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本昌老爷子今年六十四岁,东北老山人,外号东北长风,天生一双阴阳眼,一生行走在阴阳两界之间。早些年破四旧、立四新,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他干的这一行只能算是地下工作者,随着改革开放,百家争鸣,他们这一行也从地下做到了地上。在东北地界,一提到东北长风老先生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近几年更是了不得了,他的名声由民间传到了“空间”——助手小辉竟在微信平台为他申请了自己的公众号。北京上海、广州往返平凡,公众口碑节节飙升,去年竟远赴重洋去了美国,半月往返虽客户十分满意,然自己却阴阳一线……回来后,闭门谢客,好长时间没有接活。
郭本昌的老伴是个地道的东北女人,家里外头那是一把好手,在郭本昌看来,老伴是难得的贤妻良母,这些年来,老两口聚少离多,特别是近几年,每一次从外地回来,郭本昌都觉得老伴又老了很多。特别是去年从美国回到家中,自己一病就是几个月,和阎王爷打了几次官司,才总算活了过来,他知道,自己的阳寿还有二年,一辈子为人接灵、过阴,一不小心,便会触犯阴阳戒律,小则大病一场,大则让他痛心疾首——曾经三次折阳寿,让他原本七十八岁高龄就剩现在的六十六岁……他决定金盆洗手,从此不再过问阴阳之事,剩下的两年留给老伴。——可是今天,一个日本长途电话让他心生好奇,本来电话是一个中年的自称是严爱华的女士从日本一家公立医院打来的,说什么他母亲是日本人,今年八十九岁,前两天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母亲自知时日不多留下遗言,希望回中国安息……郭本昌一口回绝,说自己近来身体不好,如今年岁已高,准备金盆洗手……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苍老、微弱的声音:“大仙……求求你……带我回家”。郭本昌糊涂了,你不是日本人吗?常言道,叶落归根,你……“吾心安处……是吾家”……糊涂了,真的糊涂了。
今天的午饭,老伴给他做了红烧小肘,西红柿炒肥肠,外加一个香菜鸡蛋汤。都是他的最爱,二两小酒下肚,头晕乎乎的,正好小睡一会儿。
刚一朦胧,发现头直地上站着一个人;此人五十多岁,中等身材,一身黑蓝色寿衣,脚上穿一双绣着云购的寿鞋,蜡黄的脸上一双眼睛充满了期盼。
郭本昌一生见鬼无数,一见此鬼,便知此鬼乃一老鬼,至少死了已有四十来年,按说阴世之中不该有这么老的鬼,除了那些在阴间担当一些官职的以外,一般三五年之内都得投生。郭本昌坐起来,老鬼见郭本昌坐起,忙跪地施礼,恳请老先生听他讲一个发生在七十多年前的故事——
他叫严文礼,是一个地道的东北农民。时光推回到一九四五年初秋,地里庄稼眼看就要成熟,一片片金黄的大豆、谷子还有颗粒饱满的玉米,然而农民们却没有一点丰收的喜悦,几年前从日本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开拓团,他们依仗日本关东军在东北的势力,强行从当地农民手里将土地强取豪夺,他们中的很多人一夜间由一个普通的日本农民一下子变成拥有千八百亩地的农场主,或贸易商行的老板。失去土地的中国农民不得不卖身为长工,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
严文礼那年十七岁,父亲和哥哥都在一家农场做长工。母亲可怜他从小体质虚弱,他便经常到山里打一些山鸡、野兔之类的小动物贴补家用,这天下午,严文礼刚来到一处山崖下,想看看前一天下的兔夹子有动静了没有,刚转过沟角,忽然,山崖上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叫声,他忙将身体隐在沟角,叽里呱啦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会儿,山崖上出现两个日本孩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手里拉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们惊慌失措地跑到悬崖边上,见无路可走,惊慌的回过头去。转眼间两个日本男人便出现在孩子面前,年长的好像有一点瘸腿,他站在那里身体晃了晃,年轻的忙上前扶住,年长的扬了扬手,手里好像握着的是手枪,他叽里呱啦一阵之后,命令年轻的过去拉两个孩子,年轻人应该是瘸腿的随从,听见年老的话,慢慢向孩子们走去,再看两个孩子,忽然转过头哭喊着双双跳下了山崖。年轻的立在崖边傻眼了,年老的瘸着腿连走带爬伏在悬崖边上;张着两只手好像要把两个孩子拽上去……
