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后的早晨,理论规定的到校时间是7:30。吴筱宇直到八点整才悠哉游哉地走到会议室,推开门却只看到了坐在位置上的莫郝明——极其罕有地,叶羽迟到了,还迟到了半小时以上。之前,哪怕在刚回须河、最不适应须中作息的那段时间,她也从来都是准时到校,连踩点的情况都不曾出现。
时间又过去半小时,她才姗姗来迟,看起来身心俱疲。面对不明所以的吴筱宇和莫郝明,“我……过会再说吧。唉。”她无力地说。
等叶羽又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终于缓过神来,她请吴筱宇和莫郝明都坐到她的位置旁边,又垂头丧气了一会才开口:“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刚,就今天早上,我差一点就不能继续学竞赛了。”
莫郝明愣了下。吴筱宇目瞪口呆,探询地看向叶羽:是叶洛搞的鬼吧?叶羽揉揉前额,“……我想想怎么说。”
得到当事人许可后,吴筱宇先和莫郝明简单地说明了叶羽被骚扰的状况,用的是告诉郑寰宇他们时相同的话术。
叶羽接着他的话继续解释早上的事:叶洛一直潜伏在实验部跨年级大群里,前天晚上看到了中秋节时几个人一起去落湖玩的少许边角信息,由此知道了他被愚弄的真相。对此事怀恨在心的叶洛想从叶羽这里得到“合理的”解释,也就是昨天那一长串未接来电的来源。但叶羽立刻挂掉了电话,还把他的号码加进了来电和短信黑名单。
昨晚,电话号码被叶羽拉黑之后,叶洛采用了某些技术手段,让叶羽的手机持续被电话和短信轰炸骚扰。这还不够发泄他的愤怒;他认定叶羽一个人做不出这种事、受别人蛊惑才敢拉黑,便打电话给她的家长,暗示她的家人中秋节她出去玩时发生了某些事情,建议他们查一下叶羽的手机里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今天凌晨五点,叶羽被家人叫醒、要求解锁手机看相册,不然就不放她出家门来学校。叶羽抵抗无果,被迫解开了手机锁屏密码。家长们看到中秋节的照片里的确出现了男生的痕迹,确信其中有问题,听叶洛的建议要求叶羽给春风打电话主动退役、不去参加第二轮选拔,以防止她的异性交往问题进一步发展。
由于事关重大,叶羽据理力争、拒不退让。此时,她的几位家长也出现了意见分歧:毕竟她也坚持了这么久的竞赛、取得了不错的名次,现在放弃等于放弃一条很有希望的升学途径;最后他们协商一致,不再要求她放弃竞赛,条件是不能再和任何男同学一起出门玩,不然就立刻回去专心复习高考。
“他们觉得竞赛圈子男生太多、风气很坏,把我带‘野’了。”叶羽长叹,“要是真有问题的话,我这都学了两年多了,怎么会现在才出问题?幸好我还能继续学竞赛,不然我真想当场跟他们断绝关系。简直就是疯了。”
她又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面上更添了几分不虞。“出去玩的人里有男生怎么了?有男生就影响我学习、导致我‘早恋’了?我甚至都没敢拍几张照片,就是早上一张天空、到了落湖拍的所有人的自行车、还有中午的饭。好像是寰宇的手表被我拍进去了,所以……”
“神经病吧这人!还叫你家长让你放弃竞赛,这不是毁人前途吗?”莫郝明还处在震撼之中,“不过他为什么会有你家里人的联系方式?”
“你可以理解成跟她和谷海棉的关系差不多,两家比较熟。”吴筱宇补充。至于叶洛和她的具体关系,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比较好。“他说什么你家长就信什么,好奇怪啊。”而且毕竟是他鼓动叶羽拉黑叶洛的,吴筱宇心里稍微有些过意不去——原来叶羽的忍让源于谨慎,不是单纯的软弱宽容。
“他们的说法是我什么都不说,只跟那个人讲,所以只能找他问。我的天哪,我什么都说了,他们还不信,觉得他的一面之词就是事实。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还有一个问题。”莫郝明举手示意,“这人多大?也是高三的吗?还是高一高二的?”
“今年读研究生。他还是保研的,去年我家里还让我向他学习来着。”叶羽白目以待,“受不了了,向他学习什么?学习怎么给别人打骚扰电话吗?学习怎么颠倒黑白吗?学习他一点做人的常识都没有吗?”
