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面对人群的吴筱宇放弃了去食堂，从宿舍离开后背着书包、抱着几本书向化院走去。前几天听倪西岭提过，院楼里有一家咖啡店，或许在那边吃晚饭也不错。
幸而南邺大学的道路至少是横平竖直的，他没费多少功夫就回到了化院院楼；不幸的是他的路痴在进楼之后就发作了，在院楼里上下左右绕了无数圈才看到了咖啡店的招牌。
店里冷冷清清，随意摆放着几张小桌。大概是开在化院院楼里的缘故，店铺标志与店内外的装饰有不少化学要素。店员看起来像是来兼职的大学生，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收银柜台。吴筱宇随便点了一道菜加一杯饮料，就坐到一边的沙发上摊开书本、抽出书签。
目光放空。吴筱宇转向正对院楼天井的玻璃窗，借色调逐渐变暗的窗户观察自己的倒影；越看越不满，最后又低下头，把焦点挪到书页外的某处。他对自己的外貌条件的确是自卑的，从初中到高中身边的玩笑就没有断过。但天生的条件摆在这里，他也没法反驳那些或恶意或无心的声响，只能慢慢接受那些调侃与戏谑。
现在已经高三了，容貌与身高基本定格。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法摆脱“清秀”和“矮”的标签，而不能像郑寰宇或是元时真那样，拥有“正常”男性的外在表现。再说了，叶羽本来就是偏高的女生，她和元时真、方辛理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身高上才算协调。或许这就是网上所谓的“最萌身高差”……
伴着稀疏的雨声、随手翻了几页内容都没过脑子的书，吴筱宇想到了另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最近这段时间里，平时，他想到叶羽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比如现在只是因为她，或者说因为她跑去和外校的学弟一起吃了顿饭，就枯坐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咖啡店里，书看不下去、题也不想做，一个劲地进行虚无缥缈的自我反思……
叶羽不对劲，他自己更不对劲。之前出去培训的时候，在余绗，她一般不也是和别人一起吃饭、一起活动的吗？和螯合剂，还有那什么氯苯和九氧……等下，螯合剂也是高个子，和钟逸帆差不多的那种……难道真的……
不行。他越想着集中注意力看书就越想起叶羽。太耽误时间了。不能这样。方辛理的那句话简直称得上真知灼见，总想着别人只会影响到他做题的速度。
总……什么？他在想什么？完了，思维更混乱了，简直像瞥到过一眼的实验室废液桶内部……有什么东西，或许是一颗不慎从烧瓶中逃逸的磁子，切切实实存在在那里，但是看不见、摸不着……
点的东西可能味道还不错吧，但他此刻食之无味。刚拜托店员收好餐具，吴筱宇的手机响了。是那个影响他做题速度的罪魁祸首。
“生气了？”三个汉字，一个问号。只有这些。装模做样。
不想回复。“没有。”
“真的没有？”还问？看不出来？！她平常的敏锐只拿来注意元时真需要指导去了？
很不想回。“还有事吗，我要看书了。”
“果然生气了吧……你在化院吗？”
但是她说过要回消息，他也答应过她了。“在化院咖啡店。”
手机重归沉寂，吴筱宇也就继续捏着笔对着题目发呆——他刚刚才注意到自己打开的是习题集而非课本，于是又从笔袋里抽了支笔拿在手上。
煎熬十几分钟后，他余光里有一个背着包的影子在门口来回晃荡了两次，才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门口的风铃叮叮碰撞，清脆的声音有些刺耳。那个人快步走到他的对面放下背包。随后，她步履轻盈地走到柜台旁，面对店员小哥的询问，温声细语地点了两杯咖啡。
折返回来的对面的人又一直看了他两分钟。吴筱宇也就一直低着头阅读题目，一个一个漆黑的方块小字在脑海中拼拼凑凑、排列组合，其中的意义却同甲骨文一般难以解读。
店员在操作机器打发奶泡，“哧——”的响动持续了短暂的几秒，把刚刚开始沉淀的废液缸又搅得一片浑浊。
在他第十二次尝试思考题目给出了什么条件、有什么意义时，叶羽终于说话了，声音柔和得像他的错觉或是幻想：“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吴筱宇没有抬头。“我不想听。”
“诶——你就听我说嘛。”总感觉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或许还有些微咖啡混着焦苦的芬芳与水汽。果然是错觉。莫名其妙，他不高兴了她就高兴？