严文礼惊得目瞪口呆,这里离日本屯很近,不明白刚才他们说的什么话,但从事情的经过看,是出了大事,跳崖的两个孩子是谁?而两个日本男人为什么要拿枪追赶,两个孩子跳崖后,老男人伏在崖边,伸着两只手……那种掏心的痛哭声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的男人扶起老男人慢慢向来的方向走去。
严文礼见他们走远了,才奓着胆子走过去,小男孩的头砸在一块大石头上,脑浆流了满地,死了。女孩的运气不错,落下时身体被树枝挂了一下,没有碰到石头,胳膊腿都有刮伤,此时虽然昏迷不醒,但似乎没有性命之忧。
天黑的时候,严文礼悄悄把女孩背回了家,母亲将女孩放到自家的临时避难所——地窖里,细心照顾了七八天后女孩才醒过来。本想等女孩醒过来便能知道其中原委,可是后来不用问他们已经都能猜着七八成了。严文礼把女孩背回来的第二天,父亲和哥哥回来悄悄说,日本人战败了,投降了。
那几日,日本屯的人们哭天嚎地,本来他们还想等收了秋,再慢慢回国,万没想到兵败如山倒,如今日本军队已撤离此地,留下他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开拓团民无人问津,是死是活听由天命。开拓团团长,大多都是从军队转业的残疾军官,他们深受日本军国主义的熏陶,誓死效忠他们的天皇。他们悄悄集会商讨集体殉国之事,一些知道内情的家属忍不住将这个愚蠢的噩耗告诉团民,他们这些做着黄金美梦的日本农民,转眼间变成了战争的牺牲品。这让他们怎能不哀号?
一天夜里,日本屯里噼里啪啦枪声不断,大人孩子哭声震天,后半夜的时候,熊熊大火映红了大半个天空,第二天,附近的村民进屯查看,那真是焦尸遍地,惨不忍睹,大家就地挖了个大坑,将这些可怜的日本农民埋葬,这也便是有名的日本农民墓。
讲到这里,严文礼抬头看了看郭本昌,继续说;“您也许猜到了后面的事,是的,这个日本女孩叫坂田枝子,十五岁,父亲是坂田贤二,大佐军衔,在一次战役中炸断了腿,回国养伤后,奉命带着妻儿到东北任开拓团团长,是一个顽固的军国主义者,日本团民集体殉国的主张就是他提出来的。
坂田夫人名叫由美子,第一时间知道内情后,悄悄放跑了一双儿女,然后自己剖腹自尽了,这才发生了那天两个孩子跳崖的事情……
我母亲待坂田枝子似亲生女儿一般,我和枝子一起长大,在她二十岁的时候我们结婚了,枝子先后为我生了六个儿女,前四个都没有存活,后来的一双儿女总算顺利长大,谁知老天不遂人愿,一九七九年我忽然得了痨病,百治无效撒手人寰……”
严文礼泪流满面,接着说:“枝子是个可怜的女人,在我临终之际,她拉着我的手说,一生一世只做我的女人,让我到了地下,千万要等她,生我们没有同够床,死我们一定要永远同穴”。他已经哭成了泪人;“后来孩子们清明的时候来给我上坟,我才知道,她带着儿女已经去了日本,我在底下苦苦等待,多少次地府派人令我转世为人,我都坚决回绝,后来我又在山中救了几个不该死的被大野兽攻击的人,阎王爷念我痴心,有正义,就封了我做这一片山的土地。这几日忽觉内心彷徨不安,知道是枝子的大限就在这几日。故厚颜恳请大师出手,引我妻亡灵回家!”言毕深深倒拜。郭本昌的眼中衔满了泪水,忙伸手去扶,身体向前一倾,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梦。
郭本昌知道,此梦非虚,看来日本老女人的大限就在这三两天了,若不是十万火急,这老鬼怎么敢在炎炎夏日的大白天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来找我?想到这里,心中不觉翻江倒海,想这夫妻俩阴阳相隔,异国他乡……这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他想不下去了。