莫郝明更加震惊了,“不是,他都大学毕业、读研究生了,还来骚扰一个高中生?他心理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啊?”看来他没有关注两人的说法中叶洛年龄不一致的问题。
“谁知道?”吴筱宇也跟着翻白眼,“正常人对任何人都不会这么偏执吧,更不要说年龄还差了这么多……他就没有正常的共情能力,还想在竞赛关键期让叶羽学不了竞赛。真搞笑,他是不是觉得省前五也就那样?就算你真的打电话要主动退出了,春风也绝对不会放着不管的。”
“对哦。”叶羽突然笑起来,“让江沐国初第三名放弃竞赛回去高考?就算春风真的答应了,省里不会来劝吗,他们不想出成绩吗?恐怕他都想不到这一步吧。——不管了,现在他也没法拦着我了。”只是她此刻的眼神,让没有被直视的吴筱宇都遍体生寒。
回去继续做题之前,莫郝明又提起叶洛在实验班跨届群的事,建议叶羽他们联系群管理踢他出去。和群主许言阑比较熟悉的吴筱宇前往交涉一番后无果,因为言哥认为可能他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应该多加沟通,而不是采取隔绝联系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他还声称可以去找叶洛聊天开导他,吴筱宇反复劝说阻拦之下才没有付诸实践。
叶羽烦躁地皱眉、闭上眼,大脑飞速运转。左右权衡了半分钟,她决定暂时留在群里,至少能同步知道叶洛获取的与他们有关的信息。她冷着脸说叶洛这次确实冒犯到她底线的时候,会议室整体的空气瞬间遍布棘刺。
好可怕,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叶洛,她恐怕会直接出手撕碎他,再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足以消解一切痕迹的试剂从容善后……吴筱宇暗自思忖,原来他在此之前都从来没见过叶羽真正生气的样子啊。
至此,风波暂且落幕,笔记交换终于得以展开。叶羽这次特意强调,吴筱宇可以直接按照自己的习惯,在她的笔记上直接写字;但是要认真写,字迹不能太过潦草。她那边也是,用惯用的蓝色水笔在吴筱宇的笔记上直接写下想写的内容。
刚接过那摞沉甸甸的本子写了没几个字,叶羽又抬头,有些犹豫地望向吴筱宇。察觉到那毫不遮掩的目光的后者抬头,“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们要是看到我手里有你的笔记本,就完蛋了。”她用盖着笔帽的笔尾点了点手中的笔记。
吴筱宇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是他刚上高一的时候记录有机学习心得的本子,十分凌乱且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和错误。他强行按下直接打破约定要回来的羞耻感,问她:“那你为什么要带回家?”
“晚上回去看书不是很正常吗?”
好吧,真努力,能提前回去还想着学习——虽然他也一样会回家接着看。“反正我没写名字,你就说是庄翊泽送你的。”
“庄神都去北淀多久了……而且字也不一样啊。我见过他的字。”叶羽一脸认真。
见过?对了,现在已经是10月,金秋营也报过名了,敲诈庄翊泽的事恰巧应该提上日程。“那你说是闵铎的!”
“庄神的同桌?我跟他不熟……”
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春风给你的!”
“春风会有这种东西吗……这一看就知道是学生的笔记。”
“也是,春风的资料还没有我多。”吴筱宇满意地环视了一圈面前由专业书筑起的城墙。大抵就算有人打算进攻会议室,名为化学的堡垒也可以抵挡一阵……虽然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你这是炫耀还是……”叶羽追着他的视线看着书山,语气里满是好笑和无奈。
……毫无意义的争论持续了一整个课间,在上课铃打响、莫郝明回到会议室之后才无果而终。吴筱宇终于察觉到这个问题的根源漏洞:她带回家的笔记为什么会被她家人看到?
写在草稿纸上推过去之后,叶羽很夸张地叹了口气,迅速送回了纸条。上面只有一个省略号和四个字:“……你说得对。”
时间平和地流逝,吴筱宇逐渐适应了在会议室的生活。正如荆海波所言,在这边和教室里的同学们互不干扰,无论对他们还是对要复习高考的其他同学都很合适。窗外正对着科技楼,课间时偶尔能看到有人在底下的空地打球、跳绳、跳皮筋,带来一些鲜活的生命力。
课间也有同学会过来找他们聊天玩耍,郑寰宇是其中最积极的之一。令吴筱宇意外又庆幸的是,钟逸帆从来没有在办公室走廊出现过。
叶羽的笔记不多,吴筱宇晚上带回家后迅速看完了理论的部分,相比之下可能还是她那里的工作量更大些。而她的实验笔记——或许应该叫实验记录本,他一边在会议室阅读,一边回想起此前的两年时光。
须河市在中考时安排了实验考试,但内容只有配制溶液一项。须中只有极少数几次教学实验,吴筱宇第一次接触正式的实验就是前一年的一轮选拔。当时的他手忙脚乱,只记了些不得要领的边角细节,远远没有她那么全面且正式的记录。由此,他也动了专门再开一本实验记录的念头。
不想不出两天就把笔记还给她,吴筱宇展开第二次阅读,分神留意一些内容之外的部分,正如之前看她的大本时那样。
她喜欢用蓝色水笔这事是他初三时就知道的,因此笔记中的字迹以蓝色为主也在他的意料之内。她的字迹有些许变化,后期的相比刚上高中时的略小、也更加工整,不变的是一笔一划都很认真、少有连笔,也从未显得匆匆忙忙。这些变化是从何而来呢,她那两年又有多少他未知的小细节?