吴筱宇也就放弃了，眼睛仍然盯着纸面。“反正我怎么说你都会讲，那我说想不想听有区别吗……”就像每天非要拉着他谈天说地、抱怨学校生活、就是不去复习的丁一哲，其实根本不在乎他原本的想法。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大部分时候都有。现在是特殊情况，所以没有。”叶羽停顿片刻，“枯燥的物理化学总是让大家学起来很头痛。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大家从容应对复杂的物化呢？”
“枯燥？也还好吧，不就是计算复杂点吗。是什么办法？”算了。她都说了，总不能不捧场吧。
“吃止痛药。”
“噗。”他瞬间破功。怎么会……
叶羽一脸了然，微笑：“你看，明明很好笑。”
“我——我不是，我没有。”吴筱宇猛地坐直，恰好撞上她的注视。她的眼镜镜片角落里挂着颗水珠，折射出店里微黄的灯光。
或许是因为气氛缓和了些，她直言不讳：“所以你刚刚为什么生气？”
他脱口而出：“我没生气。”虽然脑海里有一边说直接告诉她也挺好的，但另一边坚持就不能这么认输。现在想承认也来不及了，算了。
“你确定？”叶羽继续微笑、托腮，用一种已经看破了一切的眼神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那墨黑色的瞳仁深处，像是有另一颗冷白色的磁子在闪着光。
“……好吧。”吴筱宇投降的速度比实验结束、远离章加易的速度还快了至少一倍。总感觉只要看到她这样的眼神，一切的谎言都会在出口之前烟消云散。“我不想跟他们一起自习。不熟，感觉很尴尬。”不过，少说一些也不算说谎吧。
“嗯？这样哦。”她垂下眼，边从包里翻着书边问：“那，后几天还来自习吗？在阶梯教室？”
“来吧……？”
店员端来咖啡，叶羽示意他把其中一杯放到吴筱宇面前，自己则换了一张桌子坐。担心她是反过来生气的吴筱宇一边撕开奶精、残忍地看奶油滴下破坏咖啡表面的麦穗拉花，一边偷偷观察叶羽的动作。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拿出一本书开始看。不过比起平时没有表情的样子，她的嘴角微微扬起，看来心情不错。咖啡的味道也还不错，而且好像不需要额外加糖。那么，也就可以默认她接受了“以后都一起自习”的条件了？
打捞出了废液桶里的磁子，吴筱宇这才觉得自己能重新静下心做题，换了一份习题开始做。尔后，他立刻明白了叶羽换桌的原因：咖啡店的桌子实在太小，两人一桌没法放开来看书。但他又不想半途回到阶梯教室，只能接受和叶羽一人一张桌各做各的。这么一想，吴筱宇又有点微妙地不爽。
不过在这里自习的好处是不用顾及其他人，虽然目前只有一位店员和一位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可以放心大胆地出声讨论。
写完一份习题、对照答案批改，有一道题的一步出现了小小的错误，吴筱宇回想半天都没有想起有什么参考资料。于是他戳了戳叶羽：“你看一眼这个题。我有印象，但是想不起来在哪看到过。”
叶羽只是短暂地凑过去瞥了一眼，就沉吟道：“大本上册有一个类似的题，可能你有印象的就是这个。我记得是在第12章的章后习题……”
吴筱宇翻了好一会书包才发现自己没有带大本上册，大概是被漏在宿舍书桌上了。“上册我好像放宿舍了。你带了吗？”
这回叶羽看都没看，直接向下伸手、从书包中抽出一本书递给他，又回去看书。递到吴筱宇面前的正是大本上册——居然能根据书本手感的不同拿出对应的书，她这两年到底把大本看了多少遍啊……吴筱宇想着，翻开课本。
有了书，吴筱宇很快就翻到了她提及的相关题目，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他开始津津有味地看书——上叶羽的字迹。和习惯做笔记、已经攒出几厚本的吴筱宇不同，她是喜欢在书上划线、旁边写批注的类型，用的是蓝色的水笔。划的横线甚至用上了直尺，笔迹也十分规整，因此内容虽多却不显杂乱。所有课后题她都用铅笔写了，答案写在浅蓝色便利贴上，贴在旁边，还有个人的一些拓展思考。
实在是太认真了，他很难不对她肃然起敬。不愧是始终以省队为目标的人，学习态度这么严谨，也难怪她能记得这道题。
不过，吴筱宇很快在角落里发现了两句她用铅笔写的吐槽：“谱这种东西不会考的吧？一点都不想看……”“唉，最后还是要看……”。仔细看下来，这类吐槽数量还不少，比如“（人名反应）名字好长”、“（又一个人名反应）条件好复杂、记不住orz”，芳香化合物开头有一句“苯宝宝不开心，2333”。
一条人名反应机理旁边，叶羽写下一句“庄神最爱”、画了一个无语的小表情。吴筱宇对此反应同样印象深刻，因为庄翊泽给他讲的第一个有机反应机理就是这一条，哪怕刚上高一的他完全没有基础、根本听不懂。
吴筱宇灵光一闪，在那个小表情旁边也画了个“加油”的小表情。或许是他不自觉的笑容过于明显，叶羽从书中抬起头，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十分紧张地询问：“你看完了吗？用好了就还给我吧……”
