者愿意抚摸着陵殿的围墙,在那里哭泣,直到饿死,啧啧,噫,也只不过是让流浪汉们多喝了一晚的花酒、让怯懦的老鼠尝到了血肉的滋味罢了?再是那王陵区,据说,夕日自立失败的百战霸主及其亲军的亡灵仍在日夜巡视守卫,只是暂时被魔法封禁了而已,呵,哎呀,关于他们的传说可是层出不穷、精彩得很哩。而那些天华城周边的旧民,现在宁愿躲在山林里自给自足也不愿与城里的势力沾上半点关系;每一次城里的动乱,就会产生邻近的祸患,城里小乱,外边中乱,城里中乱,外边大乱,城里要是大乱了,外边的甚至要去城里避难。而不管城里称王称霸的是哪方势力,是不是与他们同一文化、同一民族,甚至是不是与他们有仇有怨都不重要,人们只想获得生存与发展的权利,甚至都不敢奢求有人以压迫他们的形式来保障这样的权利……人们常说,十年前的那一天,昭王威明来了,他们看到了希望,而十年过去了,今天的希望却还在十年前打转呢;甚至都有迷信的谣言传出,‘只要放弃对迦楼的认同,就能获得神明的庇佑’。呵呵,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们什么时候还觉得自己是迦楼人呢?是十年前吗?再说了,他们先祖的陵墓不就立在那里吗?也没见谁蹦出来庇护他们啊,还去求更遥远而不可知的神。哼,我看是没救了,你看呢?”
听着任一直言不讳又略带玩笑的描述与议论,明锐的脸上五颜六色、不知哀怒,唇齿舌喉不自觉地磨蹭起来,好似嘴中有一块滋味复杂却嚼不到的肉,既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心中郁闷浑浊,哪里还能看什么看?
明锐抹了把脸,按住龇咧不安的嘴部,又眨了眨定住的眼睛,默然了很一会儿,这才解开纠结,语重心长地说道:“那里,是我们整个迦华地区的圣地,历代有德行的君王才能被安于此处。而陵墓的核心便是我们共同的先祖、永恒不灭的圣者、人间公认的第一王、神圣指定的大帝、神威、神武、神丽——永火神帝。并且,我们迦楼的最伟大者、史上最圣明之人、人间至理的存在,万世圣帝——神武·开明,也归于此处。这等圣地,这等圣地,哪有不时刻念着的理由?”
任一听了他这一大套浮夸的称谓,本不以为意,想着:“还得是你们这些上流人士啊,不然,谁能记住这样无谓又尴尬的吹嘘呀?”但,看到明锐念着这些的时候气势一层一层地上涨,眼神中更是涌现出无比的自豪与尊崇,也就消了鄙笑的心思,乃是安静地待他继续说道。
“到争明时期,他那激烈的改革使得迦楼翻天覆地,也使得天华城成了真正的全大陆的中心;不过三四十年的光景,迦楼积累的财富就算买下整片大陆都损不其三一;而大陆上所有人的生产、生活,无一不需要迦楼这个商业帝国的调配。当时,哪有迦楼人不以此为傲?哼,只不过,虚华的绽放便是凋零的开始,迦楼的国之根本已不复存在……制度、传承、信念,民众却沉溺在暴涨的物欲中而毫无察觉。或许,只有争明本人,惶惶而不可终日罢。”
“国之根本?我听一些商人说,那是因为迦楼对外的税收政策不合理,这才招来了各国的联合反抗……”
听到任一的说辞,明锐不自觉地愤怒起来,严厉地呵斥道:“你怎么会知道更之前的迦楼是多么的强大!商贸之争?笑话!是有某些人想在迦楼最松懈的时候整垮我们罢了!争明当时已经着手准备重建往日的秩序了,只可恨,人心的堕落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了。邪恶之人稍一挑拨,那些贪婪之辈就如同无头的家禽,连谁斩了自己的脑袋都不知道,却晓得拿那肮脏爪子划拉自家的墙壁……哼,哼哼,这也是争明咎由自取,他早就知道如此今日,却只一心私欲,便害得我们沦落至此……自杀?哈哈,该呀!该!该!该!该我们受罪的!”
明锐激烈的情绪与话语让双方的谈话陷入了不好的暂停;虽然任一并不去在意,他的沉默也只是因为听到了更可能接近真相的见解而沉浸其中,便需要一番消化的时间罢了;但明锐可是真真地一顿发泄,这些一直沉积却无法吐露的怨恼,此刻被完全地引导出来,便感受道了从未有过的爽快。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明锐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摸了摸冒汗的额头、整了整衣袖领口,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平静如初,说道:“哎,抱歉,我想,我本应该,不是来讨论这些事情的。”“没关系,我愿意听人说话。”“哈,是嘛,您还真是一位优秀的聆听者呢。”明锐挠了挠额头,笑道:“呵呵,想来,目前为止的谈话也都是你在主导呢。”“嗯?那你原本想问些什么呢?如果是抢匪的事情,我想,昨天我就应该回答得很清楚了。”
“您是一位诚实、正直的人,关于这点,我们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只是,我始终有一件,不能不确定的事情……”明锐似乎很是纠结,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还是询问道:“关于您所描述的那个强盗首领,其死活是否被你真实地确认过了?因为,我们至现在也没有寻到他的尸首……啊,当然,很有可能是被他的同伙收走了。所以,我便想找您确认一次——那个您所描绘的强盗首领,是不是,确实、完全的,死亡了呢?”
任一自以为理解了明锐如此询问的理由,便严肃地回答道:“我不知道魔法是否还能让他们复活,因此,为了防止此事,我便将他们的头颅斩下,如果这样也有复活的方法的话……”“好!非常好!”明锐激动得站起身来,双拳紧攥,两臂禁不住地颤抖着,且,明明嘴上说的是“好”,可面目神情却是异常的悲愤。
任一略显惊讶,向明锐露出疑惑的表情;明锐察觉到此,想要平复下来,但呼吸却急促混乱无法控制,也还是别扭地微笑着说道:“啊,我是说,他,他是,国家通缉着的重犯,你,做得很好。”
任一挑眼看着他,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应话;明锐虽然也看向任一,但下一刻湿润的提前模糊了他的视线,于是,立马偏头看向了窗户并走了过去,乃过于掩饰地掩饰着说道:“呵,怎么这个时候了?看来之后的谈话,需要注意一下流程,才好呢。”
明锐整理好情绪,将莲依唤了进来,便当着她的面向任一询问了一些需求,全部应承下来后,就将这些相关的事宜交付给她,于是,两方的会谈也就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