此外,她杂项记录本的末页分门别类抄写了化学竞赛考纲,并用小字特别注明:“元素什么都要会,微积分不学不要去决赛”。看到这两句吐槽的吴筱宇会心一笑,在旁边写下:“基础有机也必须什么都会,才能‘有机会’”。
由于下雨,大课间跑操暂停,吴筱宇的畅想在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时断路。来人已经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正开始倒苦水:“我感觉我周围的人都在装×。整个世界都在装×。我的周围,有的人在学微积分,有的人在搞量子物理,有的人在抄辞典,有的人在看有机化学。而我是一个正常人。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郑寰宇哭丧着脸对叶羽说,“我都不想来找你们玩了。”
吴筱宇合上笔记,打趣他:“我还以为这种事你在高一的时候就应该已经习惯了。”毕竟听这段话的时候,他不用想都知道郑寰宇提到的每一件事是在说谁。“这次怎了,苏梓铭不应该早都抄完英汉辞典了吗?他突发奇想开始学法语了?”
“你等一下。什么叫‘正常人’,是不是瞧不起竞赛党?”莫郝明随后举手抗议。
“而且为什么只有有机?虽然我也觉得有机最难,但是决赛又不是只有有机。寰宇,你也是接受过化竞洗礼的人,不能犯这样以偏概全的错误。”叶羽指指已经被各式化学课本与笔记盖满、几乎看不到桌面的长桌,“《化学难》开头是这样说的:化学之难,难于上西天。无机及有机,开卷何茫然。尔来结构又分析,再与物化通人烟……”
郑寰宇受伤地嚎叫一声趴在桌子上。“竞赛生了不起吗!”
“对对对,那个我们之前做的政治判断题叫什么来着:‘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是不对的,要用全面的观点看问题。寰宇你也是4A[注1],不应该啊。”吴筱宇在一边帮腔道,“还有是不是大课间快结束了,回去上课吧寰宇狗。”
话音刚落,预备铃响。“不要叫我寰宇狗!大不了我以后再也不来了。”郑寰宇愤愤然,起身离开会议室。
办公室走廊的人流来来往往,让本该因处于老师眼皮底下而寂静万分的区域热闹起来。除了郑寰宇,郁范、施翱等人也时不时来凑热闹,顺便提及一些课前课后的趣事:
后排同学打闹不小心碰坏了饮水机、被Lily要求赔偿并写检讨,在班会课当众阅读;
语文老师老谭出差一趟,回来之后给所有人都带了小零食,还特地嘱咐荆海波送到化竞组手上;
晚自习从窗户缝飞进来一只巨大的蛾子,殷新语尖叫得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大声,最后是文荔出手将其捉拿并放生……
留在学校的时间一长,叶羽只好完全放弃了维护人狠话不多的人设,每天晚饭时间都固定回班里和沈晶晶她们分食水果或零食并聊天。
吴筱宇回教室拿水杯,被沈晶晶拉入了她们的晚间茶话会,也就听见了安妤的吐槽:她觉得叶羽刚回来的时候简直就像冰山,现在觉得气候变暖、冰川融化了。王佑巧反驳说,其实叶羽是电冰箱:之前以为是冷的,靠近才发现是热的。
虽然笑得连手上的梨子都差点拿不稳,叶羽还是表达了对此类现象的困惑:“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说啊?我自己一点都没觉得。”
齐秀燕解释道:“因为你平常走在路上都没有表情的,感觉像什么小说里的特工或者杀手,还是专业的。来咱们学校就是为了隐藏身份,假装自己是普通高中生。”
安妤推了她一下:“你就是小说看多了!这么爱看你自己写。”
齐秀燕举起双手:“好好好,我高考完一定写,给你们都写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设定。”
沈晶晶咬了一口梨子,“那你现在要抓紧,先想一个有特点的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