“不给。”吴筱宇说，顺便赶紧盖上笔帽并向后翻了几页，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书是我的诶。”
“就不给。”他又把书向自己的方向挪了挪，手也按在上面。
“我拿下册跟你换？”
“下册我带了。”
“那，看分析吗？”
“分析我也带了。”
“还给我好不好……”
“你说什么？我没戴眼镜听不见。”
虽然欺负她很有趣，但也不好做过头。吴筱宇把书还给叶羽，她立刻塞回了书包，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她什么时候才会看到书上的小彩蛋呢？
咖啡店在晚上九点整打烊。两人各自整理好书本，向叶羽的宿舍走去。刚出化院的大门，叶羽就问：“Mannich旁边那个表情，是你画的吧？”
“啊，你看到了？”好快！他原本想的是，她已经过了要经常翻看大本的阶段，所以大概要过很久才会发现，甚至可能到高中毕业就发现不了。结果现在没过一个小时就直接揭发了他的行径，吴筱宇由衷地感到敬佩：“怎么发现的？我还以为最起码要过好几天才会被看到。”
叶羽斜斜地睨了他一眼，和她在课本上的“无语”涂鸦小表情简直一模一样：“看你当时的表情就知道你看到的肯定是一句吐槽，稍微翻一翻就能翻到了。而且我从来不用黑笔在书上写字，除了你还会是谁？”
“这你都能记住？”吴筱宇一直知道她的记忆力很强，但他怎么会想到她甚至能记住随手写下的吐槽呢？这种类似的话，写完就会被他抛到脑后。
“这是我的书、我亲手写的笔记诶！书上哪里有什么，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吗？”叶羽瞪大了眼睛，非常不可思议的样子。随后又叹气，“唉，我的大本——以前都没有别人在上面写字的……”
“啊，没有吗？”
“他们有人敢在我书上写半个字，我就能骂那个人半个小时。”
叶羽这是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书？吴筱宇开始后悔，“这么可怕的吗……那你把书给我，我把那个脸用胶布粘掉吧。”不过，总觉得很难想象她骂人的样子……
“不行！”叶羽立刻反驳，“写都写了，还想用胶布粘，你不怕把书页粘破了？你不怕，我还怕呢。我就当你送我一个签名了，等你拿到IChO金牌就拿出去吹。”[注1]
看起来他没有惹她生气，那就好。吴筱宇恢复平时嬉皮笑脸的态度：“那你没给我签名，我亏了，你得补偿我。”
“你都把我的照片给别人了，还好意思说？我没告你侵犯肖像权就不错了。”抱怨完，她突然换成了认真的语气：“……你要是想要的话，也不是不行。给我一个草稿本之类的吧，我明天给你。”
“真签名啊？这不好吧，怪不好意思的。太正式了。”这么说来，吴筱宇的思维又飘到了决赛，以至于之后的国家集训队和选拔。明年的IChO是在哪个国家举办来着……
“你不要的话就算了。”
兜头冷水浇下来，吴筱宇赶紧收回无限发散的幻想。“要，当然要。过会给你吧，现在手上东西比较多，不好拿。”
无论是挂在肩膀上的重量还是手中的小山，都时刻提醒着吴筱宇他带了一堆书来看的决定是多么错误。但是要取舍的话，又觉得每一本都有必要带，比如用到了的大本上册就没有拿来。
“就几个小时，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书……”
他们继续沿着虫鸣不断的道路前行。此前雨已止歇，只在空气中残存一缕潮湿泥土的气味，和着层层铺垫展开的甜蜜桂香。随着秋意的推进，桂花逐渐将匆忙路过的风都染得缓下脚步。叶羽抬起头，站在原地不动了——“星星……？啊，你快看，好多！”
吴筱宇也抬头，看向澄净的夜空。云开雾散之后，一颗、两颗，满天都是，像一望无际的深海里埋藏的珍珠、又像藏青色天鹅绒幕布上洒满的碎钻，闪烁出微弱的斑斓辉光。也如同纸面上随意挥洒的音符，交织演奏出名为宇宙的宏大乐章。
一切华美瑰丽的辞藻，在这样的场景之下都消弭无形、归于沉寂。他只能发出几个单调的音节：“——真的！好多，好好看……”
“你拍吧，我帮你拿着书。”
被叶羽直接看穿内心所想，吴筱宇也就不再客气，让她接过手中的书堆，随后掏出手机拍照。只可惜手机的拍照功能比起人眼所见逊色了太多，照片中只能看见最明亮的那几颗。
吴筱宇收起手机时，叶羽还沉浸在天空的景象里。他被星空震撼的内心逐渐恢复过来，从角落里冒出两句诗：“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一起凝望星空时，他的确觉得离她很近，仿佛可以听到她那和他同频共振的心跳。而当她看着吴筱宇、微笑的时候……
也没有那么远。可能，甚至更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